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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Hypothesis

从电视台直升机拍摄的现场镜头可见:“吴公大厦”建筑群,除了最外围一圈的楼房仍然完好无缺,中央部分就像遭受微形的核攻击一样被夷为废墟。从高空看下去,就有如一个巨大的无盖箱子一样。

废墟上空仍然笼罩在巨大的灰尘雾里。但是镜头清楚拍得到:在最中央部分,竟然有一列钢筋结构和金属支架奇迹般依旧矗立,在空中弯弯曲曲地盘成长条形状,旁边还连结着许多伸出的铁枝。

远看就像一条巨大的百足蜈蚣。

这“蜈蚣”的其中一段,是一条用途不明的架空车轨。在上面有两个被飞灰蒙成了白色的身影,正在紧紧拥抱着等待救援。

谷明智坐在停靠“吴公大厦”外围的其中一辆警车的后座。旁边停满了救护车、消防车和传媒的车辆,救难人员和记者挤在外头四处奔走。

多得老狗的帮忙,他才逃过了记者的耳目,得以在这儿好好休息。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都洗净了,但衣裤还是全部成了白色。

他有点晕眩,不过还不算很糟糕。经过这次之后,他发誓以后都不会坐直升机。

老狗这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来,把一杯热茶递给谷明智,他拒绝了。

“还好吧?”老狗关上车门。

谷明智点点头。“那个女孩呢?”

“已经送进医院了。救护员说只是受惊过度,加上一些皮肉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了。”谷明智隔着车窗,瞧向外面的夜色。残余的“吴公大厦”楼房全部没有灯光,只有救护车辆的闪灯仍在不停转动。

“这次……死了多少人呢?……”谷明智的声音很低。

“谁知道?”老狗耸耸肩。“从来就没有人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不过我想,最少也有几千吧……真他妈的邪门……”

老狗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又进了“吴公大厦”。

反正他早就了解我是个傻瓜吧,谷明智心想。

——老狗大概猜得出,这灾难事件也跟我的调查有关系。他不笨,而且刑警是天生不相信巧合的。

“先让我休息一下。”谷明智主动说。“明天告诉你所有发生的事情。”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

“这次是真的,不过其实我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即使你相信我,那些事情最后也不可能写进调查报告里。”

“听听也好。”老狗拿出烟来点燃了。

“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谷明智问:“是局部地震吗?”

老狗吐出一口烟雾。“还没有确定,但初步看是地底爆炸。”

“什么?”

“已经马上有人查看这地段的档案了,发现这里有一部分原来是从前日军占领这个城市时的一座基地。好像有地底燃料库或者弹药库那类建筑,战后一直没有清除过。”

“又是二战日军吗?……”

“什么?”老狗扬起一边眉毛。

“没什么……”

“另外还听说,当年日本鬼子在基地外围处决过不少战俘和平民,而且都是就地掩埋。换句话说就是乱葬岗,好重的怨念呢。”老狗抽了一口烟,又瞧瞧外头。“现在怨念更重了……”

谷明智想起那一句“我不在这里”。

——那也是一种怨念吧?那一切奇怪的事情,就是怨念的共鸣产生出的后果吗?……

这时谷明智的口袋发出手机响铃声。

谷明智已经没有气力拿着电话,只是用免提耳机接听。

“是我。”传来的是“赤木”那副经电子处理的声音。这是“赤木”第一次从手机打过来,他/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兴奋。

“我看过新闻了。”“赤木”说。“你没事吧?”

“还好。”谷明智有点奇怪,“赤木”不是这么热衷慰问别人的类型。

果然“赤木”接着就说:“我破解了。”

“什么?”谷明智懒洋洋地问,一时想不起“赤木”指的是什么。

“那个网页的图片档案。多亏你的提醒,果然是地图,不过不是普通的地图啊。我已经把缩小的图片传给你,你先查看。”

谷明智把放在另一个口袋里的电子记事簿掏出来,连接了网络邮箱。里面收到几个图片档,他打开来。

是一幅电脑立体合成图,描绘的是一丛密集的建筑。

“赤木”的声音再次在手机里响起。“那些资料原来是立体模型的源码,我写了个软件把它们转换过来。是‘吴公大厦’的建筑立体全图,而且非常仔细,小至每条巷、每一幢小木屋都标示了呢。”

“厉害的还在后头:原来里面还不止一个模型。现在解析出来的已经有二十三个了,还有大概一半的资料还没有分析呢。每个模型都有点差别,里面的建筑都有部分不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模型是显示出‘吴公大厦’许多年来每隔一段时期的变化。也就是‘吴公大厦’建造和扩张历史的全纪录啊。”“赤木”越说越兴奋。

“怎么可能?”谷明智怪叫。“有谁能够把这些记录下来啊?有的甚至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当时别说立体软件,连个人电脑都没有……是什么人制造这些纪录?”

