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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饲养者与被饲养者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猫,不过在粗心大意的人类眼里,那大概只是一团脏兮兮、分不清是灰色、黄色或褐色的破布吧!那只猫蹲在窗边,全身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以漠不关心的视线望着窗内的景物。

陈旧的大型沙发床、连桌巾都没铺上的餐桌、烤漆剥落的美国制冰箱、被书报杂志和尘埃占领的书桌、唯一全新的日本制收录音机,以及墙壁上的几张裸女海报。

猫儿一脸不屑地甩动细长的胡须。一如往常杂乱无章的房间,这个有幸得以饲养它的人类似乎完全缺乏组织能力。像这种人若是连喂食物也小里小气的话,那它当然不会愿意继续被饲养下去,不过令人感动的是,这个人每天都会提供一餐的肉和牛奶而非猫食来展现诚意,所以它也没办法无情地一走了之。

“五五八、五五九、五六○、五六一……”

规律的男声在室内回响,猫的饲主正裸露着上半身做晨间运动。好奇怪的运动啊!猫儿心想,平时以两条腿步行的人类,现在却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前肢一会儿弯屈一会儿伸直,每天早上都要做个一千次的,很难想像做那种动作到底哪里有趣?不过从他的表情看来果然是一点趣味都没有,而且每次结束时总会说“终于做完了”这类的话,这种动作多无聊就更不用说了。反正人类本来就是不可理喻的生物,只要不会危害到自己,一切就随他们高兴吧!不过他现在倒是没那个耐性,因为它的肚子正饿着。

猫儿打了个哈欠之后,跟着“喵”地叫了一声,催促着正在做伏地挺身的男人。

“六三六、六三七、六三八、六三九……”

“喵——”

“别吵了,猫叉!”

古乡圣司把脸转向侧面说道,他说话的同时手臂仍然持续着屈身的动作。

“你最近脾气很大呢!”

“喵!”

“是你自己希望被我养的不是吗?”

“喵!”

“虽然说巴黎很大,不过你以为还有谁会好管闲事到愿意养你啊?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恩的态度嘛!呃,接着是六五四、六五五……”

被称呼为“猫叉”的猫儿不悦地安静下来。这个人似乎越来越蛮横了,而且毫无命名的品位。猫叉,多么难听的名字啊!公寓管理员问到这名字的由来时,男人虽然没回答说“猫叉”在他的母语里是“猫中之王”的意思,但这种事就算骗得了人也骗不了猫,这个名字肯定有某种不好的意思。

“八零三、八零四、八零五、八零六……”

说实话,从这个人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从事什么职业。他的身材高大、骨骼强健、肌肉结实,给人一种有活力且充满爆发力的感觉。嗯,大概是出卖劳力的吧!猫儿心想。而且他的年纪还轻,应该还不具备什么社会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那种会认真和猫争论的心智状态来看,想必也无法应付复杂的思考模式。话虽如此,在他身上各处留下的白色线条的受伤痕迹又是怎么回事呢?嗯,从他的生活习性来判断,或许是在危险的工作环境中失误而受伤吧!

“九九八、九九九、一千!”

男人做完一千下伏地挺身,吸了口气之后站立起来,轻轻地摆动双手。

“好了好了!终于做完了!”

猫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怎么了,猫叉?是不是感冒了?”

男人穿上衬衫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瓶,从摆在餐桌上的几个深盘当中挑出一个,将牛奶倒入其中。

猫儿望着男人与盘子,接着心情愉快地向上一跃。牛奶的份量相当充足,而且男人选的盘子是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唉,就等一阵子再放弃吧!这个人至少不是那种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在猫儿跃上桌面开始舔食牛奶后,古乡圣司才着手准备自己的早餐。说是这么说,其实他的早餐也相当简便——先打开罐装番茄汁,将内容物倒进杯子里,在块状的全麦面包上头用刀子切出几道切口,然后再把波罗尼亚香肠、莴苣、切薄片的洋葱等等塞进去,这样就完成了。

那样恐怕尝不出东西的味道吧?猫儿心想,真是野蛮人的食物!不过既然当事人喜欢那样,旁人也没什么好插嘴的。于是它又沉默地继续喝着牛奶。

古乡一边用雪白强韧的牙齿咬碎三明治,将番茄汁冲进胃里,一边翻开报纸。报纸是他昨晚回家时在路边买的,结果连看都没看就睡着了。

“随着假期来临,前往南法海岸的绵延车阵……”

古乡出声将标题念了出来。

“哼,什么假期嘛!也不替我们这些留在巴黎的人想想。是吧,猫叉?”

