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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县政府一迁来,预备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全县范围内纳粮缴税了。

任务交给第四团,王成进和陈来祥就带兵各分了一路。王成进做事强横,能下得茬,该纳粮缴税的必须纳粮缴税,否则就不管你是老人或妇女,用绳索先捆了,拿眼看着卸磨拉驴,上房溜瓦,当场拍卖给村人,所得的粮钱少一两一分不行,多一两一分不要。几个月下来,见天都有装着大小麻袋的牛车归来。吆牛车的是雇来的窦百万,押车的是团里的樊哈儿,两人都一身黑衣,窦百万却多了个黑毛巾,在头上从后往前一扎,樊哈儿是秦岭外的人,说:我老家那里毛巾都是往脑后扎的。窦百万说:往前扎就翘出了两个犄角的,扎在脑后那是蔫驴的耳朵呀?!牛车走得并不快,两人在回来的半路上,经过一些村寨,总会拿纳的粮换些酒或烧鸡,而牛拉了粪,却又铲起来装入车后挂着的筐子里,一到镇,窦百万就把粪倒到自己厕所的粪池里。

预备旅的伙食明显地好起来,蚯蚓总是不断地拿了猪尿泡给街上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把猪尿泡吹圆晾干,做了灯笼,一到晚上提着灯笼跑,竟然是一串一溜十几个几十个。城隍院外的厕所边,鸡蛋壳越来越多,有人去那里挑粪往自家地里施肥,嚷嚷着镇上所有粪池里的屎疙瘩见风就散,而预备旅的屎疙瘩最黏,也最臭。豆腐坊的伙计给灶上送豆腐,一送就是四大筐,回来说城隍院里啥都好,不好的是苍蝇多,还都是绿头的。听的人就说:唉,啥时让我家也有苍蝇啊!于是,隔三岔五,便有人去参加了预备旅。

西背街开杂货店的白布云领着三个人在城隍院门口张望,三个人都面黄肌瘦,衣衫破烂,杜鲁成从院里正山来,说:干啥呢?白布云说:我找井旅长。杜鲁成说:井旅长不在。白布云说:那你说话顶用不?杜鲁成生气了,虎着眼说:啥意思!那三个人就说:让我们吃粮吧!杜鲁成没听懂,说:吃啥粮?白布云说:他们把当兵的叫吃粮哩,这是我的亲戚,都是虎山湾后的资峪人,我介绍着参加预备旅。杜鲁成说:当兵不是吃粮,是刀刃上打滚哩。你们都有啥本事?那三个人一个说他是伐过木,使过板斧也使过砍刀,一个说他种庄稼,但他能爬高上低,说着一个箭步,双手就攀着了院墙头。杜鲁成没让他再翻上墙,问第三个,那人说他挖过药,为了证明他挖过药,一口气说了凤尾草、枇杷草、贝母、半夏、祖师麻,还有三叶樋、淫羊藿、桔梗、党参、天麻。杜鲁成忙把他制止,他说:谁都会得病的你们没有郎中?杜鲁成说:咋就想着要参加预备旅?白布云说:穷得顾不住嘴么!你给井旅长说说,收下他们。杜鲁成说:井旅长肯定不收。

白布云说:为啥?杜鲁成说:守镇的那时候,我知道你骂过陆菊人,你骂过吧?预备旅困难了你闹事,预备旅日子刚一好你就介绍人了?!白布云说:那事情都过去了么,再说我骂陆菊人,井旅长还真记恨我呀,那井旅长以……杜鲁成说:你骂井旅长?白布云说:我不骂了。杜鲁成说:不骂了你就走,这三个人留下,与你没关系!白布云说:你让他们参加啦?杜鲁成字咬得真真的说:我是参谋长,知道不?!当天晚上,灶上就吃的是稀粥和蒸馍,这三人每人拿了七个蒸馍,从手腕上一直摆到胳膊根,叫道:狗日的,咥美!

断了很久的盐、茶驮子又接续着出现在镇上后,三六九日的集市就红火起来了。虎山湾后的三沟四峪,黑河白河两岸的七村八寨,人都背了背篓,挑着担子,或拉车赶驴的,拿着粮食果瓜,木耳、香菇、核桃、栗子、龙须草、葛条、熏肉、豆腐,来集市上卖了,再买衣帽鞋袜,盐巴、茶叶、瓷器、灯盏、油伞、镜子、胭脂。以前是太阳到了屋顶开市,太阳从屋檐下跌落下一丈了歇市,发展到除了整个中午和下午,早晨有了露水市,天黑了还有鬼市。逛市的买家卖家,有买了物的或卖了物的,有买了物再卖了物再买了物的,买卖后都讲究一顿吃喝。当然也有不买不卖的,场场集市上就是来为了卖个眼,馋个嘴的,这便除了那些饭店酒馆七桌子八碗子地请吃和吃请,更有了越来越多摊子上的醪糟、馄饨、锅贴、凉粉、豆花、杂碎胡辣汤。到处人满,人都说话,话和话泡在一起了,再没节奏,话就不是话,是市声,哄哄嗡喉,嗡喉哄哄,搅和着尘土,似乎把镇子浮起来。

涡镇人有太多的兴奋,晚上坐在炕上一遍又一遍清点赚来的银钱,白天出门来脸上油乎乎的,衣裳明显地光鲜。但他们也有了烦恼,去上自家屋后的厕所,厕所里总是蹲着别人,街巷里到处有垃圾,墙根树下常发现尿渍,挑担背篓的人因为货物包裹太大,撞落了院墙上的一页两页瓦,门前的一串红指甲花老是被摘去叶瓣,甚至影在豆秆上的衣服时不时少了一件。

而那些深山里的人扛着木头卖了钱全买了糕点和烧酒,喝醉了就倒在谁家门口,吐一大堆,惹得狗吃了,狗也醉倒在那里。乞丐来了,小偷也来了。街巷里的店铺全都开张,又增加了几家客栈和草料店,专供外来人的食宿,这些客栈和草料店门口就出现了年轻的女人,打老远吆喝那些赶驮子的,若有意思来的,就欢快地招手,而不理不睬的,便撇嘴哼声:切!

