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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Last Visit

阿彩爬到木梯的一半时,已经发现家门上那个锁头不见了。

那是个小锁头,用柄大一点的螺丝起子,加上一些蛮力就弄得开。她是特意挑选这么小的锁的——假如真有哪个倒霉贼,立意要潜入这家没有值钱东西的小屋,让他弄破一个锁,总好过给他打破那道薄薄的木板门。

可是直觉告诉她:弄走锁头的人仍在屋子里。

她擦擦鼻子,然后从裤子的后袋掏出一柄折合的蝴蝶刀。本来用单手抖两下就能打开,而且那打开和翻转的声音还有唬吓对方的心理作用。可是现在她不想让屋里的人(如果真有的话)听见,只轻轻用双手把它展开来。

她用刀尖轻细地支着木门,慢慢打开一线,然后眯起一边眼睛往内瞧。

“阿彩,不要害怕。”里面传来声音。“又是我。”

阿彩松了一口气,把木门推开。

谷明智就坐在门前的沙发上。

阿彩虽然仍记得谷明智的声音,不过现在倒要看了三、四秒才确定是他——毕竟上次他们也只是刚认识而已。

谷明智的打扮跟上次截然不同:上身穿着黑色的防水风衣,是带斗篷帽子的那种款式;下身穿了一条卡其布的登山长裤(两侧有许多小口袋那种)和气垫跑步鞋;没戴眼镜,但唇上和下巴蓄着一星期的胡须;大腿上横搁着一柄长长的黑色手电筒;沙发旁放着个背囊。

“我不想闯进来的。”谷明智解释。“可是我也不想在屋子外等你回来,会给太多人看见。”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阿彩耸耸肩,收起了折刀,把木门带上。

“我也是这么想。”谷明智微笑。但似乎阿彩的反应非常冷漠。

“怎么样?你找到那个地方了吗?”

“我刚才已经找到了,‘荣记大酒家’的大招牌。”谷明智的笑容有点僵住了。“那位冢本管理员的话完全正确。”

三个小时之前,谷明智按着路线图的指引,终于站在“荣记大酒家”招牌底下。招牌前方完全是密麻麻的楼房和几条高低不平的窄巷,根本就没有像照片里吴望飞站立的那种空地,招牌附近的房子,大小和形状都跟照片里不一样。

已经确定那帧照片是合成的伪品。没有神秘人把它投入吴恩鸿家的信箱,没有什么失踪的侦探,没有什么写着“吴公大厦”的备忘录。所有都是编出来的,为了引导他进入“吴公大厦”里侦查。

——当然,我很可能也不是唯一一个受委托的侦探……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谷明智仍然相信,照片中央的吴望飞是真的。不只是因为他知道了关于马雨林的事情,也因为另外两个原因。

首先是照片里吴望飞那个样子。谷明智感觉,里面的吴望飞拥有一种东西,是连最高超的技师或最强劲的图像软件也无法赋予的。

——那大概就是称为“灵魂”的东西吧?……

另一个原因就在这间小屋里。

“那么恭喜你,已经知道真相了。”阿彩在回避谷明智的目光。谷明智看见,阿彩抱着双肩,背项在微微颤抖。

“真相不在那儿。”谷明智从背囊里掏出东西来。“在这里。”

他向阿彩展示那幅绘画了少年夹在机器中的画布。

“你也许不记得。那一夜,你画了这幅画。”谷明智双手把画布举到胸口的高度。“我私自把这个拿走了。”

阿彩只看了那幅画一眼,又再转身垂下头来。

“你……是不是姓陈?”谷明智不放松地问。

阿彩双手抓着头发。

“你那已过世的爸爸……是不是叫陈青龙的魔术师?”

阿彩的身体瑟缩在墙上。

谷明智放下画布,再从背囊里掏出吴望飞的照片。

“你再看一次。”

“不要!”阿彩双膝跪倒,尖声高叫:“不要给我看!”

谷明智马上收起照片。他走到阿彩的背后,把她扶起来。

“从前的事情,你已经能够回忆了吗?”谷明智用轻柔的语气问她。

“你……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阿彩饮泣着。

“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谷明智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说。“在那个男孩身上。”

阿彩崩溃了一样,倒在谷明智的怀中。

谷明智抱着她,勉力不让她倒下去。抱着她这么柔软细小的身躯,他有点不忍心。

可是他知道:阿彩虽然“忘记”了这个秘密(大概是所谓潜意识的自卫机制吧?),但它仍然存在那儿,仍然在暗暗地影响着她。看她画的那些戏院宣传画就知道。她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一直活在悲哀之中。长此下去,也许有一天她还是会被它吞噬。

谷明智不知道,逼使她正面跟这个秘密对决,是不是真的在帮助她。他只是觉得,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长久活在这团黑暗之中。

“你……努力一点……”谷明智轻轻推开阿彩一点儿,双手捧着她沾满泪水的脸。“……努力回想一下……”