古乡像是要寻求认同似地看着猫儿,但猫儿却假意埋首于牛奶中不予回应。

“夏天的巴黎简直沦落为一无是处的城市了,年轻女孩全都跑到南法的海岸去,害我这个美男子也只能在这里哀声叹气的。”

承认他是美男子也无妨,猫儿心想。也许是牛奶所带来的饱足感让它放宽了评分标准,不过他那深刻的脸部轮廓倒是称得上端正,但只限于他安静坐着的时候。一开口就是“喂!猫叉,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捡到百万法郎吗?”等等的,只要是正常的女孩子应该都不会考虑他吧!

“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典礼将于一周后举行……”

大概是不想继续看那些令人不悦的报导,男人将视线转向其他标题并念了出来。

“北冰洋将成为不冻之海……全球暖化……冰河期的到来能够预防吗?这是科学技术的全面胜利亦或环境破坏之暴行?提出警告的气象学者……”

古乡打开第二罐番茄汁,直接将罐头拿起来对着嘴喝。

“太平洋和北冰洋终于将被水坝隔开了,只要美国和苏联之间能谈得拢,要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

敲门声响起。

古乡埋在报纸里的头抬了起来。

“哪位?”

“Monsieur Kogo(古乡先生),有您的电报。”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开门。”

古乡一边折着报纸,一边对猫儿做出轻耸肩膀的动作。

“有电报呢,猫叉!”

男人的嘴边闪过尖锐讽刺的微笑。

“真是的,就不能掰个动听一点的藉口吗?”

离开餐桌之后,古乡立刻拿起放在冰箱旁边的大型塑胶水桶,满满地装了一桶水,把它摆在门的正前方距离约两公尺的地板上,自己再绕到门后把门闩拉开。

“请进,门已经开了。”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在一阵疾风之下猛烈开启,两个手持格斗刀的人影低着头冲了进来。

吵杂声充满室内,两名男子被水桶绊倒,摔得人仰马翻,浑身湿答答地咒骂着。猫儿跳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日光灯,以避开地板上的骚动。

古乡迅速把门关上,立刻对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两名男子发动攻击。他先以一记强劲的右拳深深埋入一名男子的胃,再以回旋腿击中另一人头的侧部。被殴打的男人身体对折瘫在地上,被踢中的男人则在空中摆动挣扎了片刻之后,头部撞向餐桌。盘子、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华丽的响声,奏出短短的狂“响”曲之最终乐章。

“这年头还有这么容易解决的家伙啊?”

以讶异的眼神望着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两个男人,古乡喃喃自语地说道,连呼吸都没有乱掉。

悠闲地拍掉手上的脏污之后,古乡开口说话。

“看来白十字军挺缺人材的嘛!”

这个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Monsieur(先生)!怎么回事啊?刚才的骚动!”

是管理员的声音。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那么大的声响……再说,那又是怎么回事?好像有水往楼下流……”

“是猫在打架,把水桶给打翻了。”

被冤枉的猫在日光灯上发出抗议的叫声,但古乡却毫不在意地当成耳旁风。

“瞧,就是这个叫声,你听到了吧?”

“无论如何,能不能请你开个门呢?”

“好的好的,我马上开。”

古乡一面隔着门应付管理员,一面忙碌地到处转移,在猫儿的注视下以极短的时间将室内回复原状,也就是将两名男子的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再将他们的双手绕到背后紧紧捆住,然后塞进空空如也的衣橱内,还顺便从他们衣服内侧的口袋将皮夹给没收。接着他把掉落在地上的两把刀子并排在餐桌上,若无其事地用脏掉的餐巾覆盖住,然后把门打开,笑脸迎人地请管理员进入屋内。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猫叉那家伙又惹麻烦了……”

再次将罪过推到猫儿身上。

这次猫儿并未抗议,它兴致勃勃地凝视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饲主。这家伙到目前为止或许一直都被它低估了呢!没想到他是个潜藏着巨大爆发力的人类,动作之迅速以及处理事情的技巧都教人惊讶不已。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才能若能运用在日常生活上的话,这个房间的环境大概会稍微好一点吧!