原来的店铺主要集中在十字街口老皂角树一带,而中街的北头南头,或东背街西背街以及那些主要巷道里,隔几家住户才有一处店铺,住户是高墙大门讲究个门楼,店铺就两间三间的门面,十二块十六块的活动木板,旱晨一页一页卸下,晚上一页一页装上。现在,差不多的住户也把临街巷的屋墙打开,或大或小地做起了店铺。这些店铺一半是自家经营,一半则租给别人。人人都谋着在这里发财,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生意,于是,来了的人又走了,走了的又有人来,门面房总是没空闲过。油坊斜对面的那三间门面,马六子亲眼看着新换了四个租户,先是黑河岸上姓乔的开了面馆,专卖面,字六十多笔划,他写斗大的字挂在门口,卖了不到一月就转让了。镇西背街一姓王的办成了葫芦头泡馍馆,顾客不多,两个月后又换成一个姓黄的卖胭脂粉和首饰,又是不行,再变成姓胡的卖扁食,扁食像铰子却不是饺子,是面擀成后切成四方片,包了馅要折三叠捏个长方形,但还是不行,墙上贴了转让字样。人都嘲笑这门面命苦,马六子却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果然很快就叮叮咣咣地敲打,旧门头被拆下了又装新门头。

安仁堂的椅子上却坐满了候诊的人,多数心脏上出了毛病,不是胸闷如压了块石头,就是时不时地疼,抽到后背上的疼。陈先生给这个号了脉,说:最近生意不好?这人说:唉,捱上了,取不离手了。狗把链子都带走了。又给那个号了脉,说:又挖了个金窖啦?那人说:金窖能有多深就多深吧,嘿嘿,我是不是太贪啦?!陈先生就说:悲呀罢喜呀罢,都伤害心脏!然后回头来,白花花的眼晴对着杨掌柜,问:你说是吧?杨掌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是由陆菊人陪着定时来抓药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杨记寿村铺生意可是一直照旧的。

市场日益热闹,井宗秀就让杜鲁成又负责起涡镇的经营,杜鲁成兴致很高,每天睡不了多少觉地忙碌,眼睛赤红,口干舌燥,给人说:忙得都顾不上尿净,裤裆里都是湿的。在第四团完成了一轮纳粮缴税后,决策着去东背街西背街靠城墙盖门面房。门面房虽然盖得简陋,但格局一样,齐刷刷一排,倒显得壮观,就出售或租赁给外来人。接着,全镇的商号店铺统一登记,收缴营业税金。又提出要奖励王成进和陈来祥,给每人两间门面房。就在研究杜鲁成的意见时,周一山明确反对,他认为纳粮征税是干得不错,但那也是他们的任务,一、二、三团除了强化军事训练外,又再次整修城墙,把所有的垛台都建了碉堡,如果奖励王成进、陈来祥,别的团长就有想法了。就是奖励也不能奖励门面房,他担心的是,这样下去,那是过小日子呀!杜鲁成就和周一山争执起来,杜鲁成说周一山你也是逞能,啥事要不是你干的就都反对,周一山说咱是把鸡窝往高楼盖着哩,你却要把高楼盖个鸡窝。两人一争执,井宗秀就调整了杜鲁成和周一山的分工,还是让杜鲁成管部队军事训练,由周一山管理内勤,却依然同意杜鲁成的意见,把门面房奖励了王成进和陈来祥,并宣布以后谁要有功劳都奖励门面房。但也从这次争执后,杜鲁成和周一山不和起来,是是非非,相互不满和抱怨,井宗秀就不时地按下葫芦了让瓢上来,瓢上来了再按下去让葫芦上来。

奖励的门面房,陈来祥让他爹又办了个皮货店,专熟各类皮子,而王成进则是租给了外边来的一个妇女卖头油胭脂粉,过了十多天,那妇女走了,来了个还是妇女,在卖各色丝线。有人就反映说,那卖头油胭脂粉和卖丝线的妇女都是王成进从外边领回来的,住几天就被撵走了。周一山问王成进怎么回事,王成进说:人家租房子做生意,我总不能租男不租女啊!周一山也不好说什么了,就叮咛蚯蚓常去那里溜达,注意些动静。几天后,他问蚯蚓,蚯蚓说:都是些女的。周一山说:啥样女的?蚯蚓说:有些脸熟,有些脸不熟,进去时油头粉面,出来时脸上的粉就脏了,腿叉着走。周一山给井宗秀说:不能让王成进去纳粮征税了,他肩定私吞了钱。

井宗秀说:不让他去谁又能比他强呢?我知逍他会中饱私囊,也就允许他贪污吧,只要他做得不要太过分。井宗秀把王成进叫来,却劈头盖脑就问是不是在奖励的房子里招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王成进绝口否认。井宗秀说:你看你那裤裆!王成进的裤裆上有一块白色的东西,像干了的糨糊。王成进说了声:这把他的!忙用手去揉搓,再拿湿手巾擦,就承认了,说:男人么,何况又是当兵的,谁见了地不想把种子撒进去?这事还不行吗?井宗秀说:当然不行,你是团长!王成进说:有人嚼我了?这是他们肏不上了就嫌妒么。井宗秀说:不管你以前怎样,这是在预备旅,这是在涡镇,绝不允许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地胡来!王成进说:那就固定一个?井宗秀说:不是固定,固定了你就得结婚!王成进就和一个卖瓷器的女人结了婚。

王成进有了媳妇,预备旅好些团长,团副就心动了,白菜萝卜各有所爱,巩百林便成了家,夜线子成了家,杜鲁成也找的是火锅店王掌柜的大女儿。杜鲁成还要把王掌柜的小女儿介绍给陈来祥,但那小女儿没看上陈来祥,嫁给了马岱。陈皮匠就急了,四处托人,最后在黑河岸双贤峪为儿子订了一门亲,说好了来年结婚。周一山给井宗秀说:你这口子一开,都谋算家了。进宗秀说:龙马关的韩掌柜就是在创业时给管家、财房以及长年跟着他的人都有股份,才后来发展成那么大的家业。周一山没说什么,但这些婚事,他都以种种借口没去喝酒。而麻县长很高兴每一次都出席,来了还要颁发结婚证书。证书都亲自写,写完了还在证书上抄写一首词:

