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缓而沉重的摇了摇头,悲愤的脸上满是隐忍,“来不及了…”他道。
黑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那个小的跑了,搜!”
巫山迅速反应,立刻带着花鹿儿来到灶屋,他推倒一个大水缸,待水倒空后扶着缸沿与花鹿儿一起藏了进去。水缸颇大,花鹿儿坐在巫山怀里倒也不觉得闷,只是不一阵便觉得热起来。
“他们在放火烧屋,想把人都逼出去!”巫山贴着花鹿儿的耳朵悄声说。
黑暗中,花鹿儿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都是那些平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叔伯阿姨们死去的模样——原来刚才他不是什么都没看清,而是现状太过残忍,自己拒绝接受。心中的愤怒与悲伤难以言表,他问巫山,“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来侵犯我们?”
“九黎先遣军!”巫山回道,“鹿儿,我们去胡余,去见你叔叔和族长,这笔仇,一定要让九黎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花鹿儿将这几个字放在嘴里,来回的咀嚼。
忽然轰隆隆巨响若干,水缸猛的摇晃了几下。屋子被烧塌了,椽子落在了水缸上。水缸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些许外面色彩,黑与红。
花鹿儿张开眼,双目怒睁牙关紧咬,思绪久久没有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忽儿是笑,一忽儿变做惨死的灰蒙蒙之色,一忽儿是静谧的庄子里一缕缕升起的炊烟,一忽儿成了断壁残垣焦土塌屋,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爷爷,短短一瞬,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这场景让花鹿儿悲伤之余还不寒而栗,他不禁抱紧了胳膊。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低而压抑的惊呼,循声看去,原本睡着了的姑娘恰巧坐起,迅速而姿态僵硬,似乎也是从噩梦中惊醒。尚不及问一句怎么了,她转头看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对花鹿儿道,“她看见我了!”
“她?”花鹿儿登时迷茫,“谁?”
五、神女
乌黑浓重的云层牢牢遮挡了月的光芒,星子也无一颗。雪无声的飘着,大朵大朵。除了云和雪,天地间再也看不见其他景物。
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云层中钻出,像一朵硕大且灵动的雪花,它划开了云层,露出青天一色,继而盘旋、下落,忽然又升高,趁着风势继续往东,倏尔再度隐进云层。
当白影再度出现的时候,它已经来到了一片宫阙上空。屋角起翘,歇山重檐一层层,兽吻稳坐屋脊,四方守望。白影张开两页宽阔的翅,开始滑翔而落,掠过玄色大门、宫灯流穗,越水塘而过,风吹荷动,翻飞如浪。
水塘边以汉白石铺地,塘里种满了荷花。
玉阶栏杆曲折而绕,黝黑沉重的铸铁浇注而成挑灯柱,柱头雕花一蛇生九头,蛇嘴衔着着银丝缕缕,若干银丝下牵着小小银铃,每当有风吹过,铃铛便互相碰撞,发出阵阵如妙音一般的脆响。银丝散开来,隐约可见裹着的灯罩里透出的淡而润泽的白色光点,被四周的银丝折射着,竟然耀目得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
挑灯柱边有案有几,还有把躺椅,万年乌木雕成,色泽沉腻,可无光而亮。躺椅上侧卧着一个男子,脸上盖着阴影,依稀只见修长双眉如墨。他以手支颐似在深睡,纹丝不动宛如雕像。当白影从他上空经过时,男子眉头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白影越飞越低,最后收翅落在一株巨大青铜铸树的一杆侧枝上,此时方才看真切,它是那只属于九黎先遣军的信枭,它的足上还绑着牛二的一双眼珠。
有人上前,伸出一双纤纤素手取下白枭脚上绑着的布袋,跟着布袋被打开、倾倒,啪嗒两声响,牛二的眼珠落进一只黄橙橙、搁在水晶托盘的剔透水晶杯里。
那双手继续捧着托盘款款行走,丝质衣物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摩擦,发出连贯的窸窣声音。她越行越远,全貌悄然出现,虽然只见背影,却依然可辨是个装扮考究的女侍。
女侍裸着双足,落地无声的离开铜树大厅,走进一个狭长通道。
通道两侧每隔九步便立着一对灯柱,形式与水塘边的相比更为简洁,它们细而高巧,柱身微曲,柱头雕着三叶草纹,底下却以小巧铜链吊着一颗颗夜明珠,落地成晕,一点连着一点,连点成线,看上去通道竟似长得看不见头。
地面渐渐出现花纹,先是一片一片的花瓣,卵形的荷叶花。跟着花瓣渐聚,变成完整的荷花,有的聚拢成骨朵,有的盛开如朝霞。当女侍的双足落在一朵巨大而完整的荷花纹上时,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段台阶。
它约莫两人高,站在阶底看不见阶顶风景。灯柱依旧相对而立,三步一对,沿阶而上。女侍却没有立即登阶,而是站在阶底双手托盘高举过头顶,双膝慢慢弯曲跪在地上。
稍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阶顶传了下来,“呈上来吧。”很妩媚的声音,很柔和的调子,让初听之人忍不住升起油然神往的倾慕之心。
女侍直起身,开始慢慢爬阶。一级一级,玉质温凉,直至阶顶。
阶顶并没有人,先入画面的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地面以方砖拼接,风空空而过,有些孤清。
夜明灯柱继续引导,笔直往内,最后停在一座恢宏的宫殿的座基之下。
宫殿正正坐落在广场末端中央之位,灯光势弱,宫殿的大部分都隐在黑暗之中,看不见真切的面貌,最为清楚的是悬在大殿大门中央之顶的匾额,上面并未刻字,而是一幅不知含义的繁复花纹。
女侍便继续款行,从那匾额之下的大门之中而入。
与外部体量相比,殿内面积居然不显其大,但觉奇高。横三纵三高柱立在殿内,柱头往上延伸至一片黑暗。殿内正中央是一把高大且装饰华丽的青铜宝座,座中正坐一人,大半个人都无可得见,只能从露出的下半身装束看出这是个女子,裙裾层层叠叠,拖在地上累成好大一堆,其间珠串玉石发出幽幽光华。
“去吧。”她再下令。
殿的一角应声而亮,一颗硕大夜明珠照耀下,小小水池碧波荡汤。
女侍来到水池边,弯下腰来,从托盘中举起水晶杯,慢而小心的将水晶杯倾斜起来。只听轻微的噗通声响了两下,牛二的眼珠落入水中,它们却没有马上沉下,而是在水面上下起伏着。
池水粼粼着、荡漾着,波光渐聚,包裹住眼珠,变成两个光球。光球倏然跳至空中,光芒渐晕渐涨,慢慢扩大成一幅画。
那不是静止的画,而是一段影像,正是牛二生前若干时候所见内容。
牛二直视前方,狭窄的行馆门口出现了裹在风沙中的女子...牛二自小窝中走出…火塘发出阵阵熏人的烟...武士敲门出现...席帽少女怯生生从门外探出半个头…最后,占据着角落蒙头大睡的姑娘被惊动,她缓缓起身,脸上的面巾滑落,露出苍白美丽的容颜...
画面便静止在这一刻。
静了许久许久后,一声轻笑响起,妩媚、空灵,在殿中回荡、散开,许久后才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