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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乱象纷呈上书碰壁,奇器迭出传教有方

西洋教士

第二天,黄宗羲依约来到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冯道济和他堂兄冯恺章。至于陆符,因为这一次乡试,他暗中买通了主考官的关节,果然高中举人。这几天又是拜房师,又是会同年,正忙得不亦乐乎,所以没有同来。

方以智把他们接进堂屋之后,先不忙出门,却把昨天冯元飙的那番意思向黄宗羲说了。谁知黄宗羲听后,脸上毫无喜色,只淡淡地说:

“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领。只是小弟归意已决,上书之事,也作罢论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坐在旁边的冯道济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

“哎,太冲兄,回江南有什么好?家父既肯开这个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好不容易到京师来一趟,你就干脆住下,等三年后,再考他个头名!”

冯恺章也说:“不错,这一回没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锐锦那老昏虫公行贿卖,暗通关节!如今外面骂声载道,听说有人在贡院门上贴出一副对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纹!’话虽说得忒过分些,我们不也算公子?不是照样没考中?不过,这等老昏虫还是该骂骂他才解气!”

可是黄宗羲只是坚决地摇摇头,却不作声。

“太冲兄,莫非你听说是周阁老,所以……”方以智瞅着他问。

“噢,若是为的周阁老,太冲兄尽可放心!”冯道济又一次插了进来,“周阁老以往曾同我东林为难,这是不错的。不过他这次复出,却大异于前,对我东林倒甚是优礼。听家父说,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讲读,皇上拿了一个奏本问:‘张溥、张采是何等人?’周阁老当即答道:‘读书的好秀才!’皇上又问:‘张溥已死,张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说他好?’周阁老答说:‘他胸中颇有学问,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时,见过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尽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说:‘也不免偏激!’周阁老说:‘张溥、黄道周皆有些偏,只是会读书,所以人人惜他。’——你瞧,他维护复社也算尽心尽意了!”

冯恺章也说:“听说,幼老这次得以复官,也全仗周阁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话哩!”

这些消息,黄宗羲大约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脸,呆呆地听着,神情变得柔和了一点;可是只一忽儿,又复归于冷淡,依旧摇摇头。

方以智很清楚黄宗羲的执拗脾气,知道一时也劝他不转,便站起来,说:“此事慢慢商量。时候不早,只怕汤若望等得久了,我们这就去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门,各自上马,穿过金井胡同,沿着上斜街,向东行去。

天主堂位于宣武门内东面城墙下的一个角落里,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特许意大利籍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兴建的。以后,就一直成为西方传教士们聚居并进行传教活动的场所。那是一座有着半圆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当中一扇带石阶的门,四面开着许多窗子,周围装饰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图案。天主堂旁边另建有宅邸,供教士们居住。当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门外下马,通报之后,汤若望很快就出现了。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着虬结的胡须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着一双古怪的、碧荧荧的眼睛。不过,他那头金黄色鬈发,却按中国式样直梳上去,并且也像中国儒生那样,戴了一顶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他曾经在北京专门学习,又在中国住了十多年,其间还到西安去传过教,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

一见方以智,汤若望就大声欢呼起来:“啊,方先生,幸会,幸会,小弟已经恭候多时了!”又转向其余三人:“不敢动问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绍之后,汤若望又连说几声“久仰、幸会!”,然后,他就按照中国的方式同大家一一作揖寒暄。

“道末兄,这位黄先生和两位冯先生今日一则是久慕尊颜,特来拜望;二则是意欲瞻仰贵教的宝刹,并一聆汤兄雅言。”方以智说。

“啊,不敢当,不敢当!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赐教!”汤若望谦逊说,又殷勤地问,“不先过舍下奉茶么?”

方以智回头望了望,看见三位朋友都露出疑虑的神色,就说:“不必了,先瞻仰宝刹吧!”

“好的,那么,请!”