蘋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后来,吴银也成亲,井宗秀要预备旅团以上长官都去,周一山无法推托也去了。所有人又都喝多,有的瓷着脸傻笑不止,有的突然哭鼻子流眼泪说想他娘了,杜鲁成却是话多,井宗秀说一句,他能说十句,而且有手势,不许谁插话,也不许谁不专注听,大家就只得给他微笑,为他的话点头,要去上厕所也不敢轻易走开。周一山沏了茶给他,说:你喝喝。替他擦嘴角白沫,他搂住了周一山,说:我就怕你又打断我的话,你没有,咱再喝六盅,六六大顺!周一山说:我实在喝不了啦。他说:你喝,你要啥,咱们的兄弟有了家,高兴啊,喝不了也得喝!家是啥,家是自已的窝,涡镇是啥,涡镇是预备旅的窝,安顿预备旅的窝就是安顿兄弟们的窝,爱自己的窝了才会爱预备旅的窝么。我是不是话多了?周一山说:是多了。他说:我的话多了,可我确一句是说错了?周一山说:都对着的。他直着眼就看周一山,说:你这兄弟!兄弟!噗,突然口里喷出一股东西来,身子就往下溜。周一山笑着抖了抖落在自己胸前的粉条,扶他去炕上躺了,他觉得冷,却不愿去拉那新被,喊叫着周一山:你有才,我佩服你那脑瓜子!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冷,给我盖上。

酒场子散后,回城隍院的路上,王成进给周一山要提媒,周一山说:啥,你给我?王成进说:这女人除了鼻子上有个斑,哪儿都好。周一山说:井旅长不成家,我也就打光棍。王成进说:这我不敢给井旅长提媒么,井旅长的女人那就不是一般女人啊!周一山说:那我就只配斑鼻子?!旁边跟随着几个兵,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说:主任,你不要了让给我吧,我不嫌,烂眼子歪嘴的都行。周一山训道:你个兵蛋子,成什么家?!

就是这个兵蛋子,五天后的一个夜里疯了,满身是血地在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把他杀了!我把他杀了!老魏头打更碰着,吓了一跳就敲锣。锣一响,北城门楼上跑下来几个兵把疯子扑倒在地,问把谁杀了?疯子叉开双腿,才知道他是把自己的尘根割了。

追查他自残的原因,是头一天晚上四个当兵的在酒馆里喝酒,回营房时路过西背街牲口市拐角,那里有几间房因没人住,坍了屋顶,只剩下几堵墙,周围人就把垃圾倒在那里。垃圾散发的气味很浓,他们小跑着要走过,却听见有哼哼声,往墙里一看,是白天在街上乞讨的一男一女正干那事。他们说:咦,要饭的都要受活!就气不过,把那男的赶跑了,留下那女的,四个人轮流着上。前边的三个嘴里说着:毬臭了,毬臭了!还都把事情办完,最后一个却怎么都不成功,越急越不行,气得拿手打了几下,还抓把土捂上去。离开了牲口市,那三个说:你还问长官要斑鼻子哩,就你那本事?!百般作践取笑,这兵蛋子回到营房,觉得窝囊,使劲恨自己,脑子就坏了,拿刀把那一吊子肉割了扔到了尿桶里。

不追查还好,这一追查,风声传出来,预备旅的人只是当笑话讲,而镇上许多人家倒是心慌,晚上都不让媳妇和女儿出门,要出门也手里提着一把铁锨。这一夜,麻县长到街上散步,偏连续碰着三个女人都提着铁锹,问是咋回事,有一个女人说了情况,第二天麻县长就把这事告知了井宗秀。井宗秀很是气愤,大骂坏他的大事,让夜线子去抓了那三个兵枪毙。

夜线子把那三个兵拉到河滩,三个兵说:蚊虫虫子都肏哩,要饭的都肏哩,预备旅也有人肏哩,咋不让我们肏?夜线子说:你们是长官啦,明媒正娶啦,县长发结婚证书啦?!那三个兵就求饶,说:都是毬把我们害了,你不要枪毙我们,我们也把毬杀了吧。夜线子说:杀了毬还是人吗?!打了三枪,把他们打死了。夜线子回来问井宗秀怎么处置那个疯子,是不是也枪毙了,井宗秀说:该奖的要奖了,该惩的也得惩。夜线子琢磨疯子已经不是个人样了,留着对别人也是个警示,就没有枪毙,疯子从此不再是预备旅的兵,疯疯癫癫在镇上跑动,也没人再管。

