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群魔_第三部 第一章 游艺会

陀思妥耶夫斯基
总共26章(已完结

群魔 精彩片段:

第三部

第一章 游艺会

尽管在过去那天因“什皮古林厂工人闹事”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游艺会还是照常举行了。我想,即使连布克当夜一命呜呼,第二天上午的游艺会恐怕还会照样举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赋予这次游艺会以多么重大的意义啊。唉,直到最后一分钟她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白公众的情绪。直到最后,竟谁也不相信这次盛大的游艺活动会不发生什么重大事故,正如有些人早就搓着双手预言的那样,会顺顺当当地“收场”。诚然,许多人都装出一副痛心疾首、关心政治的模样;但是,一般说来,任何社会动乱都会使俄国人感到无比兴奋。诚然,我国还有一种比仅仅渴望有人闹事更严重得多的情况,这就是群情激愤,怨声载道;似乎,大家对一切都腻烦透了。到处笼罩着一片自相矛盾的犬儒主义☾1☽,勉强的、仿佛硬装出来的犬儒主义。只有女士们没有晕头转向,但也仅表现为一点:恨透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所有各派女士在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她却可怜见,居然不曾产生丝毫怀疑;直到最后一小时她还自以为“众星捧月”,人们依旧“狂热地对她忠贞不贰”。

我已经暗示过,敝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小人。在社会动荡或者处于过渡时期的乱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应运而生,而且随处可见。我不是说那些所谓“先进分子”,这些人总是抢在大家头里(这是他们主要关心的事),虽然他们经常抱着愚蠢透顶的目的,但这目的毕竟或多或少是明确的。不,我讲的仅仅是一帮败类。在任何过渡时期,这帮败类就会如沉渣泛起,这是每个社会都有的,这帮人浑浑噩噩,已经不仅毫无目的,甚至毫无思想可言,而只是以他们自身的存在竭力表现出一种骚乱和焦躁。然而,这帮败类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几乎永远听命于一小撮抱有明确目的的所谓“先进分子”的驱使,于是这些所谓“先进分子”便随便役使这一大堆社会垃圾,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这帮“先进分子”自身不是十足的白痴的话,不过这情况也屡见不鲜。现在,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们这里就有人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由国际☾2☽操纵的,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回过头来支配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则根据他的指令来调动形形色色的败类。敝城最有名望的一些有识之士至今都暗自纳闷:当时他们怎么会忽然疏忽了这一点的呢?我们这个乱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国到底由什么过渡到什么——我不知道,我想,也没有人知道——除非是某些作壁上观的人。然而那些最不齿于人类的无耻小人却突然取得了优势,开始大声批判一切神圣的东西,而从前他们都不敢开口,而那些过去一直顺利地执掌牛耳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现在却突然听起了他们的申斥,自己却噤若寒蝉;而有些人还十分可耻地嘿嘿嘿地随声附和。什么利亚姆申们,捷利亚特尼科夫们,地主坚捷特尼科夫们☾3☽,没出息的黄口小儿拉吉舍夫们,面带苦笑而又态度倨傲的犹太佬们,爱哈哈大笑的外来游客们,从京城里来的有政治倾向的诗人们,既没有倾向又没有才华只好炫耀自己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皮靴擦得锃亮的诗人们,嘲笑自己的军衔毫无意义、为了多挣几个钱不惜立刻摘下自己的佩剑、偷偷溜到铁路上去当一名小录事的少校和上校们;改行当律师的将军们;颇有点文化的经纪人们,生意越来越红火的年轻商人们,数不清的神学校的学生们,以为自己就代表妇女问题的妇女们——凡此种种都在敝城完全占了上风,而他们又凌驾于什么人之上呢?凌驾于俱乐部,凌驾于可敬的高官显贵,凌驾于装有木腿的将军,凌驾于我们那些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女士们之上。如果说出乱子之前,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和她的爱子,都差点没让这帮败类们支使来支使去的话,那我们其他的弥涅耳瓦☾4☽们当时一时犯傻也就多少是可以原谅的了。我已经说过,现在一切都归因于国际。这想法已这样根深蒂固,以致对偶然来此的局外人也作如是说。还在不久前,有一位高级文官库布里科夫,六十二岁,脖子上挂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未经任何邀请就来了,他用不胜唏嘘的声音宣称,他在来此的整整三个月中,毫无疑问是处在国际的影响下。当时,出于对他的年高德劭和功勋卓著的尊敬,便邀请他来说明一下,让他说得更令人满意些,他虽然提不出任何证据,除了他“全身心都有这样的感觉”外,但是他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因此大家也就不再问他了。