管理员是个拥有南法血统,身材矮小,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在确认过屋内的惨状之后,他以整个胸腔的力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地板被水淹没,散落其中的杯盘碎片就像爱琴海中的群岛一样。水桶滚到墙边,头顶上猫儿如黄玉般的眼睛闪烁着事有蹊跷的光芒。

“Monsieur Kogo(古乡先生),虽然这栋公寓原本就是一座老旧的建筑物,可是……”

“我明白,我会负责的。”

古乡一本正经地点头后,随即从长裤后的口袋掏出钱包,完全看不出那是他刚从人家身上掠夺而来的皮夹,甚至摆出一副“此乃家父之遗物”般的凛然态度,以指尖夹起两张五百法郎的纸钞。

“我暂时先付一千法郎做为漏水的修缮费用,要是不够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再补给你的。”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

管理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我想修理费应该不用这么多。”

“那多出来的部分就当成谢礼收下吧!谢谢你平时的关照。”

还真会说场面话呀!猫儿心想。

“请把猫儿管好,我是无所谓啦!但是最好别造成公寓其他住户的困扰。”

管理员说完话离开之后,古乡立刻把门关上,将门闩紧,然后把盖住两把刀子的餐巾挂在门把上,将钥匙孔给堵住。

“抱歉啦!让你背黑锅。”

跟猫儿道歉后,古乡拿起刀子仔细端详。

“好狂妄的家伙,竟然用巴布·拉维理斯(注:Bob Loveless,著名的刀匠。)锻造的刀子!”

古乡像是在享受刀子的冰冷触感般将刀身平贴在脸颊上,并试着轻轻移动。

“给那种蠢材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接着他打开衣橱把那两个男人拖出来。头部被踢中的男人或许已经脑震荡了,仍然流着一些鼻血昏迷不醒,至于腹部被殴打的男人则是一脸恐惧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两个人都相当年轻,看起来大约刚满二十岁。

古乡一把揪住意识清醒的年轻人的衬衫领口,光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扔到沙发床上。

这家伙果然是做粗活的,猫儿心想。

“听好了,小伙子!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你们。”

轻轻挥着右手上的刀子,古乡以冷静的语气说道。

“可能的话,希望你们爽快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试图虚张声势,但声音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是本来知道却忘记了,是哪一种啊?”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那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古乡的手臂展现出流畅的动作。年轻人从咽喉深处发出了奇妙的声音,全身也跟着僵硬起来,以超硬度不锈钢所打造的强韧刀锋,正轻贴着他的皮肤。

“如果是碰巧忘记的话,我倒是可以让你好好地回想起来,但若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留你当活口。”

“……!”

“结论非常单纯。不过,真正的伟大就存在于单纯与明确当中,这是托尔斯泰(注:Leo Tolstoy,俄国小说家与思想家。)说过的话。用这句话替你送行应该足够了吧?”

冰冷的刀刃从下巴往左颊轻轻一划,随之喷出的血液立刻形成一道鲜红的曲线。年轻人的灰色瞳孔宛如廉价的玻璃珠般冻结,肤色也如枯木的叶子般。

“住手……”

软弱的声音从僵硬的嘴唇之间挤出。

“住手……我说……”

“经验使人明智。幸好你不是例外,不过我好像就是例外呢!”古乡笑道。

“那么我开始问了。你们是白十字军的成员吧?”

年轻人无力地点点头。

“才刚加入。”

“用不着你说我也清楚得很。要接受过个把月的训练,就不致于丑态毕露了。对了,上校还健在吧?”

“上校?”

“就是赛门·欧索普上校呀!他是白十字军的老板吧?难不成他改了名字?”

“不,我知道欧索普先生,不过他并不是上校,而是将军。”

“将军?”

古乡扬起一边的脸颊笑着。

“原来如此,将军啊……唉,反正如意算盘就握在自己的手上,就算他自称总司令,我想也没人敢唱反调。那么,将军阁下的身体还硬朗吧,菜鸟先生?”

