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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

傍晚的时候,家里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母亲正站在窗前向外面望着,电话是妹妹接的,电话是二嫂打来的,二嫂带着哭腔道:你二哥被上级隔离审查了,现在没法回家,我去机关给他送换洗衣服去。

妹妹听二嫂这么说,她的预感得到了验证,看了妈一眼,安慰二嫂道:嫂子,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有什么情况,给家里打电话。

二嫂在电话那头已经哭得鼻涕眼泪的了,她还是说:妹妹,这事别和妈说,告诉大哥大嫂一声。

说完就挂了电话。

妹妹放下电话,母亲在妹妹接电话时,身子已经转过来了,她一直盯着女儿和她手里的电话。

妹妹放下电话,母亲就问:你二哥怎么了?

妹妹掩饰似的说:妈,没事,我二嫂说,我二哥单位加班,今天过不来了。

母亲没再说什么,目光中掠过一丝忧虑。

妹妹是用手机发短信的方式把二哥被隔离审查的事通报给了大哥。大哥很快回了短信,强调着一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并告诉妹妹,他马上托人打听一下二哥的情况。

母亲从卧室里掏出一摞父亲自己手工做好的练习本。练习本上分别工整地写着三个孩子的名字,那是父亲的字体:张守强,张守志,张娜。

母亲把作业本分成三摞,摆在面前,低声地说:你爸没给你们留下什么,你爸要是回不来,你们就把这些本分了吧,算是你爸留给你们的念想。

妹妹忙说:妈,你千万别乱想,我爸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明天,我爸就回来了。

母亲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望着那三摞作业本。

五一节终于如期而至了。

大哥、大嫂还有张小米,在五一节那天一起回来了。

二嫂带着孩子,中午时候才到的。

几个孩子事前已经串通好,都说二哥出差了,五一节回不来,孩子们进门后,依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没说什么,也没问二哥去哪儿出差。只是依次地把几个孩子打量了,然后就回到卧室躺下了。

客厅里的孩子们都沉默着,似乎找不到什么话题。还是妹妹首先打破了沉默,冲大哥问:小米的工作有着落了吗?

大哥摇摇头道:接收单位的人让等消息。

说完叹了口气。

大嫂说:我们家小米不怕,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读研究生。

这话似乎在安慰张小米,也似乎在安慰自己。

二嫂显然是哭过了,情绪不高地想着心事。大哥走到二嫂面前,回头又望了眼母亲的卧室,小声地说:我托人打听了,二弟的事是和他们那个副局长有牵连,现在只是调查阶段,不会有大事的,调查完二弟就没事了。

二嫂冲大哥说:现在人都不让见,比蹲监狱还严,我真放心不下。

大哥把手往下压了压道:估计问题不大,大事都是那个副局长做的,弟弟才是个副处长,他能有什么大事,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们担心被母亲听到。

这时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电话是大哥接的,是派出所打来的,警官告诉大哥,海淀香山派出所,在香山附近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年龄衣着上判断,疑似他们失踪的父亲,让他们去辨认。派出所的人说,十分钟后会有警车来接他们。

大哥放下电话,听说有了父亲的消息,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大哥就把派出所电话的意思跟母亲说了,并强调道:妈,你就别去了,我和妹妹去吧。

母亲这时似乎很冷静,把孩子们都环顾了一遍,她拢了拢头发道:老大,你和我去,其他人在家等着。

母亲这么说完,大家惊诧地看着冷静的母亲,他们没想到,母亲这时会这么镇静。

母亲执意要去,没有人能强迫她。妹妹到柜子里找了件外套给母亲披上了,又到药盒里找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塞给大哥,大哥把速效救心丸揣到兜里,又用手按了按。

这时,警车已经开到了楼下,并按响了两声喇叭。

大哥搀着母亲出门,一家人把母亲和大哥一直送到楼下,警官把车门打开,让大哥和母亲坐到了后座上。

车就开动了,一家人目送着警车驶出小区。

一家人回身往楼门走时,才发现邻居早已打开了窗子,探着头往外看着他们一家。警车很少进入小区,邻居们看着新鲜,也好奇。

车里的母亲出奇地镇定,大哥为了安慰母亲,一直攥着母亲的手。

母亲说:你爸怎么到香山去了?