阿彩停止了哭泣,双眼却又重现害怕的神色。

她的视线不是对着谷明智,而是投向墙壁上的画布。

谷明智放开阿彩,从杂物架上拿起一把小钳子,走到画布前。

他把固定那幅大画布的几枚钉子拔起。

阿彩好像感到身体很冰冷,不停在颤抖。

画布的一角掀开,底下的墙壁果然藏着另一幅画。

谷明智加快把钉子拔除。

整面壁画终于呈现眼前。

壁画的下半部,几乎跟阿彩画的那幅少年画一模一样。同样是夹在机器缝隙间的残缺人形,眼睛被黑布蒙着的悲伤脸孔。一滩滩血红,因为时日久远而变成了深褐色。

可是壁画还有上半部。

在人形与大堆机器的上方,用银色油漆涂画着一个巨大的圆桶形东西。有点像中国古代的鼎炉,表面有仔细的黑线,描绘了许多张凶恶的鬼脸。

这东西,谷明智十年前从报章图片里第一次看见。

“五鬼搬运仪”。

谷明智回头看看阿彩。她双眼好像失去了焦点,嘴巴喃喃自语,正在来回踱步。

“阿彩……”他上前握着她双手。“你还好吗?”

阿彩凝视着他,她的眼神好像徘徊在意识的边缘。

“我……我记得的……”

“你记起些什么……”

“那东西……”她指向壁画。

“那个东西?……”谷明智无法压抑眉宇间的兴奋。“你记得它的什么?你是不是记得它放在哪儿?”

阿彩神经质地点了几次头。

“它还在吗?”

“不……知道……”

“带我去找它!”谷明智抓着阿彩双肩。

“……可是我……害怕……”

“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谷明智的目光像恳求,他知道自己这样是有点自私,但现在他已经无法放弃。

“我……我有方法……”阿彩指向大堆画具。“把那些油彩拿来……”

谷明智捧来各种油彩,放到阿彩身边。

阿彩盘膝坐在地上,先拿着一管红色的油彩,直接挤到左手的拇、食、中三指上。

她不必看镜子,就用手指在脸上涂画出古怪的符文来。

谷明智清楚看得见:当阿彩脸上的图纹开始成形时,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眼睛里的恐惧也变淡了。

不可解读的符文,仿佛瞬间令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走廊里充溢着一种混杂的气味,既令人心跳加速,又使人昏昏欲睡,就好像流漾在空气中的酒精。

谷明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毕竟他从前是当刑警的。

——问题就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刑警了;即使还是,警徽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作用。

走廊两侧的每一道铁门都打开来,不断有人进出。阿彩拖着谷明智的手在走廊上前行,几乎每秒就跟一个人擦肩。

谷明智现在才知道:楼下街巷冷冷清清的“吴公大厦”建筑群,原来热闹的活动都在上面的楼层。

经过其中一道门。红色灯光的室内挤满了男人,透出像土耳其浴室那种湿闷的热气。内里放着交际舞音乐,录音带已经因为播放太多而粗哑磨损,几乎被人群的兴奋叫声掩盖。大量雄性荷尔蒙同时分泌的气味。因为被人群遮挡着,谷明智无法看见里面最深处那小舞台上正在表演什么,不过可以想象得到。

对面的另一道门,里面的景象则截然相反。淡蓝的冷冷日光灯管被弥漫不散的烟雾包围,令室内显得更灰暗,地板胡乱铺满了破旧的草席和床褥。里面的人半数都是静止坐卧,即使走动的身影,也都有如电影慢动作镜头一样。一双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仰望房间上方的虚空。有的人连臂弯上插着的针筒都忘记拔下,手臂一直在淌血。门口透出阵阵像凝结呕吐物的臭味。

类似这样的单位,他们又经过了四、五个。谷明智感到衣服底下渗满了冷汗,要独自走过这样险恶的地方已经非常困难,而带着他的更是有如进入了半催眠状态的阿彩。万一遇上袭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那管长电筒只是插在背囊的旁边——用手拿着这样一柄东西,恐怕太过显眼。他的左手牵着阿彩的小手,右手则一直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内里紧握着没有打开的折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彩脸上那大堆油彩图纹,似乎并没有引来什么奇异的目光。也许在这种地方,再怪异的打扮也没有什么稀奇。

谷明智快步走到阿彩身旁,看看她的神情。她的眼睛一直瞧向走廊前面,就好像那一头有人在向她呼唤招手,她仿佛对身边一切人和事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谷明智关切地问。

“是这个方向……我记得越来越清楚了……这些路我都记得……”

听着阿彩坚决的语气,谷明智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好几次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但走廊里实在太多人,就是有跟踪者也无从分辨。

他们又经过另一个门口。里面摆着几张饭桌,桌心放着冒出腾腾热气的火锅,似乎是厨房的那一角吊挂着几条已经拔光了毛的狗。有两桌坐满了精赤上身的汉子,正围着火炉大嚼大喝,汉子们一身都是汗水淋漓的刺青。谷明智马上把风衣的帽子拉低一点,心脏在怦怦乱跳。

