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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_第三节

阿尔贝·加缪
总共5章(已完结

堕落 精彩片段:

第三节

不用说,真正的爱情极为罕见,一百年出现两三次罢了。其他不过是虚荣或烦闷而已,说到自己,我并不自认为超凡脱俗。我绝非清心寡欲之辈,恰恰相反,是个多情种子,且极易伤心落泪。不过我的动情是为自己感慨,我只爱我自己。但笼统说我没爱过别人也不对。我这一生至少结过一次情缘,而我是被追求的。在这方面,除去少时难免有周折,倒是很快有了准头儿:我的爱情生活中唯一算数的便是肉欲。我只是寻找泄欲和征服的对象。我的体质很有助益:老天爷待我不薄。我因此而很自负,屡战屡胜,也不知是满足了肉体还是实现了虚荣。喏,您又要说我在自吹自擂啦。我并不否认,由于句句是实话,我并不怎样得意。

总之,我的肉欲本身极为强烈,即使为了十分钟的恩恩爱爱,我就可以不认爹娘,后悔一辈子也在所不计。说得不对!尤其是为了十来分钟的飘飘欲仙,如果我确知并无后续的麻烦,那我更要投入。我自然也立了一些规矩。比如,朋友们的老婆是不可染指的。办法很简单:在行事前几天,诚心诚意地终止对夫君的友谊就是了。也许我不应当把这叫做“肉欲”。肉欲是不招人讨厌的。不妨包涵点儿,把这叫做“生理缺陷”:除了把做爱看成做爱之外,就什么也不懂,算是与生俱来的无能。不管怎样,这缺陷倒叫人感到舒舒服服。跟我的健忘一配套,我就格外自由自在了。同时,这使我显得更超然、更自主,于是频频得手。浪漫情调我绝不够格儿,给传奇故事添油加醋的本事还是有的。我那些相好的女士跟波拿巴颇有雷同之处:人人干不成的事儿,她们却稳操胜券。

在这类交易当中,我除了肉欲也有别的满足,那就是表演癖。我喜欢女人充当某种表演的伙伴,她们至少乐于表演天真无邪的角儿。瞧,我历来不甘寂寞,日常生活里我顶喜欢休闲娱乐。即使五光十色的社交活动也极易令我厌倦,但跟心爱的女人在一块儿却从不觉得腻味。说来惭愧:我宁可放弃同爱因斯坦的十次谈话,也不能回绝同一位充当配角的漂亮戏子的头场幽会。等到了第十场幽会,我倒当真想见见爱因斯坦或者专心读书了。总之,我只是在小小荒唐的间隔中关心大事。往往我同友人当街进行热烈的争论,万一这时哪个小妖精正在过马路,我准会呆呆地站在路边,把争论的焦点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我是在演戏。我心里明白:她们不喜欢直达目的地。先要有喁喁私语,或如她们所说,先要诉说衷情。我是当律师的,自然不愁没词儿;在团队当兵时又学过演戏,对使眼风也不外行。我的角儿千变万化,但戏本子却只有一个。比如,“一见钟情”就是最古老的保留节目,而且屡试不爽。只需哼哼几句“说不清楚为什么”,“没什么道理”,“我并不想谈恋爱”,“对谈情说爱早已厌倦”……就必定奏效。还有一个节目就是“天赐恩泽”:那就得宣称“别的女人一向做不到”;还要说,“也许开花结不了果(因为不能未卜先知),但妙就妙在这里”。尤其是,我练就了一小段台词,深得对方青睐,您也定会拊掌称是的。这段台词的要点是:“我算不了什么”(要说得悲切而又痛心),“用不着留恋我”,“我别有生活乐趣”,“不在于俗见的快乐”,“不过也许我宁可放弃一切,去追求这平平常常的快乐”,“只可惜如今为时已晚”。至于为什么会“晚”,我却三缄其口,深知向枕边人“保密”的趣味无穷。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胡诌深信不疑,我是生活在角色当中的。无怪乎女伴们也演得十分卖力。感情最丰富的几位对我的角儿体察入微,终于凄凄恻恻地委身于我。另外那几位见我按演戏的章法办事,先动口后动手,反倒急于求成。于是我两头得计:一是实现对她们的欲望;二是满足了自尊心,因为每回都验证了我的功效。