“我只见过他一次而已,当时的他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因为人类的鲜血很补啊!”

“什么鲜血?”

“赛门·欧索普是佣兵组织的老板,要是有人流了一公升的血,那家伙的钞票就会增加两公厘半的厚度。知道这个之后还想加入吗,小伙子?”

“我知道这是个佣兵组织。”

“你喜欢互相残杀吗?”

“我喜欢射击和运动,可是现在这么不景气,工作并不好找,也有人大学毕业后只能在餐厅洗碗啊!”

“好感人的一番话。”

古乡的视线垂落到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儿已经从日光灯上跳了下来,并一脸通情达理的表情窝在那儿。

“将军应该告诉过你他要杀我的理由吧?”

“他说你是个背叛者。”

“哼!”

“他还说你是共产主义者……”

“我是共产主义者?”古乡不禁失声笑道。

“这种事要是被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知道的话,肯定会气到抓狂。”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不是共产主义者,而是幽默大师。”

猫儿抬头仰望饲主。这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它头一次完全摸不着头绪。

“话说回来,你的生活看起来倒是挺富裕的嘛!和你嘴里埋怨的不景气找不到工作的情况比较起来的话。”

古乡展示他刚才没收的钱包。

年轻人带着怨恨而无精打采的愤怒回应。

“因为我才刚领了预备金。”

“多少?”

“一颗人头二千五百法郎。”

“我看欧索普老大的脑筋大概是秀逗了吧!真是一点都不像他,出手竟然变得这么大方!也好,这个我就收下了。别摆出那种不爽的表情嘛!我可是差点丢了小命耶!拿点精神赔偿也是应该的。”

钱包从年轻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况且我还得支付地板的修理费呢!或许是过份了点,但总比事后引起骚动得好,再没有比金钱这种接着剂更能有效地把人家的嘴巴给封住了。对了!小伙子,你应该知道赛门·欧索普将军阁下目前所在之处吧?”

再次感受到刀子冰冷的压迫,年轻人死命地点头。

“知道……我会说的,所以请你住手……”

“也好,教训男人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

古乡一脸说不上来的吊儿郎当的表情,一边嘟哝着边把刀子放下。

“他在哪里?”

“巴黎郊外的一座森林里。”

“哪座森林?圣日耳曼?蒙梭?凡尔赛?还是更远的枫丹白露?”

“国家森林公园。”

“喔,是那里呀!不过国家森林公园的范围说起来也挺大的,是哪一带?把你知道的全都给我详细说清楚。”

“如果我说的话,你会饶我一命吗?”

年轻人如此反问,恐惧的表情里带着狡猾。

“这个嘛,就得看你的表现如何了。假如你有诚意的话我自然会饶你一命,但如果不是,那我也是没必要顾虑什么人道主义的。所以你最好认真回答,因为我最讨厌不认真的人了。”

照这么说来,他应该对自己怀抱着相当深刻的厌恶才对呢,猫儿心想。不过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那种困扰。

“从高尔夫球场往西走五百公尺左右……”年轻人开始认真地回答。

把想知道的事全都问完之后,古乡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胶带,那是为了封住年轻人的嘴巴。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间屋子了。不过别担心,门没上锁,管理员很快就会发现你,必要的话你也可以踢门让他知道。还有,你没有鼻窦炎吧?如果你因为无法用鼻子呼吸而窒息,那我可是会良心不安的。”

“被你说中了,我真的有鼻窦炎。”

“我讨厌不认真的人,也讨厌拙劣的笑话。我决定贴上两层。”

“是真的!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年轻人一脸快要昏倒的表情喘气说道。

“我已经说了真话,你为什么还要杀我?骗子!杀人凶手!”

“你还真敢说咧!企图拿到杀我的到底是谁啊!最近的年轻人简直不懂得自我反省。”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猫儿心想。

最后古乡用脚压住企图逃跑而在地上翻滚的年轻人,往他右半边的嘴贴上胶带,接着再用脚把他塞进床铺底下。

古乡在衬衫外面披了件牛仔夹克,接着移动套上布鞋的脚,把门打开。虽然一身外出散步的轻装打扮,不过他说不再回到这间屋子应该是真的,于是猫儿急急忙忙地从后面追赶上去。跟着这个人,不只食物有着落,生活想必也不会太无聊。总之先跟跟看再说。

古乡正准备关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猫儿的样子。

“怎么了,猫叉,你也想跟着来吗?”