别人的生意都好起来,杨记寿材铺依然冷清,没有周转金再去购进木材,陆菊人在集市上买了两捆竹子三捆芦苇和各色皮纸,打算着做一批纸扎。原先破竹眉和破芦苇都是公公在干,杨钟偶尔也会帮忙,如今公公头晕气短,行走都扶墙的,他勉强还能坐在那里用刀子破竹眉,而碾芦苇就只能陆菊人自己干了。公公碾芦苇的时候是站上了碌碡用脚蹬,往前碾了,脚踹在碌碡的后部分,往后碡了,脚踹在碌碡的前部分,轻巧而欢快,像在杂耍。第一次见了公公这么蹬碌碡,自此就不害怕了公公那一张严肃的方脸,说话的言语多起来,还故意戗上几句,再软和几句,逗得他笑。公公笑起来仍是不露齿,嘴唇厚厚地窝着,像小孩的屁眼。但陆菊人不会蹬碌碡,她掌握不住平衡,何况女人家也不能站在碌碡上,尤其她的脚大。陆菊人就推着碌碡来回地碾。月光下,芦苇铺在地上长长的如一溜白带,碾过几个来回,芦苇就噼噼叭叭地响,上边跳跃着无数的光点,她觉得那声音都是从光点处发出来的,或者是,每响一声就亮出一个光点。陆菊人碾着碾着,全不知道了劳累,只是有趣,她便在推动碌碡快速地滚动,她的一条腿在换碾的时候,有意翘得很高,似乎在脚触地的瞬间,借力就要飞起来。这让她想起了杨钟,那一次公公是病了,让杨钟也是在这里碾芦苇,他一边蹬碌碡一边做各种动作,过路人都叫好,就张狂了,说:我能把碌碡蹬上天!碌碡是蹬得飞快,却控制不住了,人掉下来,碌碡滚到街上,正好有人挑着两个筐过来,两个筐全被撞碎了。赔筐的钱比买芦苇的钱多了三倍,公公事后知道了,骂:我咋就生下你这么个败家子!杨钟说:生我的爹咋就不是个大财东啊?!陆菊人那时也恨杨钟不成器,现在却觉得杨钟有意思,便呵呵地笑起来。杨掌柜在旁边破竹眉,他是一只手拿刀在整根竹子的梢端那么一划,另一只手就把竹竿往身后拉动,刀子就像裂纸一样,整根竹子就分为两半,再将分开的一半又分开一半,套上了分离扣,这边的竹条只是往里塞,那边就出来了三支竹眉在飞动,如水流出了线,如蛇在蜿蜓。杨掌柜听到笑声,看了一下孙子,剩剩在旁边用木柴棍儿玩着搭楼,搭成了十层,还往上搭,神情专注,杨掌柜就不知道了儿媳为什么笑。他说:你歇一歇,活也不是一下子能干完的。陆菊人说:我不累,爹。她的额上鼻尖上全是汗,亮晶晶的。杨掌柜说:我累了,你给我倒杯水。陆菊人去倒了杯水端来,杨掌柜却并没有喝,看着孙子把木柴棍儿搭起了两尺来高,喜欢地叫:娘,你看,你看!楼却突然就倒了,孙子的欢叫变成了哭声。杨掌柜说:别哭,倒了再搭么。孙子继续在搭,陆菊人说:爹,这些竹眉子芦苇眉子能做上百个纸扎吧?杨掌柜说:做不了上百,七八十是有了。陆菊人说:明日我让花生过来帮我做,那咱就往上边贴色纸,先做一批金山银山。杨掌柜说:噢噢,镇上能画的只有我和宗秀,我老了,这手艺怕就灭绝了。听说在东西背街又盖了许多门面。陆菊人说:是盖了许多门面,我还想着去租一间咱开个分铺专门卖纸扎。杨掌柜说:咱这个店就可以了。那些门面都有人租了?陆菊人说:大半都租了,但都是外地人,镇上的倒没几家。杨掌柜说:镇上没了岳家,吴家,谁又有多少钱呀,宗秀他爹在的时候还有个互济会……唉,也就是个互济会把他……杨掌柜却不再说了。公公不说了,陆菊人站起来又去碾芦苇,月亮明晃晁的,就有了一片光波在前边不远处闪烁,定睛看时,是一群蝴蝶,竞然还是虎凤蝶。只说蝶群要落下来的,盘旋了一阵又往南飞去,陆菊人哎呀一下,话是没再出口,却心里作想:很少能见到虎凤蝶呀,怎么有这么多,要往哪儿去呢?

这一夜里,虎凤蝶是栖落到了花生家的院子里,但花生并不知道,她睡着了正做梦,第一次梦里有着色彩。刘老庚再次进山割漆,临走时叮咛花生没事就别出门,出门也别收拾得太光鲜。花生当然听爹的,白天里也关了院门,在家纳起褡裢,她给爹做的新褡裢已经做了五天,每一个针脚都要求着细密和匀称。她原本要在褡裢上绣纸虎的,但她从没见过虎,连虎皮也没见过,听说猫和虎是一类的,猫是虎的师父,教授着虎如何扑剪腾挪,唯独没有教授爬树,留了一手。她便去陆菊人家观察那只猫了。猫要么在院子里走动,不急不慢,旁若无人,要么就卧在门楼瓦槽上,睁着眼,悄无声息,她就是凭着对猫的感觉在绣老虎。结果绣出的老虎头是整个身子的一半,而眼睛又是头的一半,老虎没有了凶恶反倒变得十分可爱。绣好了老虎,天差不多到黄昏,夕阳照了院子,院子就西边的一半墙挡了光线是黑的,东边的一半却镀了金一样光亮,她就收拾打扮起自己了。她开始洗头,洗了头用手巾把头发上的水擦干,就想起爹了。爹在家爹会给她烧洗头水的,但她洗的时侯让爹帮她把后衣领窝一窝,爹却不来,答觉得不妥,她说:我是你女儿!爹还是不肯来。爹这阵还在山上割漆吗,用刀在漆树上划出人字形的刀痕,让树流出那白色的汁来,然后再刮下来收在桶里?花生实在不满意爹干的营生,漆树就那么受罪么,就那么周身上下地被刀割着?爹是心善的连鸡都不杀的,但他却割漆,这应该也是屠户呀!花生怨怪着爹,爹让她没事了别出门,她是没有出门,可爹不让她收拾打扮太光鲜,她这时偏不听爹的了,就在箱子里翻寻着新衣,还有新鞋,换上了开始梳头抹油,头油是陆菊人送给她的,里边有桂花香,就把头梳得油光水气。又拿出胭脂粉要对着镜子化妆,镜子里她看见了她的脸是那么嫩白,白里又透了红润,就像是白纸糊成的灯笼,灯笼里又点着了一支烛。这用不着化妆么,爹不让收拾得太光鲆,她哪儿是收拾出的光鲜啊,她原本就是光鲜。花生得意着自己漂亮,从上房跑到厨房,又从厨房提了水桶灌月季,她脚下一直在跳既,欢快得像一只小鹿。陆菊人两天了怎么没来喊她出去呢,她得出去到陆菊人家去吧,夕阳却又从院了里收去了。天晚了出门是不安全的,虽然预备旅枪毙了三个兵,镇子里再没发生过抢人抢色的事,可她每每在街上走,总有人迎面碰着了,眼睛就直起来,或者已经走过了,还又折回来再看。她碎步就往前去了,能听到后边说:这是吃了啥喝了啥,长得阵好看!她会小声说:这些人真烦。声音里却是一种喜悦。花生的脑子里不安分地想,一会想到这,一会想到那,又几次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越来越暗了,细风在靠着墙的扫帚上发着钢的声音,她说:去给我姐捎个话呀,让她来么。但是,鸡已经上了架,她也点了灯,灯芯颤动了许久,还听到架子上的鸡偶尔叫了一下又悄然了,花生知道陆菊人是不会来了,明日一早她去找陆菊人吧,便吹灭了灯睡去了。