我要再说一遍。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谨慎的人,一开始就离群索居,甚至锁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但是什么锁又能抵挡得住自然的规律呢?哪怕在最谨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会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于是所有这些人最后也只好为那些家庭女教师认了捐。即将举行的舞会是如此辉煌与无与伦比;大家纷纷传说着各种奇迹;谣诼纷纭,据说将会有一些手持长柄眼镜的公爵到来,舞会上将有十名主持人,个个是年轻的舞伴,左肩戴着蝴蝶结;又说此事是彼得堡的某些人士策划的;又说卡尔马津诺夫为了增加捐款,已同意穿上敝省家庭女教师的服装朗诵《Merci》;又说还要举行“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而且也都穿上服装,每种服装将代表一种文学流派。最后还将有一个“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穿上服装翩翩起舞——这事本身就已经是特大新闻了。怎么能不订票不认捐呢?所有的人都订了票。

这天的游艺会按照节目单分成两部分:先是文学讲演会,由中午到午后四点;然后是舞会,从九点开始,通宵达旦。但是这样的安排就隐含着引起混乱的苗头。首先,从一开始,公众就深信关于在文学讲演会后立刻举行午宴的传闻,或者,甚至可能就在讲演会中间,特意为举行午宴安排了一段休息时间——午宴自然是免费的,已列入了节目单,有香槟酒。入场券的高价(三卢布)更加深了这则传闻的可信度。“要不的话,我总不能白捐钱呢?游艺会预定为一昼夜,那就要给东西吃。人们会饿坏的。”大家都这样议论纷纷。我应当承认,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本人由于她的失于检点也加深了这一有害的传闻。一个月前,当她还陶醉在她的这一伟大构想中的时候,逢人便絮叨她的这个游艺会,说什么她将跟大家一起举杯祝贺,甚至还给京城的一家报纸发去了消息,当时主要使她神往就是这举杯祝贺:她想亲自宣读祝酒词,而且在等待这天到来时一直在撰写这个祝酒词。这祝酒词必须能够阐明我们打出的这面主要旗帜(什么旗帜?我敢打赌,这位可怜的女士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然后以地方通讯的形式寄往京城的各大报纸,从而使最高当局为之动容,为之神往,接着便传遍全国各省,引起人们赞叹,引起人们模仿。但是倘要祝酒就必须有香槟,而香槟总不能空着肚子喝吧,因此顺理成章地也就必须有午宴。后来,由于她的努力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大家开始比较认真地讨论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确说明,如果幻想举行酒宴,那用来资助家庭女教师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即使捐款十分众多也罢。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伯沙撒的盛宴☾5☽和举杯祝酒,以及仅剩九十卢布来帮助家庭女教师,或者——利用游艺会筹集巨额捐款,而所谓游艺会不过是走过场。不过委员会只是危言耸听,它自己当然已经想出了第三个解决办法,这办法不仅十分圆满,而且还调和了上述的两难处境,即这游艺会在各方面都十分像样,十分气派,就是没有香槟酒,这样一来,剩下的款项就极其可观了,将会大大超过九十卢布。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不同意,她生就的脾气就是瞧不起那种小市民的折中办法。她立刻决定,如果最初的想法实现不了,那就立刻和彻底地采取相反的极端,即筹募巨额捐款,让所有各省都看了眼红。“说到底,公众也应该明白,”她在委员会上结束自己热情洋溢的讲演时说道,“达到全人类的目的比起得到短暂的肉体享受要无比崇高得多,举办这样的游艺会,其实质不过是要宣布伟大的思想,因此应当满足于举行一种最节约的、德国式的小型舞会,仅仅作为寓教于乐的一种形式,如果根本取消这种令人讨厌的舞会办不到的话!”她突然恨透了舞会。但是最后大家还是请她少安勿躁。比如,当时就有人想出了举办“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以及其他许多高雅的游戏,以此来弥补肉体享受之不足。当时卡尔马津诺夫也完全同意在会上朗诵《Merci》(而在此以前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让人听了干着急),因而甚至彻底打消了我们那些不知自爱的公众头脑里那种想要吃吃喝喝的念头。这样一来,舞会终于又成了最辉煌的庆典,尽管已经不是原来那样搞法。为了不至于太离谱,决定在舞会开头可以供应一点柠檬茶和圆饼干,然后是杏仁酪和汽水,而最后甚至还有冰淇淋,但也不过尔尔。为了那些随时随地肯定会感到饿主要是渴的人——可以在穿廊式房间的尽头单设一个酒吧,由普罗霍雷奇(俱乐部的厨师长)经营——不过必须在委员会的极严格的监督下——它可以供应任何东西,但是必须另行付钱,为此应在大厅门口专门贴张告示,声明酒吧供应各物均在招待范围之外。但是这天早晨又决定根本不设酒吧,免得妨碍讲演和朗诵,尽管酒吧离卡尔马津诺夫同意朗诵《Merci》的那间贵宾厅还隔着五个房间。有意思的是,委员会里甚至最讲求实际的人也赋予这事,即朗诵《Merci》以空前巨大的意义。至于那些爱好诗歌的人,比如首席贵族夫人就曾向卡尔马津诺夫宣称,她在他朗诵完结之后将立刻吩咐在她的贵宾厅的墙上镶嵌一块大理石,上面将用金字书写:某年某月某日,这里,就在这地方,俄罗斯和欧洲的伟大作家在搁笔时朗读了《Merci》,这表明他首次与俄国读者告别是通过敝市各界代表进行的。而且这碑文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会看到,即朗诵完《Merci》之后总共才过五小时,就会人人看到这一碑文。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主要是卡尔马津诺夫提出的要求,要求那天中午,在他朗诵的时候,不管以何种借口都不要设酒吧,尽管委员会里的有些人持异议,认为这不完全符合我国习俗。