等大家移动脚步,汤若望在旁边陪着,一起穿过院子,步上台阶,进入天主堂内。

在这小半天里,黄宗羲很少说话。刚才,在方以智家里,他拒绝了冯元飙的建议和大家的劝说。这件事,至今还影响着他的情绪。是的,此时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别人来怜悯他,哪怕是冯元飙这样的东林前辈。虽然自己这一次到北京来,可以说事事失意,一败涂地,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接受别人的任何怜悯和恩赐,即便对方出于真心诚意,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羞辱,是没有骨气的表现。“哼,我自然还要来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后,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来。眼下何必赖着不走,让人笑话!”他想。可是这种话,当时不便马上说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后,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释。谁知方以智仿佛有意作弄他,偏偏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一路上只顾同冯氏兄弟有说有笑,弄得黄宗羲愈加气闷。

不过此刻,他的这种烦恼暂时被对于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发现,这幢按照西洋式样设计建造的大堂又狭又长,顶上装着天花板,看不见屋梁,两边排列着带雕饰的窗,正当中是一个用香灯和帐幔装饰起来的神龛,供着一幅耶稣的油画像。画中的那个耶稣,长得高鼻梁,大耳朵,须发蓬松,容貌清癯,头顶上有一轮“圣光”。他左手捧着浑天图,右手雄辩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热烈地讲述着什么伟大的真知灼见。

黄宗羲头一次看见耶稣的肖像。不过使他惊异的,不是这位西方救世主那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是西洋绘画的准确和逼真。他有好一阵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绘画,而是一尊彩塑。接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细细观看。“啊,原来世上竟有这等神奇的写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确实未可管窥蠡测!”他叹服地想。

这当儿,汤若望已经在一旁热心地布起道来。他从亚当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类说起,一直说到耶稣降生,布道救人,如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三日又如何复活升天等等。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约早已听过,虽然没有打断他,嘴角上却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冯氏兄弟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要求对方讲得详细一些。至于黄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刘宗周的学生,历来主张“气外无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内。他对于汤若望这套说法,当然不相信。“这不过也如佛氏之有释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无其人,却是故神其说。其实所谓主宰者,纯是一团虚灵之气,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死,俱由这气自为主宰。鬼神之说,俱属其次!”他想,一边跟着大家,步入右侧的一间圣母堂内。

圣母堂的布置同正堂差不多,里面也供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一位童贞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据说那就是刚刚诞生的耶稣。黄宗羲照例转了一圈,心想:“童女无夫而孕之说,中国也有,不过却是周厉王误失龙漦,童女践之而有孕,结果生下了个亡国的褒姒!中外传闻,竟是如此之异,亦可谓一奇了。只不知这位汤先生闻知,作何感想?”

参观完天主堂,汤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冯兄弟同传教士已经混熟,一口答应。黄宗羲踌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又跟着汤若望往回走。

“太冲,你觉得如何?”方以智忽然凑上来悄声问。

黄宗羲瞥了他一眼,顿时想起一路上被对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场哑巴气。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间却想不出该说句什么才解气,只好沉着脸,一声不吭。

方以智显然心里有数,他狡狯地眨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待会儿,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说话的当儿,已经进了宅邸的大门,从影壁转西,经前院进入二门,穿过方砖铺地的后院,来到北边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单身,没有家小。所以凡有客来,弟都请进这儿来坐。”汤若望解释说,随即请大家坐下。一个年轻仆人奉上茶来。黄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岁,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个中国人,胸前却悬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同汤若望胸前所悬的一模一样。“瞧样子他是已入了教的。闻得已故徐阁老、李之藻等人,均曾入其教,公行弥撒之礼,不知确否?”他想问,又觉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这时,冯氏兄弟已经被屋子里的几件新奇别致的摆设吸引住了,那是摆在墙边的一架风琴、炕桌上一个香盒大小的自鸣钟、方几上的一台显微镜和竖在墙角的一支滑膛枪。冯氏兄弟仿佛成了走进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转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脸上露出惊讶、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着发出邀请,他们立即站起来,一个奔向风琴,一个奔向滑膛枪,并且同时地提出一连串夹杂着惊叹的问题,弄得汤若望穷于应付,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好。正在不可开交,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音乐,那乐声有点像鸟鸣,但鸟声没有它悦耳动听;像乐器齐奏,但周围又看不见乐队。而且那旋律有点奇特,全然不像中国的音乐。大家正在纳闷,就看见那个年轻仆人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鸟笼,从隔壁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门旁的一只铁钩子上。