“喵——”

“我还以为猫是房子的附属品呢!也好,你愿意的话就一起来吧!”

“喵——”

“不过你还真是好奇,跟着我可没什么好处。找个小有积蓄的老婆婆撒撒娇,让她养你,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一下楼梯就听见管理员的声音。

“先生,我已经联络过修理地板的工人了,请问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正好有点事情要外出,什么时候处理就交给你来决定。麻烦你了,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抱怨的。”

“您要外出吗?那么路上小心,先生。”

一离开狭小的大厅,古乡立刻对着猫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我还是第一次受他那么亲切的对待呢!不过也是最后一次,过了一个礼拜大概就可以在哪间二手家具店跟我的沙发床和衣橱重逢了。”

猫儿站在石板路上仰望饲主,一副问他接下来要往哪儿去的样子。

“往星星广场的方向去。”古乡回答。

牛仔裤包裹着的双腿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似地,开始走下蒙马特后街的坡道。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嗯,他刚刚离开了公寓,脚边跟着一只猫……不,好像是狗……是猫没错,我看见一只猫跟在他身边。虽然用望远镜没办法清楚辨认,不过他看起来并不紧张。接下来准备上哪儿去呢?真令人好奇。就这样了,再联络。”

女人挂断车用电话,再次以望远镜确认过男人和猫的身影之后,缓缓发动流线造型的汽车。

露堤奇亚银行的正面玄关弥漫着令人联想到古希腊神殿那厚重而庄重的风格——仅管经营团队为此相当自傲,不过却有些嘴巴刻薄的巴黎人将它形容为“装模作样的爆发户品位”,或许这和经营者是土耳其裔希腊人有关。然而也有另一派的意见认为,它远比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火灾的石油化学工厂的庞毕度中心,对巴黎市容的美化更有贡献。

古乡圣司饲养的猫的看法似乎比较接近前者。

猫儿以不信任的眼神扫过宽得离谱的阶梯、维多利亚式圆柱,以及雕刻在大理石壁上的半裸女浮雕之后,回头仰望饲主。它并非认为这个人和这种高级的场所无缘,只是好奇为了什么事而来到此地。

“喂!猫叉,别东张西望的,要跟上来喔!”

古乡踩着悠闲的步伐朝玄关大门走去。连大门把手都经过雕刻装饰,所以当然不是自动门了。趁着饲主开启厚重的大门,猫儿钻进了建筑物内部。

宽广的大厅中充满着“宁静的喧嚣”的气氛。猫儿看着自己的影子,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它轻哼了一声,抬头仰望高耸的天花板,身旁的饲主也同样仰着头并喃喃自语着。

“反正都要做天花板壁画,好歹也画幅维纳斯入裕图嘛!画什么荒野中的牧羊人,真没意思!”

发表完轻浮的感想,古乡将视线移至水平处,立刻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男人一身类似警察的制服打扮,腰上还挂着黑色的特殊警棍,身高跟古乡差不多,不过身体的宽度却远远大于古乡。

“嗨!”古乡故作天真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您到本银行有什么事?”

警卫以防卫的语气问道,显然是对古乡的服装有偏见,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吧!猫儿心想。就算不像在丧礼上穿着网袜那么失礼,但是在讲究排场的地方穿著端庄一点肯定没事。有钱人养的狗尚且会对穷人咆哮,看惯西装华服的银行警卫当然会觉得洗到褪色的牛仔装不合正道了。从猫的观点来看,这个饲主虽然胆子不致于大到敢徒手抢劫银行,不过的确让人觉得稍嫌轻率。

“当然是有事才会来呀!”

“请问是什么事?”

“我在这个银行里租了个保险箱。”

猫儿不由得用尾巴啪哒啪哒地拍打地板。

警卫毫不避讳地投以猜忌的目光问道:“请问钥匙带来了吗?”