当城里的人们还在继续相信举行伯沙撒的盛宴,即相信委员会将会免费招待他们开怀畅饮的时候,情形就是这样;而且直到最后一刻都深信不疑。小姐们甚至还幻想会有许许多多糖果、蜜饯以及其他闻所未闻的东西。大家知道,这次募捐收获极丰,全城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来参加这次风雅的集会,各县的人也纷至沓来,票都不够卖了。大家还知道,除了规定的票价以外,还有大量捐赠:比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花三百卢布买了一张票,还把她家温室里的全部鲜花都贡献出来装饰大厅。首席贵族夫人(委员会委员)则提供了府邸和照明,俱乐部则提供了乐队和仆役,还让普罗霍雷奇整日供她们差遣。还有一些其他捐赠,虽然数目不十分大,因此甚至有人想把入场券减价出售,由最初的三卢布减为二卢布,起初,委员会也的确曾经担心过,每张票三卢布,小姐们可能出不起,因此提议设法出售一种家庭票,即每家只需为一位小姐付钱买票,而其他属于这个家庭的所有小姐,哪怕有十个,都可以免费入场。但是一切担心纯属多余:恰恰相反,小姐们都来了。甚至最贫穷的官吏也把自己的闺女带了来,非常清楚,要是他们没有闺女,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前来认捐的。有一位最微不足道的小官把自己的所有七个闺女都带了来,当然还不算自己的夫人和侄女,而且这些人每人手里拿的都是三卢布的入场券。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城里简直就像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就拿这个说吧,因为游艺会分成两部分,因此女士们的服装也必需每人准备两套——一套中午用,用来听讲演和朗诵;一套舞装,用来跳舞。后来得知,许多中产阶级的人,为了准备这天到来,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甚至把家里的被褥乃至床单,就差没有把床垫都抵押给了敝城的犹太佬,这些犹太佬简直多极了,两年来仿佛故意似的定居本城,而且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预支了薪俸,而有些地主甚至把必需的牲口都卖了,这一切为的只是把自家的千金们打扮成侯爵小姐一样带来,决不让任何人把她们比下去。这一次服装的华丽在敝地是闻所未闻的。还在两星期前,城里就流传着各种家庭笑话,这些笑话立刻被敝城那些爱说笑逗哏的人传到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官邸。还流传着一些家庭漫画。我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纪念册里就曾亲眼见过几张这样的画,关于这一切,出现这些笑话的地方都十分清楚;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许多人家都恨透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缘故。现在大家都在破口大骂,一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事前就十分清楚,如果到时候委员会在什么事情上不合大家的意,舞会在什么事情上出了纰漏,骇人听闻的愤怒就会陡地爆发。因此任何人都在暗自等待着爆发丑闻;既然人人都在翘首以待,这丑闻又怎能不爆发呢?