再经过一个不知道生产什么东西的小工厂;一家兼卖着假阳具、手铐、充气人偶等各种性器具的杂货店;地上散满了羽毛、透出汗味和浓浓血腥气的斗鸡场……

两人到达一道矮小而狭窄的出口。这个出口的上方和左右都露出凹凸不平的粗糙砖石,连个门框都没有,就像是硬生生在墙壁上凿开一个洞口来。

穿过这出口后又是另一条走廊。谷明智留意到:这边的走廊比刚才那一边的升高了大约十公分,四周的墙壁和颜色也很不相同。他这时知道了:自己进入了另一幢楼房。刚才那个“出口”,确实是把两幢密贴的楼房之间的墙壁打通而成的。

他无法估计,像这样在上层打开的通道有多少个。但假如每幢楼房之间最少也有一、两个的话,这整个“吴公大厦”建筑群,无疑就是一座巨大复杂得吓人的立体迷宫。

这段走廊的热闹光景,跟刚才的相差无几。谷明智皱眉,还要在这样的“街道”上走多远?他没有忘记上次在街上看见的那些“通缉”素描——当然现在他知道,画里面的人其实是李金。还有印在海报上那个蛇形标记。他记得那个认识阿彩的皮条客,说过一个叫“孟老蛇”的名字……他们还记得我吗?那“孟老蛇”的手下是不是也在这儿?……

虽然已经渐渐接近谜题的答案,但是谷明智仍不禁想:再次进来“吴公大厦”,恐怕是个馊主意……

阿彩没再往前走,而是转向左侧的一条楼梯。阴暗的阶梯墙壁上满布着各种水管和大堆交错混乱的电线。

“这边,往上走。”阿彩很肯定地说。

“这些路……你从前都走过吗?”

阿彩点点头。谷明智发现,她的脸上渐渐出现悲伤的表情。

他们走过一大段错综复杂的阶梯阵——谷明智已经忘记爬了多少层,又步下了多少阶梯。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么多阶梯集中建造在一起有什么用途。简直就是M.C.Escher的画里那种错觉迷宫的活现。

其中一段的天花板上有水管(谷明智只希望那不是污水管)破裂了,狭窄的空间里不停下着人工雨。他们快步跑过积了一公分深的水洼。谷明智一边跑一边想:假如附近有哪条破电线,他们就完蛋了……

奔上一段阶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登上了其中一幢较矮楼房的天台。四面全被其他高楼的外墙包围着,谷明智感觉有如置身在一个水桶的底部。

他们一踏上天台,马上惊起大群雀鸟,同时振翅起飞逃往空中。天台上搭满了木屋,看来荒废已久,屋里还散着破旧的杂物家具,屋顶上满是鸟群栖息遗下的粪便。谷明智把右手从口袋抽出来捂着鼻子。

阿彩仍然拖着他的手,带他在木屋之间的窄巷往前走。

到达了天台的边缘。那儿搭着一条悬空的木桥,直通向对面楼房的一个露台。

“不会吧?”谷明智猛拉着阿彩的手,停住了脚步。那木桥的桥板大约只有一公尺宽,两边的栏杆有好几处破裂了,看来荒废已久。即使不是这样残旧,只是那单薄的材料已经令人却步。

“没有其他路吗?”

阿彩把脸转向他,那些油彩图案已经因为刚才的“雨水”溶化了大半。

“我只知道这条路。”

谷明智再看那道木桥,只有大约五公尺长,下面是六层楼高的虚空。

“快要到了。”阿彩握着谷明智的手收紧了一些。这只细小、柔软而温暖的手掌,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谷明智用右手把她的手拨开。

“我先过去。”他咬咬嘴唇说。“两个人一起走,太重了。”

谷明智的左脚踏上木桥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闭起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谷明智,这种案件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不要放过,你会后悔的。

另一只脚也踏上去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往下看。

虽然只是在木桥上走了七步,但这七步是谷明智记忆中走得最缓慢的。

幸好,接下来的路都是往下走。

两人站在另一幢更低矮的楼房天台上,一起垂头看着地上一道大约只有一公尺多见方的铁造盖门。门边那生锈的门闩牢牢关着,但并没有上锁。

谷明智拔出背囊旁边的手电筒,用底部向盖子中央敲了一下,里面传出空洞的回音。

“你肯定是这里面吗?”

阿彩用行动作回答:她蹲下来,双手用力拉动门闩。但似乎因为关闭了太久,滑闩都长满了铁锈,阿彩很吃力才拉动了少许。

“让我来。”谷明智把阿彩拉开一旁。他索性不用手掌拉,而用那电筒的合金手柄当作锤子往横凿击。铁锈的碎屑纷纷掉落。

门闩一脱开,整道盖门立即往上弹开了一条几公分的窄缝。

谷明智伸手把门往上掀开。

露出来的是一个有如水井的垂直坑洞。洞壁有一条金属爬梯往下延伸,内里几公尺以下就是一片漆黑。谷明智用手电筒往里面照射,还是看不见什么。扑面一阵霉腐的气息。

“这儿下面……就是了……”阿彩焦急得马上就想往下攀爬。谷明智制止了她。

谷明智等了大约五分钟,好歹也让洞穴里不知停滞了多久的腐朽空气散去一点。

等待时他从背囊里取出两支瓶装水,把其中一瓶递给阿彩。

“先喝几口,休息一下。”