“天晓得?”“赤木”不在乎地说。“网络上什么都有可能啊,说不准是网络鬼魂的杰作呢。如果你相信网上真的有鬼魂的话。”

谷明智感到一阵恶寒从胃部升上来,沉默不语许久。

“假如我早点破解的话,也许对你的调查有用吧?”

“嗯……大概……”

“可惜现在没用了,‘吴公大厦’已经消失了。这些资料对你再没有价值吧?”

“嗯。”

“不过我倒想到某个用途呢。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拿来使用,行不行?”

“其实你不用问我。”谷明智回答。“反正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嘛,而且一开始就是你找出来的。不过,你拿这些资料有什么用呢?”

“这个暂时还不能说。”“赤木”表现得有点孩子气。“不过假如成功的话,到时候你一定会知道,而且保准会吓你一跳呢。我又要工作了,再见。”他/她的声音似乎对于刚在“吴公大厦”发生的惨剧毫不在乎,典型的网络族。

“赤木”挂线后,谷明智仍呆呆瞧着记事簿屏幕上的立体图。

“对了。”老狗把抽完的烟蒂抛出车窗。“你打电话给茉莉了吗?”

“之前已经打了。”

“希望她不会恼你吧……”老狗接着抽第二口烟。“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我爱你。”谷明智微笑。“我还说:其实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胖。你现在这样子,穿婚纱已经很好看。”

“那算是求婚了?”老狗哼了一声。“恭喜啦。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经营你那家侦探社?”

“不啦。”谷明智深深叹息。“我准备结束它。找一家又大又普通的私家侦探社,当一个普通的侦探,每天调查最普通的欠债和通奸案。”

“哦?”老狗笑着皱眉。“就这样?不再调查你的离奇案件?UFO照片又怎么样?”

“算了吧,我又不是冒险小说系列里的男主角。”

谷明智再次瞧向车窗外的“吴公大厦”残骸。

“这样奇怪的事情,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发生第二次的了。”

“……大家看看,这儿清楚有一条气脉,盘桓着一直沿西南而下;而这个‘吴公大厦’的位置正好就在……”电视上的风水师托一托眼镜,把细棒指向一幅巨大的西埔区鸟瞰图上一个红圈,说得口沫横飞。“……看,正好是在这气脉的头端啦。不过很可惜啊。如果是功力不够的风水师傅,必定把它错当作龙脉;可是仔细看看,这气脉左右盘行而无上下起伏,横里又生出许多短肢,古籍里称呼这叫‘虫抓地势’。这根本就不是龙啦,是条大蜈蚣。这‘吴公大厦’地处蜈蚣之首,又改了一个这样的名字,铁定是九凶之地,现在不是正好应验了吗?……”

谷明智露出烦厌的表情,用遥控器转往另一个频道。

“……我强烈要求!”那个以西埔区为根据地的议员,站在一列不同媒体标记的麦克风前挥舞着拳头。“政府的有关部门!马上!尽快!彻底检视区内的所有!五十年以上!建筑物!并且!详细地!拟定!清拆——”

谷明智没等他说完,又按了下一个频道的键钮。

“……这个基地在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后,就成为了日军‘南方作战’的一个重要补给点……”军事历史学家交叉叠着双腿,坐在那单坐沙发上,眼睛不离放在大腿上的大叠资料。“……大家别忘了,旧机场就在距离它不足三公里的海岸线上,它很自然也是大量燃料和弹药的贮存库……我相信灾场的挖掘调查再进行一段时间,就可以证明是地底爆炸造成。不过,为什么竟然相隔几十年才突然爆发,还有引爆的原因为何,则很可能永远没法知道……”

谷明智把电视机关掉,遥控器扔到沙发一角,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在“吴公大厦”神秘崩塌事件发生一个多月后,媒体又得到另一宗震撼的新闻:已经大半年没有露面的全城首富吴恩鸿因为肝癌去世了。原来吴恩鸿已经罹癌四年,一直在家中秘密治疗。但即使集合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疗队伍和技术,最终他还是逃不过病魔之手。

人们同时关注的,当然是那庞大遗产和企业的继承权问题。

这时吴恩鸿的私人律师黄道行召开记者会宣布:吴恩鸿先生有一名十三岁的私生子吴兆翔,吴恩鸿在生时已经以DNA鉴定确实为父子。遗产及业务将暂时委托基金及律师事务所代管,直至吴兆翔年满十八岁时将全权接收。