“在这儿。”

古乡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往警卫厚重的下巴一伸。警卫不安地转动眼球,把钥匙捧在手心上,然后读出刻在上头的数字。

“8823……”

“我告诉你,这个数字在东洋可是大有来头,这是个开启命运的咒语呢!”

又在唬烂了!猫儿心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基本上这个人全身上下完全没有半点正经的地方。

“还有,能不能顺便带我到保险库所在的位置?事隔一年,我早就把那个地方给忘了。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认为你对顾客不礼貌,你只不过是尽你的职责罢了。”

警卫一脸尴尬的表情,嘴里嘟哝地说了声“请”之后便先行在前方带路,古乡随即跟在他后头,紧接着猫也从后方追了上去。

突然间,一阵歇斯底里的狗吠声响起。一名肥胖的老妇人正好与这怪异的一行人擦身而过,她怀里的贵宾幼犬一看见猫咪便开始狂吠。那只小狗每叫一声,它头上那朵比头还大的粉红色蝴蝶结便随之晃动。猫儿忍不住“哼”地笑了笑,完全无视于小狗的挑衅,小狗怒不可遏地用更加尖锐的叫声狂吠。人们纷纷停止关于金钱、信托及投资的交谈,朝着噪声的来源投以谴责的眼神。

“喂!你,警察先生!”老妇人叫道。

警卫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女士,我不是警察,我是这家银行的警卫。”

“不管你是什么都好,为什么不把那头肮脏的畜生赶出去?”

“你自己不也抱着小狗进来吗?女士!”古乡抗议道。“对狗和猫有差别待遇是不应该的吧?再说吵吵闹闹的是你的狗,而不是我的猫。”

“猫?那是猫吗?根本就是掉进臭水沟里的浣熊!”

“非常出色的比喻,不过你真的看过掉进臭水沟里的浣熊吗?”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总之,你有什么权利把我养的猫赶出去?”

“因为它肮脏呀!”

“肮脏的是你的心吧!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宠物还敢怪罪别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真是无礼!”

“好了好了!两位客人!”

就在警卫一脸厌烦地开口之际,好几个行员也跑了过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啊,居然当真吵了起来,就为了那点无聊事?

在大约十公尺外的地点,一名女子一边看着这场骚动一边如此想着。

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那件事真的可以仰赖他吗?不过这肯定是个好机会!

看着饲主与老妇人之间孩子气的争辩,猫儿决定置身事外。那种廉价的流氓狗根本不值得与它一较长短,所以猫儿才会对它视若无睹,古乡实在应该好好跟它学习才对,像那样的老太婆根本用不着理会,根本不用那么认真。虽然他是好心替猫儿辩护,不过这人的心智实在有必要稍微再成熟一点。

“来呀,猫咪!”

一个低沉的、柔和的、感觉很棒的声音传过来,猫儿才转头一看,瞬间就已经被女人那双散发着美好香气的手温柔地抱了起来,于是发出满足的叹息。

女人纤细白皙的手指搔着猫儿的胸口,猫儿察觉到像是钮扣般的某种东西附着在自己身上。

“帮个忙哟,猫咪!不会害你的。”

猫儿从喉咙发出呼噜声回应,表示自己并无异议。

回头一看到这幕光景,古乡圣司顿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他所养的猫和美女的组合,对他而言就像是冰山和珊瑚礁同时存在那般怪异。

抱着猫的女人相当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一身高雅的淡绿色长裤套装搭配纯白色衬衫,看起来几乎没有化妆,顶多只上了口红而已,美丽到毫无化妆的必要。她那宛如沐浴在阳光下麦穗般的金褐色丰润长发垂及肩膀,被长长的睫毛所包围的眼眸就像波浪起伏的地中海般,充满了生动的海蓝。较一般女性高的身材及修长匀称的四肢,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印象。

古乡甩了甩头,对着女孩说道。

“抱歉,Mademoiselle(小姐),我的猫似乎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Monsieur(先生)。这只猫很可爱呢!”

对于这个回答,古乡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可爱?你的品位还真怪。”

“咦?你不这么认为吗?它可是你的宠物喔!”

“我一点也不觉得它是宠物,嗯……反倒像是个狡猾的房客,有时候挺讨人厌的,至于可爱呀,就更别提了。”

“那你为什么还保护它?”