“我不渴。”

“喝一点。”谷明智坚持。“脑袋会清醒些,下面的空气可能很混浊,假如爬到梯子半途昏倒了可不好玩。”他把瓶子的封盖扭开,再次递给阿彩。

阿彩喝水的时候,谷明智瞧着她的样子,脸上的图案已经糊成一片。他本来想替她抹干净,可是他猜想,把脸涂成这模样,对她的心理也许是一道很重要的保护屏障。她很可能要面对童年时一段很可怕的记忆,没有了这屏障,说不定她会马上崩溃。

“这水……”阿彩喝了几口之后,瞧着谷明智。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眼睛里倒回复了一点生气。“……很好喝。这儿没有这么好喝的水呢。”

“是瓶装矿泉水。”他向她展示上面的标签。“法国来的,不过算是比较便宜的一种。因为我是个穷人嘛。”

阿彩的反应很淡然。谷明智想:是不是“穷人”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呢?

他看看包围在四周那些残破的楼房。

——这里的人究竟怎样看待他们的这个世界呢?……

“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外面看看。”谷明智又说:“有更多好东西呢。”

这次阿彩点点头,眼睛里有所期待,这令谷明智马上又打起精神来。

“好,开始吧。”

他把电筒插在腰带上,先把一条腿探下去,用力踏了爬梯几次,确定它还能用,然后便率先爬了下去。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或者需要休息,就大声喊我。”他仰头朝着紧接爬下来的阿彩说。

本来应该是很令人害怕的攀爬旅程,谷明智的心脏却没有再猛跳。也许刚才各种接连的刺激,已经令他的心有点麻木了。

他忽然觉得这样子爬洞穴,就好像童年时跟玩伴一起在山边探险一样。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像阿彩这样孩子脸的女孩,令他这种感觉更为浓烈。

“阿彩。”谷明智一边继续往下爬,一边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全名是什么?”

上面的阿彩似乎一直在考虑。爬下了大概十步之后,她才回答:“……陈明彩。”

“呵呵,原来我们的名字有一个字相同呢。”谷明智在漆黑中微笑。“先停一下。”他拿起腰间的手电筒往下方照射。

“我好像看见地面了!”

原来这段爬梯也不过大约三、四层楼的高度。谷明智踏到地面,心情更放松了。他伸手把阿彩扶了下来,然后向四边照射。这儿的空间似乎非常广阔,亮光经过处,他看见一些像机器的东西,但却无法看清室内的全貌。

“跟着我走。”他拖着阿彩的手,另一手握着电筒,照向前方的地面。

阿彩这时却挣开了他的手,独自走进黑暗深处。谷明智吃惊,急忙把电筒射向阿彩离开的方向。

“我……还记得……”

谷明智看见,阿彩完全不用视觉,就径直走到一面满是机器线路的墙壁跟前。

“希望……还能用……”

手柄扳动的声音。

上面几排苍白的日光灯管同时闪动,有两根爆出火花后熄灭了,但其他全都亮着。

谷明智半闭起眼睛,花了大概十秒才完全适应亮光。

然后他看见这广阔地室内的一切。

地下室的大半空间都堆放着破废的机器。有好几台是动物造型的电动玩具——就是让小孩子骑上去,投进一块钱它就会摇动几分钟那一种。造型都是童话化的鸭子、天鹅、小象之类,纤维制身体上的油漆早就褪色剥落。

另外又有几台弹珠机,机台的玻璃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洞和裂纹。机台的主题是扑克游戏、电单车美女之类美式风格,但上面的图画非常粗糙,很明显都是仿冒品。

此外,都是一些会闪光或挥动手臂的电动玩偶、制软冰淇淋和棉花糖的机器、装着旋转闪灯的号码抽奖机等等,还有一些零散的不明机械部分。上方吊着重型作业用的粗铁链和挂钩,连接着天花板的轨道滑车。

而谷明智现在站立之处的前方,却建成了像火车月台的模样。台阶之下有一条轨道,宽度大概只有标准火车轨的一半,底下藏着铰链。轨道上停了一节只能坐两个人的细小开篷式车厢,铁片造的车身手工粗劣,座椅上没有任何安全带或栏栅之类的设备。但的确是一辆云霄飞车。

——游乐场。

——“松园游乐馆”。

谷明智双手紧握仍然亮着的手电筒,兴奋得有点微微颤抖。

“到了。”

阿彩点点头回应。

“那东西呢?在哪儿?”