十二点整乐队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由于我忝居主持人之列,即忝居十二名“戴蝴蝶结的年轻人”之列,所以我亲眼目睹了这个可耻的令人难忘的一天是怎样开始的。起先是入口处拥挤不堪。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从一开始,从警察开始,就处处出错呢?我并不责怪真正的与会者:家长们不仅不去拥挤,甚至也不去挤别人,尽管他们大小都是个官,相反,据说,他们还在外面就看到敝城少有的人群拥挤,这些人围住大门,向里猛冲,而不是依次入场——一看到这情形,他们就感到有失体统。与此同时,马车却不停地驶来,终于把外面的街道全占满了。现在,当我撰写本书的时候,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肯定,敝城有些坏透了的败类,干脆就是由利亚姆申和利普京带来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票,也许,还有些人是由像我这样以主持人的身份带进来的。起码来了一些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们来自附近各县,还来自别的什么地方。这些无票闯入的混混们,一走进大厅就异口同声地(倒像有人教唆好了似的)打听酒吧在哪儿,一听说根本没有酒吧,他们就毫不客气用迄今为止我们这儿还从未见过的放肆态度开始骂街。诚然,他们中的某些人来的时候就喝醉了,有些人则像野蛮人一样一见到首席贵族夫人的豪华的大厅就惊呆了,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派的大厅,因此进屋后安静了片刻,张大了嘴巴不停地东张西望。这座贵宾大厅,虽然建筑陈旧了些,但是的确一派富丽堂皇:面积很大,上下两排长窗,天花板上还有描金的古色古香的彩画,大厅上方有敞廊,窗户与窗户之间还镶嵌着镜子,窗上还挂着白地红花的帷幔,还有许多大理石雕像(不管什么雕像吧,反正是雕像),大厅里还陈设着古色古香的拿破仑时代的沉重的家具,白地描金,蒙上了红丝绒。在本书描写的那会儿,大厅尽头还搭了个高台,给那些有话要讲,有诗要朗诵的文学家使用,而整个大厅则像剧院的池座一样摆满了座椅,座椅间则留着很宽的过道,供观众通行。但是在最初几分钟的惊叹之后便开始提出最没有道理的问题和声明:“我们也许还不想听讲演呢……我们是付了钱的……观众上大当了……我们是主人,主人不是连布克那两口子……”总之,好像让他们进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特别想起发生的一桩冲突,在这场冲突中,昨天那位外来的公爵少爷立了大功,这位公爵少爷也就是昨天上午曾去过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领子支棱着,样子像个木偶似的那主儿。他也因为她的一再请求同意在自己左肩别上个蝴蝶结,成了我们的一名同道即主持人。原来这个装有发条的哑巴蜡像,还真有点本事,不是说话的本事,而是在某方面行动的本事。当一名麻脸的、身高马大的退伍大尉(他仰仗有一大帮坏蛋跟在他后面撑他的腰)缠住他问:“上酒吧去怎么走”的时候,他向派出所长递了个眼色。他的指示被立刻执行了:尽管这个喝醉了的大尉骂骂咧咧,还是被人拖出了大厅。这时“真正的”观众终于开始入场了,他们排成三行长长的队列,沿着座椅间三条通道鱼贯而入。捣乱的苗头开始逐渐平息,但是观众,甚至最“纯粹”的观众,也露出不满和惊讶的神色,而有些女士简直被吓坏了。