这一夜里,花生做了好多梦,等醒来的时候回想着是梦见了黑鹳在河里,长长的腿,尾羽和翅上的复羽是那么黑,黑得有绿的紫的光泽,而颈上披针形的长羽突出地竖起来。梦见了虎山上有了一朵云,白得像棉花,又像是一只船,船怎么就漂浮在空中呢?梦见了在山梁上有了野菊花,虽然花都小,但连片着从山梁到后边的整条沟里都是,场面很壮观,一只林麝在奔跑,牙齿豁出唇外,呈镰刀状,跑到一棵树下了,将屁股在那里磨,印出浅褚色的腥味东西来,留下了标记,然后就在草地上晒着腿下的香囊,香囊分开来散发出浓浓的奇香,蚊虫飞来,香囊又合起来,包裹了那些蚊虫。但是,花生没有梦到虎凤蝶,而虎凤蝶在后半夜落在了月季花篷上,和开绽的月季花混在了一起。

黎明时分,老魏头一夜打更,把梆子已经揣进怀里要回去睡觉,经过了刘老庚家的院外,看到了月季篷上有了那么多的虎风蝶,甚至院墙的瓦楼土,门楼上也都是。老魏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成群成片的虎凤蝶,他惊讶不已,蹑手蹑脚走近去,害怕有响动使它们倏忽飞去。但虎凤蝶没有纷乱,都静静地在那里,他看清了每只虎凤蝶都是小儿手掌般大,身上密密披着黑色鳞片和细长的鳞毛,而双翅则是黄色,上边有着虎斑形状的条纹。他拱了双手要捉一只,只怕弄不好伤着它的翅膀,或许伤不了翅膀又担心有一层黄的颊色,就像花蕊的粉一样掉下来。

老魏头急于想把这奇观告诉人,但这时天刚亮,镇上人还都睡着,起早的只有跑操的预备旅。预备旅每天泛亮都要跑操的,他们从城隍院出发沿中街跑到县政府门口,再绕东背街到北门口,再从北门口到西背街,然后由南门口返中街回城隍院。老魏头听了听那尖锐的哨音,预备旅才从中街往南跑,他就遗憾地摇了摇头,往巷口走去。没想就碰着了陆菊人。

陆菊人早早起来要找花生给她帮忙做纸扎的,她仍穿着那件白长衫子,绾着个大的发髻,问侯了老魏头,老魏头告诉了刘家月季篷上落满了虎凤蝶,陆菊人咦了一声,说:是吗?她独自赶到刘家。院墙的瓦楼上,门楼上并没有什么虎凤蝶,月季篷上也是没有呀。叫开了院门,花生披头散发地出来,陆菊人说:咋没梳头?花生说:急着给你开门么。陆菊人说:再急的事也得把自己收拾好,你是女人。花生就赶紧进屋取梳子梳了头,还抹了油,出来,陆菊人站在月季篷下,她的白长衫子和月季一个颜色,好像是身上开满了花。花生说:姐,你这衫子好看!陆菊人说:月季篷上落了虎凤蝶?花生说:什么虎风蝶?陆菊人说:这老魏头哄我。就问花生能帮她去做几天纸扎的活吗,说:我给你付工钱的。花生说:多少工钱?陆菊人说:如果按天算,一天给你七个钱,如果按件计,一个纸扎一个钱。花生说:一个纸扎我要一个银元!说罢就笑,说:你给我付工钱呀,你这么关心我拉扯我,我该给你的钱就海啦,我要你的啥钱?她看见了陆菊人头上有了一根白发,让陆菊人不要动,就把那根白发拔掉了。陆菊人说:这月初我就发现有白发了,这钱是要给的,劳动了怎能不给,你就是不要,我也给你攒下,将来了都陪给你。花生说:将来了陪我啥呀?陆菊人说:陪嫁妆哩!花生顿时不轻狂了,脸色通红,不言语了。陆菊人说:井旅长没去过你家吧?花生说:人家咋能来我家。陆菊人说:那你再没碰见过他?

花生说:做完那批军服后,没见过他。陆菊人说:也好,慢慢在家里长,要开花就给咱开最艳的花。花生不知说什么话了,哼哼唧唧地说:姐,姐。就拿出了昨晚上试穿的衣服,陆菊人却嫌搭配不当,穿了浅色裤儿怎能再穿蓝袄儿呢,应该换件白袄儿,鞋帮子又太深了。花生听从她,便穿了件白袄儿和一双单鞋,两人说说笑笑往寿材铺去。

从五道巷到寿材铺要经过一块菜地,原本这是一姓秦的门前的土场子,姓秦的在县城夺枪的那一仗中受伤,后来死了,媳妇就改嫁离开镇子,锁了房,门前的土场子也被邻居挖开种着白菜萝卜。两人刚走过来,一群孩子在追打着一个人,是疯了的那个兵,一边跑着一边往手里的一个萝卜上吐唾沫,说:就不给你吃!陆菊人喊住了那些孩子,问干啥哩打疯子?

孩子们说疯子在偷拔萝卜,他们说拔就拔吧,但要让他们看他是怎么尿的,可疯子拨了萝卜却不让他们看怎么尿,他们就追打着要夺下萝卜。陆菊人骂道:滚滚滚!把孩子们轰走了。但疯子却看见了花生,不跑了,嘿嘿地笑,要把啃了一半的萝卜用手擦了擦给花生吃。花生吓得跑过来躲在陆菊人身后,陆菊人说:你把萝卜给我。疯子说:我要给花生!陆菊人说:你也知道她叫花生?疯子说:我知道。陆菊人就对花生说:不怕,他不是坏人,你把萝卜接了。花生把萝卜接了,疯子就又嘿嘿地笑,陆菊人拉着花生就走,疯子没有追上来,身后还是嘿嘿地笑。

在寿材铺里,花生生火打糨糊,陆菊人就用竹眉子和芦苇条扎架子,花生说:姐,那疯子怪可怜的。陆菊人说:是可怜。花生说:听说那三个兵枪毙了没有埋,都让野狗吃了?陆菊人半天没说话,低头扎了一个架子,又扎了一个架子。花生把打好的糖糊抹在白纸上糊在了架子上,两人再没作声,陆菊人在红纸黄纸绿纸上剪出了各种图片,花生又把各种图片粘上去,一件扎好的纸祭品基本就完成了。她们轮番地扎成一件又一件,开始研磨了各色颜料要在上面彩绘。陆菊人是不会画那些花草人物,杨掌柜又手抖得画不了,陆菊人就只能画些云纹和水纹。花生见过陆菊人画的云纹和水纹,她取笑陆菊人画成那样她也是能画的。陆菊人就感叹镇上能彩绘的只有井宗秀了,但他不可能再画了,这手艺从此该绝啊。花生说:他能画?陆菊人说:一百三十庙的殿梁都是他画的。花生说:那是他面的?!陆菊人说:你以为呀,他要不当旅长就是个好画匠。花生说:是不是?他……却不说了,慌忙起身就到后院里去。陆菊人低头还在画着,说:当然是他。一仄头,花生的背影刚闪过后门框,而井宗秀却从街上直脚走了过来,身后跟随的是蚯蚓。