大哥说:妈,你别急,到那儿咱们认了再说。

母亲就不再说话了,目光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前方。

车先是到了香山派出所,一个姓韩的警官接待了他们。到办公室后,韩警官拿出几张照片让母亲和大哥辨认,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男性老人,躺在山上的一块石头下,表情很平静,身边有一个喝水的乐扣杯子,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包还有黄瓜,似乎是位登山者,突然发病,就躺到了那里。

照片拍摄得很全面,有正面有侧面,乍一看似乎有些像父亲,但母亲只看了一眼照片,便说:这不是我老伴,我老伴失踪那天,穿的是黑布鞋。

这位老人穿的是双灰色旅游鞋。

母亲放下照片,指着死者的面部说:我老伴脸上没有这颗痣。

大哥把照片研究了,也觉得不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的言之凿凿让警官无话可说,韩姓警官就搓搓手说:既然不是,就没必要看尸体了。

大哥冲香山派出所的警官道了谢,又坐着大兴派出所的警车回来了。路上母亲一言没发,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大哥知道母亲并没有睡着,他手就死死握着母亲的手。大哥通过母亲的手,感受到了母亲传递给他的力量。

母亲和大哥回到家,已经是五一这一天的傍晚了。母亲一进门,似乎换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把屋内每个人都看过了,最后把目光定在二嫂的脸上,二嫂躲开母亲的目光。

母亲就清晰地说:老二媳妇。

母亲一直这么称呼二嫂。

二嫂见母亲叫她,叫了声“妈”,便走到母亲面前。

母亲说:老二到底怎么了,现在被关在哪儿了?

母亲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齐齐地望着母亲,几个孩子一直瞒着母亲二哥的事,都以为母亲并不知道。

二嫂不知如何回答,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就说:我知道,老二出事了,因为他们副局长前些日子被“双规”了,平时老二和这位领导关系走得近,组织要调查这很正常,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老二不会干出格的事的,这点你们放心。

所有的孩子都没有料到,母亲竟然这么劝慰起他们来了。从香山派出所回来,母亲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这也是所有人没有料到的。

母亲拢了下头发,站了起来:今天是五一节,过节的东西几天前我和你们父亲都买好了,为的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这个节,今天你们父亲不在了,但这个节还得过,咱们今天吃牛肉馅包子,是你爸平时最爱吃的。

说完母亲向厨房走去。

大嫂和妹妹跟母亲进了厨房,二嫂怔了一下,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大哥也去了厨房。

人多好干活,没多大工夫,牛肉馅包子就蒸了出来,在母亲的指挥下,大嫂还做了白菜豆腐汤,上面撒了香菜,油绿油绿的浮在汤上面。

母亲一口气吃了两个牛肉馅包子,还喝了一碗汤,在吃饭的过程中,母亲一直在催促孩子们:快吃,多吃几个。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孩子们说:除了你们的爸,还有老二,一家人都齐了,看来,你爸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过个节,大家伙也别耗着了,我没事,你们放心,都各回各家吧,咱们大家团聚了,你们小家也要团聚。家里有老三陪我,你们都放心回去吧。

母亲说完,又走到厨房里,把剩下的包子分两个塑料袋装了,又回到卧室里拿出两摞父亲手工做成的作业本,上面分别写着老大和老二的名字。这两摞作业本也分别用塑料袋装好了,把包子和作业本递到老大和二嫂手中说:包子你们拿回去吃了,这些本子你们也用不上了,就当你们爸给你们留下的念想吧。

母亲说到这,孩子们都红了眼睛,低下头,又有了哭的意思。

母亲大声地道:哭什么,你爸还没有最后消息,哭还早了点,都抬起头,马上回家,趁着过节,歇几天,你们都好好的。

孩子们在母亲的鼓励声中,慢慢抬起头,陆续走出家门。

母亲拉过二嫂,盯着二嫂的眼睛道:相信老二,他不会有事的。

二嫂郑重地冲母亲点了头,拉着女儿出门,孙女在门外冲母亲喊:奶奶再见!