大家终于坐好了,乐队也停止了演奏。观众开始擤鼻涕,开始东张西望。大家都十分郑重其事地等待着——这郑重其事往往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连布克那两口子”还没有来。绸缎、丝绒、钻石从四面八方熠熠发光,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香气。男人们佩上了所有的勋章。老人们甚至都穿上了军服。首席贵族夫人终于带着丽莎一起来了。丽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中午这样美得令人眼花缭乱,穿戴得这么华丽。她的头发梳成一绺绺鬈发,眼睛在发光,脸上笑容可掬。她分明产生了令人注目的效果;人们在端详她,在窃窃私语地谈论她。有人说,她在用眼睛寻找斯塔夫罗金,但是无论是斯塔夫罗金,也无论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都没有来。当时我不明白她的面部表情:这张脸上为什么会洋溢着那么多的幸福、快乐、精气神和力量?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就像走进了死胡同,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连布克两口子”还没有来。这已经是个错误了。我后来才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离开了他,她最近都觉得寸步难行了,尽管她从来也不肯对自己承认这点。我要顺便指出,昨天,在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拒绝佩戴主持人的蝴蝶结,这使她感到很难过,甚至都流出了眼泪。使她感到很奇怪,后来又使她感到异常惊慌的是(我现在先交代清楚),整个白天都不见他的人影,他根本就没有来参加文学讲演会,因此直到傍晚谁都没有遇见他。最后,观众开始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台上也没有出现一个人。就像在剧院里那样,后排的人开始鼓掌。老人们和太太们皱起了眉头:“连布克两口子”显然也太摆谱了嘛。甚至在最有身份的那一部分观众中也开始了不像样子的窃窃私语,说什么这游艺会也许真的不举行了,连布克的身体也许当真不舒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谢谢上帝,连布克贤伉俪终于大驾光临了:他挽着她的胳臂;不瞒诸位说,我自己也非常担心他俩不会来了。但是无聊的猜测因此也就不攻自破了,真相露了出来。观众似乎松了口气。连布克本人似乎十分健康,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不难想象,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啊。为了说明情况,我想指出,一般说,敝城的上流社会很少有人认为连布克得了什么病;大家都认为,他的行为完全正常,甚至还认为他昨天在广场上的做法也值得赞许。“一上来就应当这样嘛,”一些高官显贵们说,“要不,一些以慈善家自居的人,到后来还得采取老办法,他们没有注意到,即使为了慈善事业这样做也是必须的。”起码在俱乐部里大家都这么议论。大家对他有意见的仅仅是当时他不应当发火。“处理这种事应当冷静,到底还是新手。”一些行家们说。所有的目光也同样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我不过是个说故事的人,谁也无权要求我对这一点提供非常准确的细节:因为这里牵涉到一个秘密,这里牵涉到一个女人;但是我知道的只有一点:昨天晚上她走进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书房,两人一直谈到后半夜。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得到了宽恕,得到了安慰。夫妇俩在所有问题上都取得了一致,一切都被忘却,在相互表白的末了,冯·连布克到底还是下了跪,他恐惧地提到前天夜里最后发生的那件主要的事——这时他夫人的纤纤玉手,接着是她的樱桃小口阻止了这个骑士般文雅和被感动得浑身发软的人火一般倾吐出来的表示追悔莫及的话语。大家都看到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她面色开朗地穿着华丽的服装走了进来。她似乎正处在予取予求的顶峰;游艺会乃是她政治生涯的目的和最高成就,它终于实现了。连布克夫妇缓步走向自己紧靠台前的座位时,频频向大家点头,并且回答着大家的问候。他俩立刻被大家包围了。首席贵族夫人站起来迎接他们……但是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误会:乐队无缘无故地奏起了迎宾曲——不是什么进行曲,而是一种筵席上的迎宾曲,就像在敝城俱乐部用餐,在正式宴会上为某人的健康干杯时奏的那种曲子。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利亚姆申以主持人的身份竭力要这样做的,似乎为了欢迎“连布克两口子”光临。当然,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托词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他这样做是因为愚蠢,或者是由于巴结得过了头……呜呼,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关心寻找托词了,他们想在今天就一了百了。但是事情不是到迎宾曲就完了:正当观众感到懊恼而又莫名其妙和会心地微笑的时候,突然在大厅尽头和楼上的敞廊里响起了乌拉声,似乎也是为了欢迎连布克夫妇。喊的人倒不多,但是,我承认,却持续了一段时间。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满脸通红,她的两眼开始闪闪发光。连布克在自己的座位旁站住了,庄重而又严厉地环视着大厅……大家请他快快坐下。我又恐惧地注意到他脸上那个危险的微笑,昨天上午他站在他妻子的客厅里,望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走过去向他问好之前,他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危险的微笑。我觉得,即便现在,他脸上也有一种凶险的表情,最糟糕的是这表情还有点滑稽可笑——这是一个人仅仅为了讨好自己老婆,为了满足她的极端要求而不惜(还果真如此)牺牲自己时的表情……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急忙向我招手让我过去,悄声嘱咐我快跑去找卡尔马津诺夫,央求他早点开始。不料我刚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十分恶劣的事,不过比头一件恶劣得多。在台上,在空空如也的台上,在此以前,大家的所有视线和所有期待都集中在台上,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子后面放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只银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杯水——在这空空如也的台上突然闪出了列比亚德金大尉的庞大身影,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我大吃一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大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主席台的后部站住了。突然观众席上发出了喊叫:“列比亚德金!是你呀?”大尉红红的脸一副傻样(他完全醉了),听到有人叫他,便咧开大嘴,眉开眼笑,傻呵呵的。他举起一只手,擦了擦脑门,晃了一下他那蓬乱的脑袋,然后仿佛一不做二不休似的,向前迈了两步——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倒不大,但忽高忽低,笑声拉得很长,笑得很得意,笑得他的整个肥大的身躯都在颤动,笑得都眯上了眼睛。看到这情景,几乎一半的观众也都笑了,还有二十来个人拍起了巴掌。严肃的观众则板起了脸,面面相觑,但是,这一切持续的时间没有超过半分钟。突然,利普京肩上佩戴着主持人的蝴蝶结,带着两名仆人跑到台上;他们仨小心翼翼地架着大尉的两只胳膊,利普京还向他小声嘀咕着什么。大尉皱起了眉头,嘟囔道:“既然这样,那好吧。”然后挥了挥手,把他那庞大的后背转过来对着观众,跟陪同他的人一起不见了。但是刚过了不大一会儿,利普京又纵身跳上主席台。他嘴上一如既往地堆上了最甜蜜的微笑,这微笑往往使人想起加糖的醋,他手上拿着一张信纸。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台子前沿。