陆菊人赶紧站起来,抹了一下头。井宗秀先问候:做纸扎呀!陆菊人说:正说着没人能彩绘了,你就来了,真是的,说龟就来蛇!你今天不忙呀?井宗秀说:还不是忙着扩建门面房呀,路过这里总要朝铺子看一下,没想这么早你就做纸扎了,杨伯不是一直彩绘吗?陆菊人说:人老了,手抖得干不了细活,你别笑话我啊!井宗秀看着画成的云纹和水纹,说:画得不错么!蚯蚓却说:云纹和水纹咋画成一样?井宗秀说:本来就一样么!我给你画两笔吧。陆菊人说:那好那好。就喜道:花生,井旅长要画纸扎哩,你拿个凳子来。井宗秀说:花生也在你这儿?花生就出来,脸红扑扑的,给井宗秀拿了凳子过来,笑了一下,站在旁边就不语了。井宗秀看着陆菊人画好的纸扎,在上的是天的云纹,在下的是地的水纹,他在水纹里画了一条头朝右的鱼,然后在右边的地与天之间画了条头朝上的鱼,又在云纹里画了一只头朝左的鸟,随后在右边的天与地之间画了只头朝下的鸟。陆菊人就呀呀地叫起来,说:你是说水里的鱼在天上就是鸟,天上的鸟在水里了就是鱼?!井宗秀说:是哩,啥都是转化的么。花生也惊讶得眼睛放光,井宗秀一抬头看见了,也愣了一下,花生就眉眼低下来。陆菊人说:花生,井旅长画得好吧?花生说:好。蚯蚓却突然说:旅长,王排长找你哩。井宗秀说:跑到这儿找我?王排长已经站在门外,井宗秀问啥事,王排长报告是北门口那儿抓佳了两个要饭的,正在打哩,说要么绑个石下沉河要么打断腿,他是看见井旅长到这里来了,才过来请示的。井宗秀说:没事啦打要饭的?王排长说:就是上次迷跑的那两个相好的要饭的,狗东西又来了。陆菊人心里噔地一下,说:要饭的就不能相好呀?王排长说:干那事让人看见了么。陆菊人说:要饭的能有啥好去处,是那三个兵要看的还是他们故意要三个兵看的?井宗秀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把人放了。王排长说:放了是让进来吗?放他们进来,别的要饭的就都来了。井宗秀说:别人能向你要你就高一头么,你穷了谁向你要?!

王排长就走了。陆菊人说:花生你咋还站着,你去生火泡些茶么。井宗秀说:我也真口渴了,不能只干活不给茶喝啊!花生哎哎地就去了后院。陆菊人又拿过一个纸扎让井宗秀画着,却说:听说旅里那些头头脑脑的都安下家了?井宗秀说:我给你画一个老虎,你照着画就是了,祭品又不是庙的梁柱,有个模样就行了。这事你也知道啦?陆菊人说:有了家心就在预备旅在涡镇了。那你呢?井宗秀笑了一下。陆菊人说:虎头原来这样面呀!你不要笑哩,也该有个家啦。井宗秀说:我就好好当旅长,你不是盼我把事往大着干吗?陆菊人说:这和扬场一样,有风就多扬几木锹!可这不妨碍成家么。井宗秀说:你不知道……陆菊人说:我咋能不知道,以前那个媳妇伤了你,但世上有克夫的也有旺夫的。井宗秀就说:那你是给我物色好了?陆菊人抬起身要坐近一下身子,但身子又坐下来,凳子没有动,她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这花生可是个好女子哩。井宗秀眼睛亮了一下,朝后门处看,说:她还小哩。陆菊人说:小往大里长哩么,你要愿意,我慢慢给你养着。井宗秀用手抹脸,他有些害羞似的,陆菊人便说:好了,话给你说破了!她笑了,却又说:你心里明白就是,但我还得给你说,我给你养着她的时候,你不要吓着她,你懂吧?井宗秀说:喉。还要说些什么,花生在后院里说:姐,水开了,泡金针还是雾芽?陆菊人给井宗秀使个眼色,说:金针味重,泡全针吧。花生端着放有两个茶碗的木盘进来,过后门槛时却打了个喷嚏,手一抖,盘子里的一碗茶竟全然泼在自己的怀里,烫是不怎么烫,袄儿却湿了一片。

这个早晨,井宗秀是彩绘了一个纸扎,彩绘了一个纸扎,但他告诉陆菊人,他来并不是顺脚来的,也不是要彩绘纸扎的,就直接了当地要请陆菊人经营茶行。井家的家产郁归于预备旅了,当然包括茶行和茶作坊,他估量过了,涡镇目前各种生意都好,但要赚大钱的还是茶叶,而能管好茶叶的也就只有陆菊人了。陆菊人一下子愣住,说:花生你出去看看天上有没有太阳?花生走出大门,蚯蚓还在门外,回应说:太阳一竿子高,痒痒树都红了。陆菊人对井宗秀说:这不是说梦话吗?!我指派你给我画个纸札,你佐派我阵大个事!寿材铺是你杨伯经管的,我只是来帮帮手,生意做得快关门了,我去经营茶业?我是懂得茶哪里进的货还是懂得茶要销售到哪儿?!井宗秀说:我当旅长就会十八般武艺啦?我打枪还不如蚯蚓哩。有人懂得茶,你只是管理懂茶的人。你能行,你应该是个金蟾哪。陆菊人说:金蟾,啥子金蟾?井宗秀说:金蟾聚财呀,好多大财东身上都有玉蟾挂件,何况金蟾,那才是吸金哩。陆菊人说:金蟾就是个财神,与我啥关系?井宗秀说:你知道周一山是个奇怪人吗?陆菊人说:以前听杨钟说他会做应验的梦,后来又听说能听懂鸟语狗话的,人是怪怪的。井宗秀说:这是周一山说的,他说有一次你在南门口外的河里洗衣袋,他和王喜儒去河心取水,河畔的老鹳朝你叫,叫着叫着,他听出是叫金蟾金蟾。