母亲微笑着冲孩子们挥着手,一直看着孩子们坐上电梯,才把门关上。

母亲回过身时,看见了女儿张娜,母亲坐在沙发上,女儿也坐了过去。

母亲看了眼女儿: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女儿低下头,点了点头道:妈,我想一个人回北京。

母亲看了眼女儿,在茶几上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热闹地播放着五一晚会,这是几天来,母亲第一次打开电视。

母亲看着电视里红红绿绿的画面道:闺女,你也三十多岁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别人代替不了你,你怎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女儿抱过母亲哭了,泪打湿了母亲的肩。

五一假期一过,女儿回了上海去处理杂事。家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在这期间,大哥和二嫂分别给母亲打来了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都没敢提父亲。母亲冷静地在电话里冲他们说:妈没事,你们都好好的。

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母亲在一个人的日子里,长久地伫立在窗前,久久地望着楼下那条通往小区外面的路。

母亲三天两头地还会去超市买东西,她走出超市门口时,会怔一怔,然后坚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老大老二贴在电线杆和显眼处的寻人启事,大都被风吹雨淋弄不见了,有的又被新的小广告压在了下面,偶尔留有几处,也在风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飘落的样子。

母亲站在父亲的寻人启事跟前,伸出手似乎要让那寻人启事平整妥帖起来,放开手,纸张又在风中飘摇起来,母亲叹口气,还是走了。

老大在周末时,会和大嫂先坐地铁再坐公交来到大兴看看母亲,吃顿饭,说会话,就走了,和父亲在时没什么两样。

母亲精神很正常,和父亲在时,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老大和大嫂也就放心地离开,唯一的不同就是,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谈论父亲。

二嫂来过两次电话,说二哥给家里打过电话,让全家放心,等协助组织调查完毕就该回来了。母亲听了二嫂的话,眉头就舒展了一些,然后在电话里冲二嫂说:我生的孩子,我心里有数,老二不会有事的。

没了父亲的日子,便成了母亲一个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静静地过着。

有一天夜里,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牛街,梦见了以前的日子,那时,她和父亲都在牛街小学教书。父亲站在校门口,衣服前襟沾着粉笔末子,抚着眼镜在冲她笑着……

母亲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天亮了,母亲起了床,突然有回一趟牛街的强烈冲动,不可遏制的样子。

母亲洗了脸,穿好衣服,随便吃了几口面包,奶只喝了一半,她就匆匆出门了,她要回牛街,一定要回去一次,因为梦里的父亲。

自从搬到大兴后,母亲和父亲回过牛街几次,去看老同事老邻居。因路途太远,折腾一次得大半天,再加上父亲老年痴呆的病情越来越重,后来就不再回去了,只是偶尔给那些老邻居打上一会儿电话,时空让他们和老邻居渐渐疏远了,后来电话也少了。

回牛街的路,母亲是认得的,换了三次车,母亲在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牛街。牛街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高楼林立,那条街也比以前宽阔了许多,门脸也阔绰亮堂了许多。

母亲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牛街小学校门前,正是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朗朗的读书声一如从前,母亲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这是她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学校。操场上那棵槐树还在,还有旗杆上升起的国旗,母亲慌怔,恍然,如同梦里一样。

母亲慢慢游走在大街上,一切让她熟悉又陌生。走进一条胡同口,马家包子铺引起了她的注意,牛街改造了,这家在胡同里的包子铺还没变,依旧是那个门脸。蓝色的幌子依旧在风中飘舞。

马家包子铺,承载了父母太多的记忆,三个孩子每天中午都要到这里吃包子,几个牛肉包子,一碗粉丝汤,这是孩子们的午饭,一直吃到他们上中学。

母亲看到马家包子铺,眼里突然湿润起来,她似乎看到三个孩子又回到了童年,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向她跑来。

母亲擦了下眼睛,她下定决心,中午要在这吃几个包子再回去。她向包子铺走去,就当她一只脚跨进包子铺时,她回了一次头,慢慢转回身,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也向包子铺里望着。母亲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她擦了下眼睛,再定睛去看,那个人仍站在不远处。

母亲叫了一声:张伯祥。

母亲奔过去,眼前的老人,正是母亲牵肠挂肚了多日的老伴张伯祥。此时的张伯祥还是离家时那身衣服,白衬衣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但依旧扎在腰间,父亲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脸是黑灰的,只有那双痴怔的眼睛依旧。

母亲上前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似乎怕一不留神又让他失踪了。母亲这时才发现,父亲手里提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几个露馅少皮的包子,袋子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一副一次性的筷子。

母亲打量着父亲,带着哭音道:老头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父亲把手里装着包子的口袋藏在身后,喃喃道:包子,给孩子们留的。

母亲哭了,拽着父亲向前走去,因用力父亲踉跄了一下。

母亲走到街上,伸手叫了辆出租车。

母亲狠狠地把父亲拖到车里,冲司机说:师傅,去大兴。

然后死死抓住父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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