“这边。”阿彩向谷明智招招手。

他走过去,却看不见阿彩站立的那个角落有什么通道。

阿彩伸手按了按其中一面空白的墙壁。“咯”的一声,一道漆得跟墙壁同样颜色的木门,往外弹开了一条缝。

谷明智的眉头耸动了一下。

——简直就像特务电影里的暗门嘛。

他把暗门拉开来,看见内里是一条很短的窄道,尽头处是另一道相似的木门。

谷明智举起手电筒,跟随阿彩进入这秘道,推开对面的暗门。

踏出另一道暗门,他们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无数个以各种姿态压缩、拉长、扭曲的自己。

谷明智过了大概两秒钟才确定那幻觉到底是什么:他们进入了一条奇怪的走廊里,两旁墙壁(包括那道暗门的背面)和天花板全部镶着镜子——不是正常的镜子,而是以各种凹凸弧面扭曲反映的“哈哈镜”。

阿彩带领谷明智往镜廊的一端行走。他沿途看着身旁自己的反映在不断变化,扭曲的身影反射到另一个镜像世界里又被再度扭曲,有时阿彩的身影又跟他的像面团人偶被捏成一堆般。他有点目眩头昏的感觉。

“不要看。”阿彩说。“从前曾经有人在这里昏倒。”

虽然只有一柄手电筒的灯光,但在众多镜子反射下,镜廊里非常光亮。谷明智克制着才能不直视那些镜像。

走到镜廊的尽头,阿彩掀起一块黑色厚布帘,就径直走了进去。她的动作和步伐毫无停滞犹疑,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紧接在镜廊出口外的,是一道装饰成骷髅头骨般的大门,入口就是骷髅的两排牙齿之间。站在门旁迎接他们的是一具毛茸茸的机械黑猩猩,比人还要高大,两只眼睛是没有点亮的红色灯泡,本来会自动擂胸的手臂早已折断了一条,“毛皮”下露出一大截机器零件和电线。

在那黑猩猩身旁,谷明智看见有些东西在移动。手电筒的光照射了过去,原来是一副像圆筒形鱼缸的糖果贩售机——就是塞一个零钱进去,转下面的旋钮几圈就有糖果掉出来那种。玻璃缸里的七彩糖果当然早就消失了,里面变成一个大蚁巢,成千的蚁虫在不断钻动,有的又在机器底部的空隙爬进爬出。谷明智感到一阵恶心。

阿彩再次牵着谷明智的手,指一指那个“恐怖屋”的骷髅门口。

“……这里?”谷明智并不是特别胆小,不过他从小就对这类“恐怖屋”或者云霄飞车等等没什么好感。总括而言就是,他从来都不享受这种自己吓唬自己的玩意儿。

“走过这儿……就看得见……那东西……”

一踏入那个骷髅门口,谷明智就感到内里很阴森——当然了,这本来就是“恐怖屋”设计的目的嘛。不过只走了一阵子,这感觉很快便消失。因为那些布景或人偶都实在造得太粗陋了。悬吊在空中的骷髅、无头的红旗袍女鬼、穿着厨师围裙拿着切肉刀的肢解食人魔……等等都作工差劲。刀子和刑具一看就知道是木造的假货;血浆的颜色人工得像小学美术课的油彩;人偶眼睛上的灯泡原本想用来制造唬吓的效果,但只令谷明智想起中式饮宴烤乳猪上面的装饰物……

阿彩带着他走到一具吸血鬼(当然是穿着全套黑色礼服和斗篷的德古拉伯爵)身后,又敲开另一道跟刚才相似的暗门,两人钻了进去。

这次不用再通过秘道,一越过那暗门,谷明智就感觉得到,自己进入了比刚才宽阔得多的空间。他用手电筒探射一下。前面是一排一排的旧式戏院座位,全部面朝他的左边方向。

“等我一下。”谷明智感觉阿彩放开了手掌,只抛下一句话,就不知道到了哪儿。谷明智急忙用手电筒向四周探射,却一时找不着她。脚下全都铺着地毯,连脚步声都没有。

“阿彩!”谷明智紧张地呼喊。

等待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回应。

突然在戏院的最前头,同时亮起一排灿烂的探射灯光。谷明智的眼睛受刺激,马上闭了起来。

再次张开眼睛时,他看见了。

就在那舞台上。所有灯光都照射向中央一个造型古怪的银白色圆桶。形貌有点像寺院的巨钟,又有点像古代的鼎炉,但下面并没有脚,而是像个大酒桶般矗立在台板上。表面有许多恶鬼面谱的雕刻装饰。正前方有一道往旁打开的小门,足够让一人进入。门里一片幽黑。

“五鬼搬运仪”。

阿彩接着从旁边的后台走出来。灯光映射出她惨白的脸,只有左腮上那道伤疤透红。

“就是它……就是它……”她伸出颤抖的手,但在快要触摸到那“五鬼搬运仪”时,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谷明智快步登上台来,细看那“五鬼搬运仪”。近距离才看得见,这东西的手工其实非常粗糙。银色的部分只是以打磨得光亮的铝片,用铜钉铺在表面,再用银漆填补遗漏的地方。不少铝片已经脱离了边角,露出底下的木头。那些鬼面谱更全部只是涂上银漆的木雕。

阿彩乏力跌跪在台板上。谷明智想扶起她,但发觉她确实无力站立,只好帮助她换成席地而坐的姿势。

“那个时候……我……是爸爸的助手……”阿彩的眼睛瞧向下面的座椅。“那一晚,那个男孩……”她指一指最前排的一个座位,然后又指向“五鬼搬运仪”。“我看着他走进去……”