陆菊人说:他是在咒我吧,是不是笑话我腰粗嘴大像个金蟾?井宗秀说:谁敢在我面前骂你?他是在抬举你!陆菊人说:我要是个金蟾寿材铺生意阵冷清的?井宗秀说:这或许是这生意不对你的路么,在麻袋上咋能绣了花?陆菊人还是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清楚我半斤八两,我管不了。井宗秀说:你绝对行。我不相信周一山了,我也相信我的眼光。让花生做你的下手么,杨伯也同意帮你么。陆菊人说:你把这事给你杨伯说了?井宗秀说:我就是见了杨伯才过来的。陆菊人唉地叹气,说:你这是编了个笼子套我么。井宗秀说:我咋起根发苗的,你知道,现在我把碌碡推到半坡了你不帮我,你看看这还有谁帮我?陆菊人说:还有一句话,我始终不愿给你说,今日就给你说。你虽然和杨家是世家,但我是一个寡妇,以前风言风语就不少,为了不影响你,我很少见你了,也不想让你多来,如果现在我站然去管茶行,那唾沫星子还不把我淹死了,也让你不明不白呀。井宗秀说:话说到这儿,我也就直说吧,我来找你,就怕的是你会这么想的,我有这么个决意前,和杜鲁成,周一山也议论过,我觉得周一山说得对,他说,闹话罢骚话罢,那是个贱东西,你越躲它越跟你。火烧起来,你泼一碗水,火是扑不灭的,反倒一盆水成了一碗油,火上加油,而你泼一盆水、一桶水,那火立马就灭了,死灰都不能复燃。陆菊人坐在那里没有动。井宗秀说:你给我说的我都应承着,我给你说的你也得应承么。你再想想,想好了,我正式牵了马来请你!说完,不容陆菊人再分辩,就出门叫上蚯蚓走了。陆菊人还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相送。

回到家里,陆菊人问杨掌柜:爹,早上井宗秀来过?杨掌柜说:你刚出门,他就来了,给剩剩提了半篮子桑葚,说是才从树上摘的,还带着露水。

陆菊人说:你同意让我去给他经营茶行了?杨掌柜说:他说得怪诚恳的,我就应允了,让他给你说去,他见你了?陆菊人说:爹你糊涂,我咋能管了茶业,他现在指望着茶行赚钱养队伍哩,这么大的事我能担起沉?杨掌柜说:他这时候需要人手么,能帮就帮他,没经营过那么大的生意,慢慢学着经营么,或者真就把那生意做好了。陆菊人说:那要做不好呢?杨掌柜说:好不好你没做呀。我当年开寿材铺有个念头就开了,这不一开就十几年?他井宗秀没想过当旅长,如今还不成了旅长?陆菊人再没吱声。剩剩嚷着肚子饥了,陆菊人就进厨房做饭。做什么饭呢?她说:剩剩,吃不吃糊塌饼?剩剩说:我就爱吃糊塌饼!杨掌柜也说:我给摘个嫩葫芦去。

院子角有着一个葫芦架一个丝瓜架,杨掌柜去摘了个嫩葫芦。糊塌饼就是在面糊糊里拌揽了葫芦丝在锅里烙,做法简单,特别好吃,却摊起来饼容易烂,以前她摊过几次,没有一张摊得完整。陆菊人心里恕:我今日就摊摊,如果能把饼摊得完整,那我就答应井宗秀去经营茶业,如果摊得全烂成一片一片的,那就坚决不去。她将公公摘来的葫芦用水洗了,切开,掏瓤,再用?子擦丝,拌在和成的稀面糊里,打了两个鸡蛋进去揽匀,放上盐和五香粉,就在锅里抹上油,开始生火。锯烧热了,一勺面糊糊倒进去,一声尖锐的嗞叫,赶紧用铲子抹平抹薄。待到饼子成形了,试着用钞子翻竟然完完整整地能翻过来!等一面烙过,再用铲子又翻过来,还是完完整整!陆菊人都惊奇了,说:你不烂?!快速地翻,来回地翻,饼子熟了,囫囵了一张。陆菊人没吭声,待饼子全做好,端给公公和儿子吃了,她坐在门槛上想哭。杨掌柜说:剩剩好吃不?剩剩说:好吃!陆菊人终于没哭,心里说:院门口要能走过什么兽,那我就去。杨掌柜在说:好吃了多吃几张,别噎着啊。剩剩说:娘,娘,给我捶捶脊背!陆菊人想:镇上能有什么兽呢?过来给剩剩捶背,说:爷让你别噎着你就噎住啦?!但是,陈皮匠从门口经过,扭头往院里看了一眼,看见了杨家人在吃饭,说:吃啥好的?

杨掌柜忙说:你吃呀没?给你拿张糊塌饼!陈皮匠说:我不吃啦。杨学柜说:不吃饼了进来吃锅烟么,急啥的!陈皮匠说:我收了些货,回店里给人家结账的。门口就出现一个猎人,背了篓,满头大汗。杨掌柜走过去要看收的什么货,陈皮匠让猎人放下篓,竟往出取了一只被打死的豹猫,说这可以做手套皮领子,又提出一只狐狸,说这能做围巾,最后拉出一只狼来,说:我熟过皮了,便宜卖给你,做个褥子。杨掌柜说:你能便宜卖给我?陆菊人手捂住了心口。