这可是千真万确,即使有几位不能令我尽兴,我也竭力不时与她们重叙旧谊,真是常言所道“久别如初识”;紧接着又如当初配合默契,还证明“藕断丝连”,全靠我来缝接。有时我竟至逼她们发誓不得与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好让我自己一劳永逸地放心。但我这不放心与感情无涉,甚至也用不上想象力。深入我膏肓的是某种妄自尊大,这使我很难设想:跟我做了爱的女人怎能跟别的男人同枕共席(虽然她们明摆着要这么干的)。但此种发誓束缚了她们,却放开了我的手脚。既然她们不沾别的荤腥,我就可以同她们一刀两断;她们另有所欢时我反而做不到。我只要把她们的身子明验一次,就感觉得到“长期有效”。您道奇不奇?亲爱的同胞,真相就是如此。有人大喊:“一定得爱我!”另一些人呵斥:“不要爱我!”但别有一族(最恶劣、最阴险的那一族)却要求:“不必爱我,却要对我忠实!”

只是那“验证”并非一劳永逸的,每有新人就得重新开张。一再重复,积久成习。很快地,现话就脱口而出,成了条件反射:终于变得没有欲念也要渴求。须知至少对某些人而言,舍弃不欲之物反而难上加难了。

某日即发生此种情形(姑且隐去女方姓氏)。她并未令我真正动心,却因被动贪婪刺激了我。说实话,战果平平,这本也在意料之中。我从不懊恼,很快忘掉了这冤家,后来也未见到她。我以为她并未发现个中玄机,没想到她还会有什么高见。何况她那消极等待的神态,更使我以为她退避世俗。不料几个星期之后,她竟向第三方对我说三道四。我当即觉得有点儿受骗上当;她不太消极哩,却很有些主见。我耸耸肩,假装一笑了之。我真是将这事付之一笑,因为显然是小事一桩。要说在哪方面应将“谦虚知足”立为规矩,那么男女之事便首当其冲,因为风云变幻,难以预测。谁知当我独自反思之际,心中依然愤愤不平,立誓要一争高下。耸肩归耸肩,行动又怎样呢?过了不久,我又见到这女人。我如此这般引逗她,这回真正弄到了手。其实并不难:女人也不甘受挫的。从此以后,我或明或暗,千方百计地折磨她。今天抛弃她,明日又鸳梦重温,而且强迫她在难堪的时间地点听我摆布,时时刻刻虐待她,就像狱卒对囚犯那样抓住不放。这光景一直持续到某日,在纵情狂欢、弄得她死去活来之后,又逗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夸耀自己受辱的经历。正是从这天起我反而疏远她,后来我干脆将她抛到脑后。

您彬彬有礼而沉默寡言,我同意您的私见:此番经历算不得光彩。可亲爱的同胞,也请您回首一下往事:如有类似阅历,也不妨稍加披露。我本人一想到这段趣史,迄今还忍俊不禁。不过这笑有些不同,跟我在艺术大桥上听到的笑声倒有些相像。我是笑我自己的言谈和辩护词,主要是那些辩护词,而不是对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对女人们,我至少没有撒谎。在我的态度间,我的本能毫不拐弯抹角地说着真心话。且说做爱的行为罢,那就是一种自白嘛。自私心理在其中表露无遗,虚荣心也显而易见,要不然就是真心为他人着想。一言以蔽之,在上文提到的那桩可叹的故事中,我比在别的遭遇中更坦诚,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道出自己怎样才能过日子。与外表相反,我在私生活里比较自尊(即使在干出上面那种事时,或许尤其是那时,也不例外),而绝不是在口若悬河、侈谈正义和无辜的官腔里。至少可以说,当我自觉在跟活人同做一事时,我不能自欺欺人,隐讳自己的天性。“人人在寻欢作乐时都无欺无诈”,亲爱的同胞,不知这话是我在读书时所见,还是我自己的感想?

我同一个女人决裂颇费踌躇,这就形成了同时有许多相好,这情形我并不归之于情感丰沛。我的哪位相好如果因为达不到高潮而言退,这时并不是感情在促使我行动。接着便是我向对方靠拢,表示让步,并且滔滔不绝起来。感情也好,酥软甜蜜的心情也好,都是我在促使她们萌生。至于我自己,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不过是受到对方拒绝的刺激,对于可能失去情爱有些警觉罢了。的确,有时我也真以为自己很痛苦。但只要那冤家真正离去,我就不难将她忘掉,而如果她决定重投我的怀抱,我却会当面无视她的存在。不,当我面临被抛弃的危险时,唤醒我的既非爱情,也非某种宽宏大度之心,而仅仅是被爱的欲望和得到应得之物的渴求。一旦被爱,相好的又被遗忘,这时我却扬扬得意,心满意足,待人接物也就和蔼可亲起来。

