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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_第四章

加西亚·马尔克斯
外国小说
总共7章(已完结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精彩片段:

第四章

那血淋淋的刀口只不过是令人惨不忍睹的尸体解剖的一个开始。由于迪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不在,解剖只好由卡尔曼·阿马多尔神父动手。“那就像他死了之后我们再杀他一次,”这个老神父在他的卡拉弗尔隐居地对我说,“但那是镇长的命令,那个野蛮的家伙,他的命令即使愚蠢,也是要执行的。”他命令这样做并非百分之百正确。在那个荒唐的礼拜一的混乱中,阿蓬特上校曾和省长通了紧急电话,省长授权他在预审法官派到之前先作初步的处理。镇长以前是军官,对司法方面的事情毫无经验,去向内行的人请教应该从何着手,他又觉得太失体面。他首先关心的是解剖问题。医学院学生克里斯托·贝多亚,由于同圣地亚哥·纳赛尔是密友,得以免除这项工作。镇长认为尸体可以保存在冰箱里,等待迪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回来,可是找不到一个能装下人的大冰箱,而肉市上惟一的一个合适的冰箱又不能使用了。当时尸体放在一张窄小的铁床上,停在大厅中央,任人观看,因为正在为死者赶做一口富人用的棺材。寝室里的电扇已全部搬来还不够,又从邻居家借来一些。但是由于那么多人挤着要看尸体,以致不得不搬走家具,摘下鸟笼,挪走欧洲蕨花盆。即使这样,大厅里依然热得透不过气来。另外,一嗅到死人气味,狗纷纷跑来,这更增加了惶恐不安的气氛。从我走进家里,狗一直汪汪叫个不停,那时圣地亚哥·纳赛尔还在厨房里挣扎着,尚未咽气。我看见迪维娜·弗洛尔一边哭一边喊叫着,用一根大木棒把狗挡住。

“帮我一下,”她向我喊道,“这些狗要吃他的内脏。”于是,我们把狗锁在畜栏里。死者的母亲普拉西达·里内罗后来叫人把狗送到一个较远的地方去,直到葬礼以后再放回来。但是,中午时分,谁也不知为什么它们一下子逃了出来,疯狂地闯进家里,普拉西达·里内罗顿时骂了起来。

“这些该死的狗!”她喊道,“把它们都打死!”人们立刻这样做了,家里又安静下来。那时尸体还没有什么变化,面色依然如故,就和他唱歌时一样。克里斯托·贝多亚把他的内脏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并用布条将尸体包扎好。可是,到了下午,刀口开始流出一种糖浆似的液体,苍蝇嗡嗡飞来。嘴边出现一块深紫色的斑点,而且像水中的云彩一般非常缓慢地扩展到头发根下面。那张一向和蔼可亲的面孔变得难看了,母亲用一块手帕把死者的脸盖上。这时,阿蓬特上校知道不能再等了;于是吩咐阿马多尔神父动手解剖。“这要比埋在坟里过一个礼拜再扒出来好得多,”他说。这位神父在萨拉曼卡读过医学,学过外科,但是没有毕业就进了神学院,所以就连镇长也知道,他的解剖没有法律效力。尽管如此,他还是叫神父这样做了。

解剖是在公立学校所在地进行的,由一位药剂师帮助做记录,还有一位正在这儿度假的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作助手。那不是解剖,而是杀戮。他们只有几件做小手术的器械,其余全是手工工匠的用具。不过,尽管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可是阿马多尔神父的报告倒像是正确的,因而预审法官将它作为有用的材料纳入了档案。