谷明智走到“五鬼搬运仪”的跟前,把那道小门再打开一点,半个身子探了进去,用手电筒向上下四面照射。是个很狭小的空间,里面四周全部铺着廉价的黑色绒布。

“本来……戏法只是把他变走,然后他会再从后台走出来……可是……”

谷明智探照内里的底部,又用手敲了几敲。有松动的迹象,很明显是一道活门。

“……很简单的……”阿彩指向“五鬼搬运仪”后面其中一个鬼面谱:“转动那儿,下面就有活门打开……他滑到舞台底下,有一条地库通道,齿轮拉动的滑车很快就会把他送到另一头……”

“所以要蒙住他的眼睛?”谷明智问。

“我会在那头负责接应,然后把暗门关好,不让他看见……”阿彩的牙齿颤抖不止。“可是那一次,我一直在等……那道暗门始终没有打开来……”

“警察来的时候没有检查那条暗道吗?”

“有的……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阿彩的嘴唇扭曲了。“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跟爸爸知道……可是爸爸不许我说……不许我说……”

谷明智想起阿彩家里的壁画,他深呼吸了一口。

“他掉进了暗道底下的机器缝隙里?”

阿彩紧缩着脸,点点头。

谷明智想起老狗说过,当年那份调查报告写得非常马虎。可是,这种程度的马虎可真是有点反常。

“你记不记得,那一晚有多少个警察来了?”

阿彩的眼睛转了几下。“大概四、五个……”

一般像这样的失踪事件,而且还可能涉及绑架,至少也会派二、三十人来搜索。

谷明智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因为这里是“吴公大厦”。只要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他们都不大愿意理会,甚至不想逗留太久。

“然后呢?”

“爸爸给警察带走了……我整整一晚没有睡,到了第二天还在等他……第二天的晚上他才回来。”

“他回来后一直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家里翻东西……找了好一会儿……”阿彩抱着肩头。“……他找来了几柄刀子,还有一把锯子。接着他一直在盯着我……我也瞧着他的眼睛……许久……他终于说:‘我们要把他弄出来。’……”

“我们在很晚的时候才偷偷回来这里,从后台的暗门爬进去那地道里……”

谷明智想象:只有十二岁的阿彩,站在那暗无天日的漆黑地道里,而且还知道一个惨死男孩的尸体就在自己脚底下,那种感觉是何等恐怖……

可是他猜得到: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们……找到他掉下去的那个空隙。可是爸爸的身体太壮了,爬不进去……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根绳索缚在我的腰上……”

谷明智不忍地闭起眼睛。

阿彩说话时的呼吸变得更急促。

“我……我……下去……一只手扳着那些齿轮和链条,另一只手……拿着……刀子……我一直……一寸一寸地下去……”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开始模仿自己十年前的动作。“我的头上戴着灯……可是什么都好像看不清……”

阿彩左脚突然在虚空中踢了一下。“我踏到了滑油,几乎整个人就掉了下去——幸好爸爸在上面拉着绳子……可是那一下子,我的脸就碰上了齿轮。这道疤痕就是这样来的。”她摸着左边腮帮子。

“我没有哭,我已经忘了哭。血都滴到了衣领上,暖暖的。可是我不觉得痛。我继续往下爬……于是我……看见了……看见了……”阿彩捂着胸口。“他的脸……就在我眼前……很白……眼睛还蒙着黑布……”

“然后……我听到他说话……”

谷明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什么?到了第二天他还没有……”

“很细的声音……”阿彩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没有回答谷明智。“不知怎的,我看见他的脸,好像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凑近他,想听听他说什么。我听到了……”

“他说什么?”谷明智走近一步。

“他说:‘我不在这里……’”

谷明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

——跟张年复述马雨林的喃喃自语一模一样。

“他一直在说话……突然他的脸在抽搐……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一直在喊:‘好痛!好痛!’……”阿彩的眼泪混和着油彩滚到下巴。“声音又变小了……不再说话了……没有表情了……没有了……”

“这个时候爸爸在上面大声喊:‘看见了吗?快点拉出来!’……我咬着刀子,双手拼命想把他拉出来……可是拉不动……有一条手臂夹在齿轮之间……爸爸在上面又大叫:‘快点!’……我看见那条手臂的骨头已经断掉了,断口上的肉烂烂的……于是我拿起刀子……”

阿彩整个人在剧烈颤抖,垂头看着自己双手。

谷明智抱着她。“别说了……别说了……”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良久,他感觉怀里的她呼吸开始平复下来,这才放开她一点儿。阿彩已经停止了哭泣,表情也好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阿彩看看谷明智的胸口,黑色风衣上印着一团模糊的泪水混油彩。

“对不起……”她苦笑着,用手抹去脸上剩余的油彩。她已经不再需要它的保护了。

“这是悲剧。”谷明智凝视她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阿彩透了一阵大气,她的呵气吹到他脸上。他有点脸红了,把她的身子放开,两人相视微笑。

“不知怎的……”阿彩拨一拨头发。“说出来之后,整个人好像变轻了一点。”

“这就好了。”谷明智从裤子的口袋掏出一包纸巾。

“可是……”阿彩拿过纸巾,一边抹着脸庞跟手掌一边问:“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事情?”