须知这份爱心我一旦复得,就又觉得不堪重负。我恼火的时候,就诅咒心爱的冤家早死。这一死既可把双方的关系铸成定局,又可免除对她的束缚。但你总不能咒得人类死光,或者至少地球人口锐减,以便享受非如此就不可得的自由。我出于情理和对人类之爱,都反对这样做。

这类勾搭引发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种感激而已。那时事事顺当,人家不但让我自由自在,还可到处走动。我刚离开一个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个女人甜言蜜语,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个女人的情,也就对所有的女人过意不去。虽然我这种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实际结果却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边所有相好女人的关系,想什么时候利用就什么时候利用。我自己也承认:我简直活不下去,除非世上所有的人,或尽可能多的人都来伺候我;他们应当永远清闲,不得有独自的生活,随时准备应我之召,过着枯寂的日子,直到我宠幸之日为止。概言之,为了我幸福,被我看中的人就不许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许在我高兴的时候被动地过日子。

唉,请相信:我提到这些毫无自鸣得意的成分。我想起这个时期我索取繁多,却了无贡献;我动员稠人广众为我效劳,可以说是先把他们“封存”起来,然后随我之需予以调遣。想到这里,对胸中涌起的情绪真不知何以名之!也许是羞耻感吧?亲爱的同胞,羞耻感有点儿灼人呢?对啦?那么准是它,或者是与体面相关的某种可笑心态。只是我觉得那件成为我记忆核心的经历,一旦发生之后我就始终不能忘怀。我不能不立即告诉您,虽然我扯到了许多枝节,并且企图编选故事,谅必您明白这样做不无道理。

嗨,雨停啦!劳驾送我到家吧。我感到异样的疲劳,倒不是因为说了许多,而是因为想到还必须说下去。也好!再说几句,就可以讲清我的主要发现。而且又何必啰唆?为了给一座雕像揭幕,最好免掉各种致词。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在我以为听见身后有人发笑之前约两三年,我走过罗亚尔大桥回位于左岸的住所。已是夜里一点钟,下起了小雨,简直就是毛毛雨,却驱赶走了本已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刚同一位相好分手,她此刻肯定已呼呼大睡。我很愿意走这么一段路。我觉得身子有些麻木,但身上的血液正如这酥雨缓缓流淌,心情是平静的。在桥面上,我从一个身影旁走过,那影子倚着栏杆,似乎在观赏河水。我挨得近些,辨出那是一位身着黑衣的苗条少女。在乌发与风衣假领之间,可见那细皮嫩肉、微微湿润的后颈,我有些动情。但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继续行走。走过桥身,我顺着堤岸朝我居住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去。我已走了大约五十米,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人体落向水面的巨响,虽然已有一段距离,但在鸦雀无声的黑夜里,却很骇人。我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喊,接着重复了几遍,也顺着河水传来,渐渐消逝。在突然凝固住了的黑夜里,后来的寂静似乎无边无涯。我很想跑,却跑不动。我想一来是冷,二来是怕,我哆嗦不已。我琢磨着应该赶快做点什么,却觉得浑身瘫软,抵挡不住。我忘了当时想什么。“太晚,太远啦……”之类。我动弹不得,却侧耳聆听。然后我冒着雨缓缓走开。我没向任何人报警。

终于到家啦,到了我的隐身之地!昨天?由它去吧。我听您吩咐,带您去游马尔肯岛,您将看见须德海。咱们十一点钟在“墨西哥城”见面。什么?那女人吗?哦,我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我没有看报纸。

作品简介:

《堕落》(La Chute),又译作《坠落》,是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尔贝·加缪的一部中篇小说,于1956年出版。

《堕落》通篇采用了一种第一人称独白的叙述手法,以一位名叫克拉芒斯的律师的口吻诉说并忏悔。小说《堕落》的发表,实际上是对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知识分子的一种质疑。

有评论说,《堕落》是加缪的自述、忏悔或者清算。奥利维尔·托德曾有一次问萨特,这位德国血统的知识分子兼加缪的资深对手,加缪的哪一部书最深得他心,他回答说:“《堕落》,因为加缪在这本书里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作者:阿尔贝·加缪

翻译:丁世中

标签:阿尔贝·加缪堕落法国外国文学存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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