在电视上看见吴兆翔的照片时,谷明智不发一言。

那个宁静的下午,当谷明智正在已结束的侦探社里收拾东西时,黄道行律师又再次来访。

黄道行的衣着和举止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进入侦探社,而是站在楼下一辆白色的“平治”轿车旁,等待那位高壮的司机把谷明智请下来。

“有一个人想跟你见个面。”黄道行只说了这一句。

谷明智其实早就预料有这一天,他不发一言就踏进轿车里。

一如他所料,车子的目的地就是那幢巨型得像直立邮轮的大厦。

谷明智跟这个城市的所有居民一样,对这幢大厦当然毫不陌生,不过进去大厦里他倒是头一遭。

轿车并没有停在大厦正门那巨型的玻璃门前,而是从大厦右面直接驶进地下车库,再进入里面一个设有电闸的私人停车间。纯白色墙壁的停车间非常宽大,里面的空气也远比一般的地下车库清新。旁边有一道电梯门,已经打开等待着他们。

谷明智跟随老律师步入电梯门。这是谷明智看见过最少按钮的电梯:银色的面板上就只有开门、关门和紧急警钟的按钮。他们进入后,电梯就马上关门启动,大概是有专人在别处操作吧。

谷明智瞧向上方,没有经过楼层的显示灯,只有一个表示“上升中”的淡黄色箭头亮着。也就是说,这电梯只通往一个楼层。

机门打开后,黄道行又领着他走过一段长廊,两旁的墙壁和房门同样是纯白色,铺着浅灰色的地毯。没有半点装饰——除非你把电梯门旁那个明亮得可以当镜子的银色长方型废纸箱也算在内。

走廊终端的那道玻璃大门打开来。黄道行只站在门外,瞧着谷明智往门里招招手。谷明智搔搔头发,径自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知道算是会议室还是待客室的宽阔房间。左侧一整面是巨幅的玻璃帷幕,可以俯瞰下面繁盛的金融区高楼与街道。晴朗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却一点也不觉刺眼,看来那片玻璃曾经过特别的滤光处理。

房间只有中央一张大概三公尺长的会议桌,桌子首尾两端各放着一把办公椅。在谷明智这边的椅子跟前,一只白色长信封平放在桌上——摆放得非常端正,就好像真的有专人用尺量过,确定信封的位置要在正中央,并且跟桌边完全平行。

谷明智再看看对面的另一把椅子,跟前放着一个倒转的玻璃水杯和一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那把椅子明显比他这边的豪华得多。谷明智知道自己该坐哪一边。

坐下来之后,他继续打量着房间各处。同样的白色墙壁跟灰色地毯,长桌对面的椅子后面有另一道玻璃门,玻璃染成深茶色,无法看透门后的情形。

他伸出指头沾沾桌面,没有一点灰尘。

——从下面的停车场、电梯、外面的走廊直到这里……一切简直就是“吴公大厦”的绝对相反。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谷明智看见对面的茶色玻璃门推开来了。

虽然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且隔了一段距离,可是当看见那个男孩终于从门后出现时,谷明智还是感觉心头一股震撼。

——仿佛那帧伪造照片上那个静止的人,突然给灌注了灵魂,并且从照片里走出来一样。

男孩站在办公椅旁一会儿,朝谷明智展示了一个微笑,然后才坐下来。

“谷先生,很感谢你这次的协助。”虽然隔得很远,男孩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显然这房间设有特别的装置,把谈话声音放大。声音很稚嫩,但语气完全是成年人。

——当然,正式来说他已经二十三岁。

“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吴兆翔?吴望飞?”谷明智有点紧张地问。

男孩笑而不答,他指一指放在谷明智跟前那个白信封。

“这是我们答应付给你的调查酬劳。”

“我根本没有帮过什么忙,而且之前也已经辞职了……”

“请谷先生收下来。”男孩坚持。“反正这个数目的钱,不管付出还是收回,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谷先生要是喜欢,把它全部捐到慈善机构也可以。”

“这些钱……是要我不要多说话吗?”

“有这必要吗?”男孩微笑。

的确是没有。就算谷明智向媒体说出全部真相,又有谁会相信?他把信封捡起,塞进西服的内袋里。

“这次跟谷先生谈话,是因为还有一些事情想知道。”男孩把双肘搁在办公桌子上,两只拳头包拢支着下巴。“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清楚。我想谷先生一定知道吧?或者至少有一些结论。”

“是有一些……可是最多只可以说是‘假说’而已。”谷明智双手搁在椅把上。“因为资料和证据不足啊。”

“请说吧。”男孩露出诚恳的表情。“我很想听。”

谷明智看着男孩,又想象他这十年来的遭遇。

——大概任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渴望知道发生的原因吧?