圣地亚哥·纳赛尔身上的刀伤很多,有七处是致命的。肝脏几乎在正面被两处很深的刺伤分为两半。胃部有四处伤口,其中一处扎得那样深,穿透了整个胃部,胰腺被破坏了。结肠有六个小孔,小肠部分多处受伤。背部在第三节椎骨处挨了惟一的一刀,右肾扎穿了。腹腔里积满了大血块,在从肠子里流出的排泄物中发现了一枚金质奖章,那是圣地亚哥·纳赛尔四岁时吞进肚里去的。胸腔两处被扎穿,一处在右侧第二根肋骨附近,伤及了肺,另一处贴着左腋。另外,手和臂上有六处轻伤,左大腿和腹部被横着砍了两刀。右手掌被深深扎伤了一个口子。报告说:“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伤痕。”脑浆比正常的英国人要重60克,阿马多尔神父在报告上写道:“圣地亚哥·纳赛尔有超人的智力,前途无量。”但是,他在末尾的注文中指出:“肝脏肥大,炎症未消。”“这就是说,”神父对我说,“他最多只能再活几年。”恰巧,迪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确实在圣地亚哥·纳赛尔12岁时为他治疗过肝炎;在回忆那次解剖时,他极为不满。“只有神父才会这样愚蠢,”医生对我说,“永远没有办法使阿马多尔懂得我们热带人比西班牙人的肝脏要大。”报告最后说,造成死亡的原因是大出血,因为七处大伤口的任何一处都会引起这种后果。

我们见到尸体时,那已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脑颅已被施过环锯术,锯碎了一半,死后依然保存下来的那种俊秀的面容如今已不复存在。另外,神父把破碎的肠子统统掏了出来,但是最后不知如何处理,气得他只好为这些东西做过祝福后扔进垃圾桶里。最后,趴在学校窗户上看热闹的人都感到索然无味了,而助手则昏厥过去。至于拉萨罗·阿蓬特上校,他曾经目睹和制造过许许多多次镇压性大屠杀,最后竟成了素食主义者和信奉招魂术的人。神父在掏空了的躯壳里塞满破布和生石灰,然后用麻绳像缝大包似地把躯壳草草缝上,当尸体放进铺有丝缎的新棺材里时,险些没有撑破。“我觉得这样保存的时间会更长些,”阿马多尔神父对我说。结果事与愿违,我们不得不在天明时急急忙忙地将尸体埋葬掉,因为保存得很不好,屋里的臭味实在难闻。

礼拜二依然是个令人不安的日子。紧张地工作了一整天之后,我没有胆量独身一人睡觉。于是我推开了马利亚·阿莱汉德里娜·塞万提斯的门,刚好她没有闩上。树上中国式的大灯笼还没有熄掉,设有舞池的庭院里有几处柴灶,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几个妓女正在上边把她们的舞衣染成丧服。我看见马利亚·阿莱汉德里娜·塞万提斯像往常一样,天明时还没有入睡,也像平时一样,家中没有外人时就一丝不挂。她盘腿坐在“王后”床上,面前摆着一大盘丰盛的吃食:小牛排、清炖鸡、猪肉里脊,四周是香蕉和青菜,即使五个人吃也绰绰有余。毫无节制地吃上一顿,向来是她惟一表示伤心的方式,我从未看见过她这样痛苦过。我和衣躺在她身边,几乎没有说话,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哭泣。当时我在想着圣地亚哥·纳赛尔惨遭杀害的悲惨命运。他不仅死去了,而且被碎尸万段,扔得东一块西一块,直到最后毁灭。这一切使他20年的幸福生活付诸东流了。我梦见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走进房间,孩子的嘴里喀吱喀吱嚼个不停,半嚼碎的玉米粒落在她的小衣服上。那女人对我说:“这孩子傻乎乎地嚼东西,有些不雅观。”我突然感到一只手在急促地解我的衬衣扣子,闻到了躺在我背后的那个爱情野兽可怕的气味,她在抚摸我,我陶醉地投入了她深情的怀抱,可是,那女人突然住了手,从远处咳嗽了一声,远远地离开了我。

“不行,”她说,“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不仅是我,那一天一切都散发着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气味。维卡略兄弟在牢房里也有这种感受。他们被关在那里,镇长正在想如何发落他们。“不管我如何用肥皂和丝瓜瓤洗擦,也不能去掉那种气味,”彼得罗·维卡略对我说。他们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虽然累了,但无法成眠,因为刚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又在杀人了。巴布洛·维卡略上了年纪时,企图给我解释那漫长的一天的情况,脱口而出道:“我好像特别清醒。”那句话使我想到,他们在牢房里最难以忍受的可能莫过于头脑清醒了。