“本来是有人委托我的。可是到了现在,我只是为了解开一个谜题。”

“就是那帧照片?”阿彩皱眉。“那是真的吗?里面那个男孩真的是他?可是你说过,照片后面的背景都是假的……”

“里面那个人却是真的。”谷明智搔搔头发。“本来我也不能确定。可是我在‘吴公大厦’里又遇到另一个不应该存在世上的人,加上你刚才告诉我的真相,我大概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他转身瞧着那具“五鬼搬运仪”,伸手摸了摸。“假如我没想错,最后死在那堆机器之间的人,并不是吴望飞——那个照片中的男孩,而是另一个大概三、四岁的男孩子。”

“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

这时他们听见了声音。

两人的身体同时震了一震。谷明智举起手电筒。

从刚才他们进来的那道暗门里,走出来两男一女共三个人。他们都戴着军用夜视镜,这时才摘起搁到头顶上。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长状的手提包。一身黑色的长大衣,里面穿着紧身服。

“谷先生,不用紧张。”其中梳着马尾装的女人说。“我们是黄律师雇来的人。”

他们一一踏上了舞台。谷明智留意到,三人腰带或左腋底下都微微隆起。

这三人全都瞧着那具“五鬼搬运仪”。

“其实我们很早就跟踪着到这里。不过不想打扰谷先生最后的调查,所以先等你们说完了才出来。”女人脸上有股男性的强悍,另外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也都表情森然。

左边的男人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一具GPS(全球定位系统)仪器。

女人摸摸“五鬼搬运仪”。“终于找到了,接着就是派人来回收。”

“不行。”那个拿着GPS的男人说。“无法连线。”

“什么?不可能的!”女人扬起眉毛。“我还以为只是电话……连人造卫星都不行?这儿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她瞧向阿彩,又说:“不打紧,只要这位小姐在就行了,请她为回收队带路。”她看向没有说话那个比较高大的男人身上。“你负责守护这东西,我们先护送谷先生跟这位小姐离去。”

“原来是这样。”谷明智冷笑。“黄道行——不,是吴恩鸿,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找这个东西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彩有点害怕地缩在谷明智身后。

“没有用的。”谷明智拍一拍“五鬼搬运仪”。“他以为这东西能够让人延续生命吗?根本就不是这样,它不过是一副失败的魔术器具而已。产生那股能量的,是这整个地方。”

“我们的工作只是来拿这个东西。”女人冰冷地说。“谷先生已经帮了一个大忙,我相信黄律师会好好答谢你。至于你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解释,留待你再见到他之后吧。”

“这样的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李金吧?”那女人的脸上出现一阵压抑的愤怒,但马上又褪去了。“回去以后,我也要问问谷先生,李金是怎样死的,然后我们会再来找那些家伙。”

你想知道吗?看看我拍的影片就可以了。而且不是“那些家伙”,而是“那家伙”——谷明智几乎马上就想这样说,不过他倒不想让他们看那影片。而且这个时候惹怒这三个人,似乎并不是明智的举动,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现在就走吧,请这位小姐带路。”女人说。

拿GPS的那个男人把仪器塞回袋子里,伸手就要抓着阿彩的胳臂,用他那把有如金属磨擦的声音说:“别磨蹭了——”

就在这一刹那,似乎有某种东西飞进了这男人的右头侧,他的头颅仿佛被拉扯般变形。一片头盖骨连同头发和头皮,夹带大量鲜血与脑浆,从头部左上方喷射出去。

谷明智好像这时才听到枪声。

阿彩在他身后震动了一下,他马上回身抱着她伏倒。

那个女人同时做了三件事:

用英语大叫“狙击手!”;

闪电拔出大衣底下左腋间的“Glock 19”自动手枪;

身体迅速下沉,完全俯伏在地上。

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则迅速翻滚到舞台侧,躲在后台入口的柱子旁。他从手上的袋子里,迅速抽出折叠式肩托的“AK-74”冲锋枪。

“在零点钟!”女人又呼喊,枪口对准了前方座椅的最后排。

那儿传来手动步枪退膛/上膛的声音。女人的耳朵非常灵敏,一听那声音就分辨出是十分旧式的步枪(虽然保养得很好)。

她实在无法相信己方中伏的事实。他们毕竟是从印支半岛和非洲的地狱里活过来的佣兵,却竟然被敌人潜入到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察觉。

——对方用的还是和古董无异的兵器!