“诸位,”他对观众说道,“由于照顾不周出了点可笑的误会,这误会已经消除了;但是我仍满怀希望地接受了我们此地一位诗人的委托,以及他深切的、恭敬有加的请求……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这位本地诗人……满怀崇高的人道目的……尽管他相貌粗鲁……然而却满怀把我们大家联合在一起这个崇高目的……即擦干本省那些贫苦的、有知识的姑娘们的眼泪……虽说他希望不要公开他的姓名,但是他又很希望在舞会开始之前,也就是我想说,在讲演开始之前能看到他的诗被朗诵出来。虽说节目单上没有这首诗,我们也不准备把它列入节目单……因为这首诗半小时前才拿来……但是我们(谁是我们?我现在是逐字逐句引用这个断断续续而又颠三倒四的讲演)觉得,由于这首诗的感情十分真挚,加上它的基调也十分欢快,因此倒也不妨念念,也就是说,不是作为某种严肃的东西,而是作为某种适合于庆典的东西……总之,与我们的思想很合拍……何况又只有几行……因此我想请求观众格外垂青,予以恩准。”

“念吧!”大厅尽头有人嚷了一嗓子。

“那我念啦,诸位?”

“念吧,念吧!”传来了许多声音。

作品简介:

《群魔》是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具争议性的作品,作品塑造了19世纪40年代的老一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70年代初社会激进青年的群像。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具有社会良知、崇尚真善美,同时又怯懦胆小、庸碌无为;以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为代表的社会激进分子,反对社会旧秩序、蔑视权贵,同时又阴险狡诈、狠毒无耻。而另一位主人公斯塔夫罗金是典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他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卑鄙无耻,荒淫放荡,是一个极端的享乐主义者,其灵魂和肉体都远离基督,过着魔鬼般的生活;另一方面却带有一种莫名的焦虑感,时刻感受着体内的兽性与自身的罪孽。斯塔夫罗金有着强烈的罪感意识,可他又无力承担自己的罪孽,无力自我救赎,因此他只能通过消灭自己的肉身——自杀,来消除自己的罪孽。

在《群魔》中,每个人物都是善与恶、高尚与无耻、奋进与堕落的奇妙混合,而这些原本对立的东西紧紧纠合在一起,相缠相绕,无法区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世界,是一个群魔乱舞的荒诞世界,然而在这充满恶的世界中,总有些许对善的感知,在每一个人身上,或明或暗地闪动着微末的亮光。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翻译:臧仲伦

标签: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经典名著俄罗斯

群魔》最热门章节:
1译后记2附录 第九章 在吉洪的修道室3第三部 第八章 结尾4第三部 第七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最后漂泊5第三部 第六章 费尽心机的一夜6第三部 第五章 女旅客7第三部 第四章 最后的决定8第三部 第三章 头号绯闻9第三部 第二章 游艺会的结局10第三部 第一章 游艺会
更多『』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