那间牢房三米见方,高高的天窗安了铁条,有一个活动厕所,盆架上摆着脸盆和水罐,两张石砌的床铺上铺着草席。这牢房是根据阿蓬特上校的命令修建的,上校说,没有比这更富有人情味的旅馆了。我弟弟路易斯·恩里盖同意这种说法,一天晚上,由于乐师们之间发生争吵他被关在那里,镇长大发慈悲,允许一个妓女陪着他。当维卡略兄弟俩早晨8点钟摆脱了阿拉伯人的威胁以后,也许想到会有同样的美事。那时,由于他们已经服罪而受到了优待,他们惟一感到不安的是那股气味持久不消。他们要了很多水,土肥皂和丝瓜瓤,洗去了臂膀和脸上的血迹,另外,把衬衣也洗了,不过就是没法睡着。彼得罗·维卡略还要了洗涤剂和利尿剂,以及一卷消毒纱布,上午他小便了两次。不过,那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彼得罗·维卡略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了,以致气味的问题退到了第二位。下午2点钟,当热浪简直要把他们熔化的时候,他累得无法躺在床上,同样也无法站立。腹股沟的疼痛一直影响到脖颈,尿闭了,他恐怖地断定这辈子再也难以睡觉了。“我11个月没合眼,”他对我说。我对他相当了解,知道他的话是真的。那天他没吃下午饭,而巴布洛·维卡略呢,给他送去的东西每样只吃了几口,一刻钟之后,就上吐下泻起来。下午6点,在解剖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尸体时,镇长被紧急召来,因为彼得罗·维卡略坚持说有人给他哥哥下了毒药。“我水泻不止,”巴布洛·维卡略对我说,“我们一直认为那是阿拉伯人干的勾当。”到那时活动厕所已经溢出过两次,看守还带他去了六次镇政府的厕所。阿蓬特上校在那里看见了巴布洛·维卡略。看守把他领进无门厕所,他便哗哗地泻起来,他认为中毒这一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当断定了他喝的水和吃的午饭都是普拉·维卡略给他们送去的时候,这种看法立即消失了。尽管如此,镇长还是放心不下,他把犯人带到自己家中,进行特殊的看守,后来预审法官来了,才把他们转移到里奥阿查监狱去。

孪生兄弟的担心和外边人的情绪是一致的。不能排除那是阿拉伯人报复,但是除了维卡略兄弟两人外,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投毒。人们更多的猜测是,等到天黑,阿拉伯人从天窗里倒进汽油,将两个囚犯烧死在牢房里。不过,这种猜测也是很荒谬的。阿拉伯人是些安分守己的移民,他们在本世纪初来到加勒比海地区的村镇定居,当然,也有到穷乡僻壤定居的。他们在那儿卖彩带和零零碎碎的小杂货。这些人团结、勤劳、诚实,他们在自己人之间通婚,从外地买进小麦,在院子里养羊,种牛蒡和茄子,他们惟一的癖好是玩纸牌。成年人还像在他们国家那样继续讲农村阿拉伯语,在家里,直到第二代仍然完全使用这种语言,到了第三代——圣地亚哥·纳赛尔例外——只是听父母用阿拉伯语讲话,而回答他们时则用西班牙语。所以,不能设想,他们一夜之间就改变了自己的平和气质来为一个人的死报仇,而对这个人的被害我们大家都是负有责任的。同样,没有一个人想到普拉西达·里内罗一家会报复,虽然他们家在破落之前有权有势、战功累累,而且当初在权势的庇护下,这个家庭中还曾出现过两三个狂饮无度、大打出手的歹徒。

阿蓬特上校听了流言很为不安,他一家一家地走访了阿拉伯人,至少那次他得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阿拉伯人困惑不解,痛苦万分,祭坛上放着服丧的标志,有的人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报仇的念头。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早晨,由于当时的气氛,他们有过反应,但是就连罪犯本人都承认,他们并没有挨阿拉伯人的打。不仅如此,还是阿拉伯人的百岁族母苏塞梅·阿布达拉建议煎煮有奇效的西蕃莲花和大洋艾治好了巴布洛·维卡略的类霍乱症,并使他的孪生兄弟尿道畅通。这以后,彼得罗·维卡略终于沉沉睡着了,而他的哥哥在复元以后也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当镇长在礼拜二凌晨3点把普拉·维卡略带去跟她的儿子告别时,就是见到他们这样的。