“我怎么想是我的事,但别人有那样的想法就另当别论了。”

古乡斜眼瞥着令行员们束手无策的老妇人。

浮现怪异微笑的女孩提议。

“我有个好办法,对事情的解决应该会有帮助。在你办完事之前我帮你把猫带到外面去,你觉得如何?”

古乡默不作声地眨了几下眼睛。

“这个主意还不差吧?Monsieur……”

“Kogo,Seigi Kogo(古乡,古乡圣司)。”

“你是东洋人吗?”

“日本人,不过我的爱国意识挺薄弱的。那只厚脸皮的猫叫做‘猫叉’。”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

好一个宛如水晶杯互相碰撞般的响亮名字啊!古乡心想。

“很美丽的名字。关于你那耐人寻味的提议……”

“怎么样?”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样啊,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很麻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那么做确实可以让事件圆满落幕,可是这么一来我刚刚又是为了什么在众目睽睽下出丑,跟那个老太婆争辩呢?为了维护正当的权利我绝不妥协,我坚持把我的猫留在银行里。这就是我的理由,还请你别介意。”

克拉莉丝·雷因瞪大了碧蓝的眼眸凝视着古乡。

“希望你能够谅解。”

作了决定之后,古乡对猫儿叫道。

“喂!猫叉,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走吧!快点跟上!”

猫儿抬头看了克拉莉丝一眼,随即轻盈地跳到地板上,给了克拉莉丝一个“伤脑筋的家伙,我不跟上去不行了”的表情后,才跟着古乡离开。

我的天哪,这根本不叫处事圆滑,简直就是小孩子气嘛!

目送古乡的身影消失在保险箱区之后,克拉莉丝·雷因立刻快步踏出银行,她的蓝宝基尼就停在马路对面。她以弹性十足的灵活步伐走下阶梯,一坐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随着旋钮的调整,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就像是打翻了大杂烩似的,毫无秩序地流泻了出来。好不容易接收到“那个”之后,走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立刻传进她的耳朵里。

“感应度良好。”

喃喃自语之后,像是在回应她似的,某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猫叉,你是公的吧?说实在的,这种事情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不过看你那么会跟女人相处的样子,八成是公的……总不会是同性恋吧?”

负责管理保险箱的是一个戴着眼镜上了年纪的男人,从他毫无光泽的皮肤以及瘦干的样子来看,古乡几乎可以一口咬定这个人的胃绝对有毛病。

“听说行员们对您招呼不周,我在此向您赔罪。您所持有的钥匙是8823号,对吧?”

“对。”

男人一接过那把钥匙,立刻从埋在背后墙壁里的无数个抽屉当中挑选了一个,然后将钥匙插进去,确定钥匙没错之后,男人才把那个钢铁制沉甸甸的小盒子取出来。盒子里放着一把金黄色的钥匙。

“请问您知道这把钥匙的号码吗?”

“摇摇冻起司。”

“什么?”

“抱歉,是11074。”

“谢谢您。请您在进入证明书上签下大名。”

古乡签名之际,猫儿就在地板上整理自己的毛。不由得流露出失望表情的警卫则在一旁注视着一切。

“那么,钥匙就交给您了。”

接过金黄色的钥匙之后,古乡穿过警卫所打开的门,继续往建筑物深处进入。并不宽阔的长廊,左右各有一整排令人联想到监狱单人房的铁门。警卫在刻有“11074”数字的门前停住。

“就是这里,请进。”

“辛苦你了。”

古乡将一张折成四折的五十法郎纸钞塞进警卫厚实的手掌里,警卫连忙绷紧笑开的下颚线条回应。

“事情办完或有事吩咐,请按下室内的红色按钮。”

恭敬地说完后,警卫鞠了个躬才从走廊上离开。

古乡用钥匙开了门,先让猫进入室内,然后自己再走进去。门一关上,自动门锁立刻发出宛如车厢联结器串联的声响,于是古乡就这样被关在密闭的金库当中。

金库的天花板高度为二点五公尺,地板面积为三公尺见方。门边设置有红色按键和对讲机,天花板上嵌着一盏太阳灯。位于墙壁一隅的换气扇发出低沉宁静的声音。

“这种是最小的金库。”