陆菊人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能去经营茶业,吃过了饭,她没有领公公,也没有带剩剩,去了安仁堂。在她常常遇事拿不定主意了,就要找陈先生给她算一算卦。去了安仁堂,那里仍是有许多来看病的人,原本该轮到她了,她总是让别人先去看,见有一木盆里泡着一条门帘,就没吱声蹲在那里搓洗起来。陈先生也没理会,给一个病人号脉,说:病了也没啥丢人的,遗屎遗水有喜的,给你开五服药,一切会正常的。就对坐在桌子对面写药草的助手说:黄芷、人参、白术、甘草各一钱,当归、陈皮各七分,升麻、紫胡各三分,肉豆蔻、补骨脂各五分。那病人看了一眼陆菊人,说:谢谢陈先生,治好了我来送个匾。陈先生却已经在给另一个妇女号脉了,妇女说:我结婚八年了就是不生,你看看我真是命里就没一男半女啊?陈先生说:你是躯脂满溢,闭塞子客,月经不调,坐不住胎啊。妇女说:我知道我这病,六年前抱养了一个儿子,那是在路边捡的,捡的时候孩子脐带缠在脖子上,瘦小得像个精光老鼠,哭都没有声,我抱回去用米汤油喂他,屎一把尿一把将他拉扯大了,只说这一辈子就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呀,没想他才六岁,才省些事,就出去寻他的亲生父母,亲生父母还就来认了他。这让我心凉了半截,他咋是这样喂不熟的狗呢?!陈先生说:这不怪孩子,甭说人,就是野兽都是这么个天性么,这命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人常说生生不息,没有说养养不息。孩子认亲你不要阻挡,他就是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该孝顺你还是会孝顺的。只要都为了孩子好,两边的父母可以成亲戚呀。妇女说:但我得自己有个亲儿的,你一定给我看看,我硬挣着也要挣着生个儿的。陈先生说:那你就一定不要贪酒食。妇女说:我不贪了,我忌口。陈先生说:我给你开药。对助手说:南星,半夏、羌活、苍术、防风、滑石、上锉各一钱,水煎服一个月。妇女说:喝了这药,就能成胎了?陈先生说:或许成胎。妇女说:或许?如果不或许呢?陈先生说:你只要想着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记着,不要怨恨现在的儿子。妇女口里嘟囔着走了。陈先生说:我泡的门帘要晚上洗的,倒让你洗了。陆菊人说:我也是闲着。陈先生说:你来要问我啥事?陆菊人说:求你给我算算卦。就坐到桌边来,把井宗秀旅长要她去经营茶行的事讲了一遍,说:我拒绝他吧,觉得他这是看得起我,信任我,可我真要去,他一个堂堂的旅长,怎么就寻到我,我是个寡妇,我怎么去?何况我干得了吗,如果让老鼠拉车,那老鼠会把车拉到床底下去了,坏了人家预备旅的事,别人耻笑还罢,这罪过我承担不起啊!陈先生说:就为这事纠结?

陆菊人说:我都愁死呀!陈先生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对井旅长咋样?陆菊人双手扶到膝盖上要站起来,但没有站起来,手又放下去,说:杨钟在的时候认他是孩子的干爹,孩子的爷爷也喜欢他,常来往的,都是熟人。陈先生说:那我给你说,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喜欢自己。你把自己想多了,你就有了压力反自己放下,你就会知道怎样对待你的日子,对待你要做的事和做事中的所有人。陆菊人说:你让我想想。陈先生说:你想想。陆菊人把洗好的门帘拿去院子里晾了,回来却说:陈先生,经你这算卦,那我就应承他了。陈先生说:我没有给你算卦呀。陆菊人说:还有啥让我洗的?

陆菊人帮着陈先生还洗了一件被单,轻快地往回走,老皂角树下又有了两个人在拌嘴,一个说:我是借了你的钱,上月初五不是给你还了吗?一个说:你哪里还了,还了我能不记得?一个说:我讹你了?一个说:你就是讹我!一个说:皂角树在这儿,我敢对着皂角树发咒!一个说:给皂角树发咒?心不虚咱到一百三十庙里去,谁说了谎话,地藏菩萨会让谁口舌生疮,说不了话,咽不了食!一个说:去就去!看见了陆菊人,拉住说:杨家嫂子,你给我去庙里见个证。三人就去了一百三十庙。庙门敞开着,院子里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往大殿走,篱笆外的路上却趴着一只蟾,浑身深褚,有着黄的斑点,眼睛发亮,肚子圆圆的,连同肚子下都鼓鼓囊囊,却没有鸣叫。

陆菊人只觉得可爱,说:咋在路上,别人踩着你啊。俯身用手掏起来要放到草丛去,蟾却一蹦,瞬间不见了。陆菊人突地想起井宗秀说过金蟾的话,怎么偏偏这时自己碰着蟾,她站在那里愣了半天。两个斗嘴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地争执,陆菊人就进了大殿,仍没见宽展师父,就跪下去双手合十看着地藏菩萨像心里默念:我是啥变的?还真是金蟾变的?突然一声响动,如风倏忽刮起,是尺八之音。循音看去,宽展师父坐在营萨像座基的右边地上,柱子挡着,她进来时没有发现。尺八的曲子和那次师父在寿材铺吹的一样,陆菊人知道那叫《虚铎》,陆菊人轻声叫道:师父!宽展师父还在吹尺八,似乎没听到,但陆菊人认定师父是听到了。她把斗嘴的两人叫进来说:你们在这儿发咒吧。两人就跪在那里发咒,《虚铎》之音颤动着,触碰在殿的立柱上,墙壁上,又反弹着到了殿的梁上,幽然苍劲,如钟如磐。陆菊人就再没有给师父说话,磕了个头,站起来返回。那篱笆外的路道上,树荫一片,日光点点,竟然又是趴着了那只蟾,深褚色背上的黄斑闪着灿亮。

三天里,井宗秀把茶行和茶作坊整合了,重新挂了牌子,牌子上没有了井家二字,只写着涡镇茶行。开张的那天,井宗秀没有让陆菊人事先就到茶行里去,而是日头正端,他脖子上搭了那条布巾,牵了马过来请她。

陆菊人死活不上马,说她坐不了,会摔下来的。井宗秀说:你坐上去我牵着。陆菊人惊讶着井宗秀张扬胆大,就说:这成什么体统,满镇子的人拿眼睛看哩,你是大旅长,给一个寡如牵马?!井宗秀说:正因为镇上人预备旅人都看着,我偷偷摸摸让你管茶行,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我就要让所有人看着,我井宗秀高头大马请的不是一个寡妇,而是茶行的总领掌柜!

同来的巩百林、陈李祥一伙人不容分说,就把陆菊人连拉带扯到马背上,前呼后拥地去了茶行。

使陆菊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到了茶行大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然宽展师父也在那里吹尺八。陆菊人赶紧下马,上前双手合十,说:师父,你咋也来了?宽展师父只是吹奏尺八,腾不出手口回应。陆菊人埋怨井宗秀,说:你请的师父?尺八是礼器法器,你让她在这儿吹奏?井宗秀说:尺八是礼器法器,今日就是乐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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