谷明智自问也很想完整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一次给别人听——这本来就是好奇的人无可救药的通病。对方也一定是看穿了他这种心理吧?

他清了清喉咙,往房间四周扫视了一会儿。这里一定有看不见的装置,正在拍摄和收音。他在这里说的一切,必定全部被记录下来,还作成文字报告,将来有许多高薪的专家会一次接一次重复地听和看……

“好吧。”谷明智再次习惯地搔搔头发。“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吴公大厦’是给某种无形的能量笼罩着——不,我想用‘能量’不是太贴切,因为只要是能量,物理上就能够测量,而且它也会一直向四周产生连锁的影响。就像一个水池突然投进一件东西一样,无可避免令水位上升,那东西的存在不可能不被察觉。”

“但是‘吴公大厦’的情形却相反。它被隔绝、孤立,被外界集体遗忘了。所以我认为那种东西不能称为‘能量’,或者说是一种‘念’吧。虽然这不是很科学的形容。”

男孩一边在听,一边微微点头。

“这种‘念’是从何产生?是地势位置的风水?还是从前在那儿发生过的事情——例如日军的屠杀——令那儿积累了巨量的怨念?是那建筑群的布局结构形成‘念’的积聚?甚至是住在里面的人共同产生的巨大‘业力’?又或者是上面其中几个元素的结合?我不知道。现在连‘吴公大厦’都消失了,我想更永远无法探究。”

“总而言之,这股‘念’的存在是不可置疑的。不合理的隔绝与遗忘;内部空间的扭曲;内里居民自我封闭。全部都呈现一种一致性。”

“也就是说……”男孩这时插口问:“谷先生认为这‘念’跟那个‘五鬼搬运仪’的戏法道具没有关系?而是来自那个地方本身?”

谷明智点头。“至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就只能完全凭空假设了……”他犹豫了一阵子。

“请说下去吧。”男孩鼓励着。

谷明智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假设是这样:一个人假如遇上某种极端的状况——例如,处身极大的肉体痛苦之中,或者面临非常绝望的境况,他很自然会生起‘我假如不在这里就好了’或者‘我假如不是我就好了’的强烈愿望。”

男孩的嘴巴紧抿着。

“而假如面临这类状况的人,正好身在‘吴公大厦’里……”谷明智继续说。“他的这种强烈愿望就可能跟笼罩着‘吴公大厦’那巨大的‘念’发生共鸣,并且产生非常不可思议的变化。”

“是什么变化呢?”

“就是实现那个人的愿望。”谷明智凝视着男孩的眼睛。“让那个人跟附近另一个人的灵魂瞬间交换了‘居所’。”

男孩的脸颊肌肉绷紧了。

“当然,我这里指的‘灵魂’,并没有明确的界定,也不一定是人死后离开肉体那一种。但总而言之,是意识交换了位置,那个人瞬间‘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在另一个地方。”

“可是……”男孩皱起眉头。

“不错,这并不是纯粹‘意识的交换’这样简单。在发生交换之后,经过一段时间,那新寄居的肉体——包括容貌和其他特征——也会慢慢变化,变回那个人从前的身体一样。是什么原因?我不晓得。也许‘灵魂’里除了意识之外,也包含了DNA的印记吧?——不过这些已经连‘假说’都谈不上了。”

“然而唯有一点是不会随同交换‘灵魂’而变化的,就是那具肉体的年龄/寿命,也就是时间。因为即使是这么巨大的‘念’,也不可能把时间回转或者向前加速。”

“结果就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的‘灵魂’,转移到一个三岁男孩的身体里。十年之后,他成长、回复到以前的模样。”

男孩完全沉默下来,但并没有显出悲伤的表情。

“你的经历……”谷明智试探着问。

男孩考虑了一会儿。

“我花了许久……才终于逃离那个地方……”他喃喃说了两句,然后又回复理智的模样。“那段日子的经历,我已经不想向人述说了。”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水杯,扭开那瓶矿泉水,满满地倒了一杯,然后呷了一口。“这水真好喝,在那儿是喝不到的。”

谷明智记得,阿彩也说过类似的话。

男孩接着又说:“其实我在一年前就已经回家了。爸爸本来也完全无法相信,可是DNA检测的结果无可置疑。”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相隔这么久才重逢,却看见他这样子,我好难受……”

“可是更难受的是:我回家之后令他最兴奋的,竟然不是因为能够再看见我这个失去的儿子,而是让已经快要死亡的他找到延续生命的希望。”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阵子。

谷明智想:当时的吴恩鸿应该很气恼吧?他最后的希望,偏偏就在这座城市里他唯一无法收购的地方……

“我不明白一件事。”谷明智又说。“为什么要伪造那样的照片来骗我呢?直接就委托我去找那个‘五鬼搬运仪’也可以吧?”