古乡对着猫说明。

“有些大型金库甚至有十公尺见方,因为欧洲的富豪们往往会把现金、宝石、金块或有价证券等收藏在这种地方。”

古乡用手掌在门正对面的墙壁上轻轻一压,墙面的一部分立刻向下开启。

哇!猫儿赞叹地眺望着。古乡把手伸进里面,拉出一只黑色皮革制的公事箱,摆在打开的壁面的平台上。

“也有些家伙会用来收藏绘画或陶瓷器,原因是舍不得捐给美术馆,只想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偷偷欣赏。就是为了那些家伙,所以这里装的是太阳灯而不是日光灯。听说伦敦的某家银行就发生过这么个例子,有一个喜爱艺术的老先生死后,他的家人打开金库一看,光是裸女画就超过五百幅呢!”

古乡一边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公事箱一边说道。猫儿跃上平台,窥视饲主手边的东西。

公事箱被打开来。

猫儿因为过度惊吓而全身汗毛竖起,还发出低长的吼叫声。

公事箱被隔板一分为二,一边放置着上头印有人类脸孔及看似颇有来历的建筑物和数字的长方形纸片,这一半箱子被塞得满满的。

“大约十五万美金。”古乡告诉猫儿。

“这东西的继承人就决定是你了,你这辈子应该再也不必为牛奶钱发愁了。”

箱子的另一边嵌入几块干燥的黑色光泽金属。古乡拿起其中的一块,放在掌心里快速转动。

“这把是S&W的Chief's Special,这把是毛瑟的军用自动手枪,这把是Automag……怎样?件件都是难得的精品呢,你说是不是?”

“喵!”

“哦,你也有同感吗?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才是最棒的,只可惜无法申请新型专利。”

那把枪的枪身短小,和弹轮圆胖的旧式手枪非常相似。古乡从箱子的一隅取出一个圆筒状容器,盖子打开后出现的是好几支极短小并具有尖锐箭头的箭。他把总计六支的箭填入了状似手枪的武器的弹轮中。

“这东西不会像一般使用火药的武器那样发出粗暴的声音,这就是它最大的有点。”

古乡把那件武器收进夹克内侧的口袋后,再把公事箱的盖子关上,提在手中。

“好了,我们走吧,猫叉!”

在确认过胸口的突起不会太引人注目之后,古乡开口说道:“在前往欧索普上校——不,是欧索普将军的驾前拜会之前,可得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才行。”

克拉莉丝·雷因拿起被扔在副驾驶座上的记事本,封面上写着“第二十期学员评鉴表”,年度为十年前。她以纤长的手指翻动页面,打开的是“K”项——

国籍:日本。

年龄:三十一岁。

头发:黑而茂密。

身高:一八三公分。

体重:八十二公斤。

血型:B型。

视力:左右眼均为一.五。

色盲检查:正常。

听力:正常。

学习课程:战斗、军事工程。谍报。

考绩:

手枪射击:九九分。远距离狙击:九七分。跳伞技能:九六分。格斗技综合:九八分。潜水技能:九十分。寒地战斗演习:九六分。暑地战斗演习:九一分。反坦克战斗技能:九五分。爆破技能综合:九二分。谍报技能综合:九八分。机械工学实技:九二分。重兵器操作技能:九五分。反拷问训练:九六分。语学:九八分。反共思想学习:四十分。

优点:自主性、独创性、精神稳定性、状况判断力。

缺点:协调性、使命感。

备注:好冷嘲热讽,比起团队行动更适合单独行动的“一人军队”之典型。和精神上的适应性一样,能力上亦可承受同等负担。任务内容必须严选。

综合评分:A减。单就能力及技能而论可评为A加。

赛门·欧索普

克拉莉丝从记事本上抬起白净的脸庞,将视线投向七叶树的树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接着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钢笔,以流畅的笔触在笔记页面的末尾加上注记。

诡异度:一百分。

然后又写下——

信赖度:?分。

克拉莉丝一度提起笔尖,以钢笔尾端轻轻戳着光滑的脸颊,半晌之后才无声地笑着写下最后的评语——

容貌:八九分。但恐有不少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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