女人微微抬起身体准备移动的同时,躲在柱后的男佣兵伸出半边身子,向着最后排的座椅一轮扫射。女人借着这掩护向前翻滚。

趁这混乱中间,谷明智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半爬般跑到那个中枪身亡的佣兵尸身前,从他腰带上抽出“Glock”手枪,然后拉着阿彩躲在“五鬼搬运仪”后面。

佣兵手上的冲锋枪继续爆射的同时,在最后排那些座位处也闪出一点火花。

佣兵左额侧被火辣辣的步枪子弹擦过,带走一大块皮肤。血流披脸的他呻吟着捂脸,躲回柱子后头。

女佣兵失去同伴的枪火掩护,但也及时滚下了舞台,躲在最前排那些座位后面。

“我就知道,你这支那人不是好东西!”剧院的最后面,传来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

谷明智和阿彩同时感到心寒。

“是‘管理员’……”阿彩像呻吟般说。

“上次看见你就觉得眼熟,果然是你。他妈的,许多年前我明明已经砍了你的头啊……”冢本义郎一直在呼喊。

谷明智额角流汗。

——原来他在说我……难怪那次见面,他一直在盯着我的脸。一定是把我和他记忆里某个相似的人搞混了……

“早就知道你这支那人没安好心!”冢本继续呼喊:“这次竟然把敌军都带进来了!幸好,你们逃不过我的侦察!大日本皇军不是这么容易欺骗的!马鹿野郎……”

——真倒霉。似乎自从进入“吴公大厦”,就是接连惹上这类疯子……

女佣兵背靠着折起的座椅,双手举枪。她猜想这个狙击者很可能就是杀死李金的人(可惜现在来不及问谷明智了)。

——很好。一并把所有事情解决。

“阿丁!”她朝舞台那边呼喊。

男佣兵阿丁正用一块手帕压着额旁止血。感觉流血已经减少之后,他把眼睛上的血抹去,然后更换冲锋枪的弹匣,再朝女佣兵点点头。

“不行……”谷明智喃喃说。他抱着阿彩,紧挨在“五鬼搬运仪”后面。“要快点逃离这里……”

“我有办法。”阿彩忽然说。她拍一拍“五鬼搬运仪”。“用它。”

她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伸手按在“五鬼搬运仪”后面其中一个恶鬼面谱上,扭转了一圈。

谷明智听到:“五鬼搬运仪”里发出暗门机关被打开的声音。

“可是这东西的入口在前面啊。”谷明智指向“搬运仪”的前头。现在这种情况,要走到前面根本不可能。

“来帮一把!”阿彩呼喊,然后双手扶着“搬运仪”的外墙吃力地推。整具沉重的圆桶开始往逆时针方向逐公分转动。谷明智看见马上明白了,把手枪插在腰带上,也伸手协助推动。

这时躲在前排座位的女佣兵,向同伴阿丁打了个眼色。阿丁立时会意:她要他扫射另一轮掩护枪火,让她冲上去作近距离攻击。在接近战里,她的手枪跟对方的手动单发步枪比,占有绝对优势。

阿丁竖起拇指。

谷明智和阿彩已经把“五鬼搬运仪”转动了大约九十度。已经看见入口的小门了。

女佣兵竖起三只手指,示意三秒后开始掩护进攻。

阿丁双手提起冲锋枪,背靠着木柱,随时准备开火。

女佣兵竖起的手指余下两只。

谷明智已经伸手扳到“五鬼搬运仪”的门口了。

女佣兵看见一件东西从空中降落她脚边。

是二次大战日军的“九十一式改”手榴弹,外型像个矮了一点的啤酒罐。

她不是没有和拥有手榴弹的敌人作战的经验,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儿也会遇上一个。这成了致命的弱点:反应比在真正的战场上慢了一点点。

女佣兵才滚开了半圈,爆炸已经把她的身体炸飞到两排座位之间的廊道上。

阿丁怒吼。他举起冲锋枪,透过榴弹爆炸后的硝烟朝冢本匿藏处全自动扫射,掩护完全暴露在外的女同伴。他期望已经被榴弹碎片割得血肉淋漓的她,能够趁这机会爬起来再次躲藏。

然而女佣兵已经奄奄一息。

“AK-74”的三十发弯形弹匣在几秒内就射光了。阿丁知道来不及换匣,把冲锋枪抛在脚下,熟练地快速拔出右腰的“Glock”手枪,继续向敌人的方向射击。他同时用眼角的周边视界注意地上的同伴。她仍然爬不起来,他感到绝望。

“五鬼搬运仪”的入口已经朝谷明智露出四分之三,他们不再推了。阿彩拾起放在地上的手电筒,谷明智先扶着阿彩的腰,把她推了进去。阿彩的身体马上从内里底部的暗门滑下。

第十五发九毫米子弹都射出了。阿丁因为分神于地上的同伴,一时竟忘了数算弹发,又扣了两下空枪。

就在这一秒的空隙间,“三八式”步枪的六点五毫米子弹,准确无误地钻入阿丁眉间。

谷明智这时已经把双腿伸进了“五鬼搬运仪”。

“支那人,你逃吧!”冢本一边呼喊,一边慢条斯里地把步枪退膛。空弹壳跳出枪膛落在地毯上,仍然在冒烟。“我一定找得到你的!你逃不了!别忘了我是‘管理员’啊,我知道这儿每一寸地方。”

新一发子弹清脆上膛。

瞄准镜的十字对准了地上的女佣兵。

当她的头颅爆破时,身躯和四肢都没有任何反应。

谷明智同时隐没进“五鬼搬运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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