“在你之前,我们已经委托过许多侦探。”男孩回答。“没有一个能够查出任何东西。甚至可以说,面对‘吴公大厦’这种非常的地方,以他们的脑袋简直一筹莫展。我们认为有必要找比较‘特别’的人。”

“就是我?”

男孩有点捉弄意味地微笑。“那照片是我的主意。我认为像谷先生这样的侦探,会比较容易被这样的奇妙照片打动吧?假如只是请你去找一件遗失的旧物,恐怕你没有这股冲劲。而且结果不是证明了吗?以这样的方向展开调查,最后谷先生查出的事情不是意外得多吗?”

谷明智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大概他们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已经阅读过关于我的大量报告和分析吧?

“老实说,这次所谓‘调查’,许多成果其实都只是让我巧合遇上的。”

男孩又露出成熟得有点令人觉得可怕的表情。

“我相信,即使是巧合,也只会发生在适合的人身上。”

男孩说完,再喝了一口水,便站起来朝谷明智挥挥手,“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再见。”

他开始走向身后的玻璃门。

“等一等!”谷明智伸手止住。“还有一件事情:‘吴公大厦’的遗址,将来你一定会夺取重建发展权吧?”

男孩的身体停了下来,但依然背对着谷明智。

“你父亲希望得到的东西……你将来也希望得到手吧?”

男孩朝后再次挥手,然后继续把门推开。

茶色的玻璃门完全关上了。

谷明智坐在完全静默的房间里。他侧着头,凝视玻璃幕外面的城市在沉思。

以后谷明智和阿彩联络了三次,有两次是打电话。

——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名片,她竟然还一直留在衣袋里,是她从“吴公大厦”带出来的唯一东西。

最后一次他们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了一顿饭。谷明智也把未婚妻茉莉带去,介绍给阿彩认识。

终于再次见面了。谷明智以为他们会有谈不完的事情,可是结果谈话比他想象中要少,而且全是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事情。

关于那次的历险,他们根本一句也没有提及过。

阿彩显然已经渐渐适应外界的生活。找到便利商店的工作,并且开始在夜间的美术学校上课。比起第一次在戏院后面看见的那张脸,阿彩面上那层有如薄霜般的冷漠已经消失无踪。表情也增加了,偶尔还会露出兴奋的样子,特别是谈及每天遇上的新事物时。

不过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阿彩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而收敛了笑声,好像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快乐。谷明智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吴公大厦”灾难的大量死者里,有很多是和她每天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人。

说话最少的是茉莉。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比起谷明智,她更擅长与新朋友打交道。谷明智在心里叹息。

——大概她还是感觉得到吧?……

他同时留意到:阿彩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瞧了茉莉那不自然的脸好几次,然后渐渐也不多说话。

——毕竟,她也是女人……

于是最后三个人都是在沉默中吃完甜点。

“你没有说错。”晚餐结束后,阿彩站在餐厅外的街道上说。“外面的世界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要帮忙,随时找我。”谷明智微笑回答。

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阿彩。

他只知道,她现在一定还在某处画着画吧。

然后过了大约一年,谷明智的新婚生活也开始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偶然看见电视的报导。

一个名为《误宫》的最新多人连线电脑游戏推出了Beta ver.0.93试玩版本,首三天试玩人数就冲上五十万,打破了亚洲地区所有纪录。

《误宫》以一个超细致的巨大密集建筑群为舞台,世界观跟以往常见的魔幻或武侠风格连线游戏截然不同,并且把大量智力推理元素揉合进角色扮演游戏中;游戏的空间建筑更会随着时日不停变化。这种独特设定马上吸引了大群死忠支持者,美国及欧洲服务器也已经决定在明年陆续运行了。

在电视访问里,那位主设计师轻松地谈着他的各种设计概念,还有将会怎样花那笔大得可怕的特别红利。

看见“赤木”原来是个只有十六岁、连胡须都没开始刮的少年时,谷明智不禁会心微笑。

谷明智并没有加入《误宫》的试玩者行列,没有进入那个虚拟世界的必要。

因为直到现在,他偶尔还是会梦见“吴公大厦”里的情景。

稿于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庙街“美都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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