大家仍旧呆呆地站着,显然不相信耳畔的这种美妙的乐声,同笼子里的这只小鸟有什么关系。

“噢,列位先生,这是一只会唱赞美诗的鸟儿,请过来欣赏它的歌唱。它在赞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用感动的、热烈的声音说。

大家疑疑惑惑地围上去,仔细一看,发现不只笼子是用金属细丝编成的,连笼子里的那只小鸟也是金属制作的。它虽然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却一动也不会动。大家正猜不透这只假鸟怎么会发出声音来,音乐声忽然终止了。那个年轻仆人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式样特别的钥匙,插进笼子底座的一个小孔里,旋转了几下,音乐声重新响起来。

“啊,汤先生,贵邦之制作,可谓巧夺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冯道济又惊又喜地问,他显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先生下问,小弟正欲奉告。”汤若望举起一根指头,庄严地回答,“这启迪我们以无穷智慧者,并非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万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导我们一切,还谕示我们不应将此智慧据为私有,要传授给居处于世界之上、哪怕最遥远地域的人民!”

“那么,汤先生远涉重洋,长驱万里,来游中国,其意也在此啰?”冯恺章问,肃然地望着主人。

汤若望点点头,把炯炯的目光转向他:“正是。皆因我辈俱系天生之罪人,我们的灵魂都沾满邪恶与不洁。唯有慈悲万能之上帝能够拯救我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见汤若望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样子,心想:“仁义之性,与生俱来。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唯有反求本心,努力内省——‘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么上帝!”不过,虽然这样,汤若望作为一位“夷狄僧侣”,为着传播和实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离乡,变俗易服,来做一名异国的臣民,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饱满充沛的热情,这一点,却使黄宗羲惊异之余,心中不无触动。“要是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能够这样做么?”他暗中问自己,随即又吃了一惊,“哎,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会这样想?”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他不敢,也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这些话,还是留待你做弥撒的时候去说吧!”大约是瞧见黄宗羲的神色有点不对头,方以智从旁插进来说,“这位黄先生是位嗜书如命的人,阁下还是把那些奇书秘籍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汤若望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打断,不免有点扫兴。他张了张嘴,似乎打算分辩,终于失望地摆一摆手,说:“请稍候!”然后悻悻然走进隔壁的房间,一会儿,同那年轻仆人各自抱了一大摞书出来,都堆在桌上,说:“请吧!”

黄宗羲听说有书可观,精神为之一振。他连忙走过去,先翻看一下书目。他发现这些书,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仅仅听说过名字,却没有机会读到的。其中有徐光启与教士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李之藻译的《圜容较义》、徐光启的《测量法义》——这后两种是谈几何原理的实际应用的书,还有汤若望本人著的介绍西洋光学的《远镜说》,教士熊三拔著的专论水力机械的《泰西水法》,至于王征与教士邓玉函合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则是介绍物理学中重心、比重、杠杆、滑轮原理及简单机械构造的书。此外,还有介绍世界五大洲之说的《万国舆图》、介绍世界地理知识的《职方外纪》,以及介绍西洋天文学的《浑盖通宪图说》等等。黄宗羲越翻越兴奋。虽然有许多书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为这样,却激起了他越来越强的求知欲望,激起了他要把它们读懂、钻通的热情。“哎,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学者所须知。与那些个风琴、雀笼音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兴奋地想。随即,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场,先挑了一本比较容易读的《职方外纪》,退回椅子上埋头翻阅起来……

这一天,由于黄宗羲的坚持,他们在汤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迟的时候才告辞出来。汤若望留他们用了午饭,出门时,又殷勤地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才挥手告别。

在夕阳映照的归途上,方以智拍马走到显得既疲倦、又兴奋的黄宗羲身旁,悄悄地问:

“如今,你不急着走了吧?这位老汤还精通火器制造,朝廷近日颇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议,听说他还有一部《火攻诘要》,更是当今一大奇书。哼,就为的读一读它,你也值得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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