在阿蓬特上校的建议下,普拉·维卡略全家人,包括她的大女儿们及其丈夫都出走了。他们走时,众人都在沉睡,谁也没有发现他们,当时我们这些在那个不可挽回的日子里醒着的人,正在安葬圣地亚哥·纳赛尔。他们是遵照镇长的决定出走的,走时心情已经渐渐地平静下来,可是再没有回来过。普拉·维卡略用一块布为被休的女儿安赫拉·维卡略包上了脸,不让别人看到伤痕,并且给她穿上大红的衣服,避免人们怀疑她为私通的情夫穿孝。临行前,普拉·维卡略请求阿马多尔神父为狱中的儿子忏悔,但是彼得罗·维卡略拒绝忏悔,他还说服了哥哥,让他相信他们没有任何可后悔的。就这样,两个人孤孤单单地留了下来。在把他们转移到里奥阿查去的那天,兄弟俩精神已完全恢复,坚信他们做得有理,因而不愿意像家里人那样在夜间被带走,而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昂首离去。父亲庞西奥·维卡略不久便故去了。“他是因为精神上的创伤太重而死去的,”安赫拉·维卡略对我说。孪生兄弟被赦以后,便留在里奥阿查,这儿离马那乌列只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全家就住在那里。普鲁登西娅·科德斯去那里同巴布洛·维卡略结了婚。巴布洛·维卡略在他父亲的作坊里学会了做金银首饰的手艺,并且成了个有名的师傅。彼得罗·维卡略,既没有结婚,也没有职业,三年之后又重新入伍,荣获了上士的官衔。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带着巡逻队唱着淫秽的歌曲深入游击队活动区,从此下落不明。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有一个受害者,即巴亚多·圣·罗曼。悲剧的其他主要人物都尊严地、乃至颇为杰出地完成了生活赋予他们的使命。圣地亚哥·纳赛尔受到了惩罚,维卡略兄弟俩表明了他们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被愚弄了的妹妹重新获得了荣誉。惟一失去一切的人是巴亚多·圣·罗曼,“可怜的巴亚多,”人们多年来想到他时都这样说。不过,凶杀案发生后,直到第二个礼拜六的月食之前谁也没有想起他,那天老鳏夫希乌斯告诉镇长说,他看见一只磷光闪闪的小鸟在他原来的房子上空盘旋,他以为那是他妻子的阴魂来索取她的东西。镇长在自己的额头拍了一下,根本没有理睬老鳏夫的幻觉。

“他妈的!”他叫了一声,“我怎么把那个可怜的人给忘了呢!”他带了一支巡逻队上了小山,敞篷汽车仍然停在别墅门前,寝室里有一盏孤灯,他叫了一阵,但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们从一侧破门而入,察看了由月蚀的余光依稀照亮的各个房间。“屋里的东西好像是搁在水底下似的,”镇长对我这样讲。巴亚多·圣·罗曼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仍然和礼拜二清晨普拉·维卡略看见他时那样,身着那条考究的裤子和丝绸衬衣,但没有穿鞋。地上扔满空酒瓶,床边还有更多的没有打开的酒瓶,但是没有一点吃食。“他已严重酒精中毒,”迪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对我说,当时对他进行了急救。没过几个小时他就恢复过来了,一有知觉,他就毫不客气地把那些人打发了出去。

作品简介:

★马尔克斯自认为掌控得最好的作品。

★这是一个残忍的犯罪故事,一部极具张力的小说,为此我写了三十年。——加西亚·马尔克斯

★它综合了我以往所有作品的元素,我希望写的东西百分之百、准确无误地达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

“凶手千方百计找人阻止他们行凶,得到的却是所有人的漠视、旁观。”

1951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个朋友在全镇人面前惨遭杀害。“我如此急切地想要讲述这桩案件,也许是它最终确定了我的作家生涯。”

1981年,经过30年的调查和思考,马尔克斯终于找到这出悲剧的关键。

此时的马尔克斯,为抗议独裁统治,已经进行了5年文学罢工。然而为完成这一作品,他打破誓言,写下了这部触目惊心的悲剧——《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次年,马尔克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翻译:魏然

标签: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哥伦比亚外国文学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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