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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贰 风毛雨血万人欢

在一个裹着西荒披巾的美丽女子指引下,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以后,所有被困在朔方城内的百姓都知道了塔桥。在那里,无论你是空桑人还是冰族人,只要放下武器和偏见,都可以得到净水圣使的庇护。

伫立在贯城河中心的石塔此刻已被一个巨大的黄色口袋笼罩,只露出连通桥面的木门。说也奇怪,那个众人记忆中狭小的石塔,居然像个无底洞一般,无论多少人进去寻求安全,都能够容纳。

据一个亲身进过石塔避难的人回忆,虽然外表看起来窄小,进入石塔之后,才惊觉里面居然比朔方最宏伟的神殿还要宽大。更神奇的是,无论有多少新人入住,石塔里总会找得出地方供他们安顿,仿佛那里的空间能够随着人数而无限扩张一般。“净水圣使,真是法力无边啊。”每一个走进石塔的人都会这样感叹。

净水圣使每天都带着他的追随者们守在石塔唯一的出入口,还组织难民中的青壮年组成小队,守住塔桥,防止城内的战火蔓延到这里。他很少说话,声音也很低哑,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聆听着避难者们或愤怒或悲伤的倾诉,手里紧紧握着伤病之人寻求安慰的双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他在这里,石塔内的人们就会觉得安心,至少,他们可以活着等到这场暴动结束的时候。

净水圣使虽然不太说话,但石塔内每个人都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每天早上,当太阳的光线穿透石塔外罩的黄色织物映入室内时,净水圣使就会引领大家进行祈祷仪式。仪式很简单,祈祷语也非常简短。

“天佑云荒。”他站在众人的中心,带头念道。

“天佑云荒!”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念。

“天佑空桑。”净水圣使再念。

“天佑空桑。”这一回没有上次那么齐心了,开口的只有空桑人。石塔内的冰族人们紧紧地抿住嘴唇,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人群正中身穿灰色长袍佩戴黑色围巾的人,也盯着他们身边同样衣衫褴褛的空桑难民。

然而净水圣使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依然用他特有的低哑声音念出第三句:“天佑冰族。”

“天佑冰族!”冰族人们大声地念了起来,居然有一小部分空桑人也跟着念。

“天佑万物。”净水圣使垂下眼,表示祈祷语完毕。

“天佑万物!”这一回,又是所有的人一起高声念诵起来。

这样的仪式每天一定会举行一次,渐渐地,第二句和第三句的回应慢慢接近了首尾两句,就算新进来石塔避难的人心存犹疑,时日久了,他们也能够将这四句祷词真心诚意地念诵出来。石塔内原先自发区分的空桑和冰族地盘渐渐模糊,而净水圣使尘晖破碎的声音,也奇迹般在众人耳中动听起来,仿佛带有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祈祷仪式,也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一个在此避难的神官这样说。

然而这还不是人们经历的最为神奇之事。当外界的战争持续到第五日,石塔内聚集的难民超过了两万人,众人带来的粮食也终于分食殆尽,饥饿和恐慌开始在塔内蔓延,争夺私藏的食物也成了塔内众人冲突的开端。

“要不,我带几个人出去找点粮食。”励翔焦急地对坐在门口的尘晖道,“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你上哪里能找到粮食?”明粟焦急地道,“外面兵荒马乱,要有粮食也早被两边的军队搜干净了,还轮得到你?出去只能白白送命!”

“可是……”励翔还想分辩,冷不防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一个女子隐藏在披巾之后的半张脸。她站在阴影里,悄悄朝他招手。

励翔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已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励翔会意,走过去和那女子远远走开,方才惊喜地问道:“沫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进来好几天了。”舒沫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低低地回答。

每天都有大批躲避战火的朔方难民进入石塔,想来舒沫也是混杂在人群里进来的。她既然一连几天都默默隐藏在人群里,此番现身,必定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励翔看着面前女子憔悴的脸,想起尘晖对她的冷淡疏离,不禁心疼地道:“沫姐姐,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带你看样东西。”舒沫的表情很平静,让励翔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听话地跟在舒沫身后,看她从角落里取出一根断裂的木梁来,上面长着一些圆圆的白色物体。

“蘑菇?”励翔伸手摸了摸,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确实是蘑菇,一朵朵如同小孩儿的拳头,白白嫩嫩,手感肉实。

“嗯,这是肉芝。”舒沫摘下一朵蘑菇,递给励翔,“你吃吃看。”

“让我吃这个?”励翔瞪大了眼睛,拿着肉芝端详了半晌,终于怯生生地道,“沫姐姐,你确定,没有毒吧?”话音未落,他已经瞥见了舒沫杀人般的目光,连忙一把将肉芝塞进嘴里,再不敢多说一句。

眼看励翔将那朵肉芝囫囵吞了下去,舒沫忍不住笑了笑,“没有毒,而且你一天之内都不会饿了。”

“原来这是救命的宝贝啊!”励翔咂咂嘴回味着肉芝的清香,联想起石塔内如今食物匮乏的现状,不由欢喜地道,“沫姐姐,你怎么找到的?可惜太少了些,不够大家分啊。”

“这是我用灵力催生出来的。”舒沫蹲下身,将肉芝一朵朵地采下来,兜到励翔的衣襟里,“几天前,我和一群冰族人躲进石塔来,就听他们提到几千年前冰族有个先知叫做朱宣,他为了不让冰族苦力们饿死,就用灵力在土地里催生出肉芝来,救了所有人的性命。我想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所以几天来我潜心揣摩,终于发现了在木材上催生肉芝的方法。我想我多催生一些,总可以让石塔内的人都活下去了。”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哥!”励翔双手兜着肉芝,兴奋地往尘晖的方向跑去。

“别急,他迟早会知道的。”舒沫拦住他,伸手往上指了指,“我还要你们帮忙,在石塔顶部给我隔出一个静室来,我好催生肉芝。”

“没问题!”励翔乐得都要飞起来,颠颠地跑开去了。

没多久,石塔顶部的阁楼就被清理出来,堆满了从外界搜罗来的木料,角落里也用舒沫宽大的披巾隔断了众人的视线。舒沫隐藏在披巾之后,日日夜夜都不再出现,也再没有一句话,只有一朵朵白色的肉芝在成垛的木材上生长出来,采了又生,永无止歇。

躲避在石塔内的难民们再也不用担心食物了,每天他们都能够领到一朵白色的蘑菇,即使生吃也清香满口,而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再不会感到饥饿。

尘晖也分到了肉芝,却托在手心迟迟不肯吃下。他已经听励翔说了经过,却没有像励翔希望的那样,亲自到阁楼去向舒沫道谢。只是在有人问起肉芝为什么如此神奇的时候,尘晖低哑地回答了一句:“它是神的血肉所化。”

半个月过去了,朔方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束的希望。最大的明证,就是前来石塔内求医觅食的冰族伤兵越来越多。明粟成日价忙得脚不沾地,而应尘晖的要求弃置在桥下的武器,也渐渐堆成了小山。

“收容这些冰族士兵,会不会引来麻烦?”励翔有些担心地问。

“总不能放任他们在外等死。”尘晖回答,“我要他们放下武器,发誓再不杀戮,他们现在和石塔内其他人已经没有分别了。”

“可他们毕竟是有罪的!”励翔抗议道,“他们或许杀过人烧过房子,他们有什么资格躲进来?”

“有罪的人就该死吗?他们难道不能有……自新赎罪的机会?”尘晖仿佛联想到什么,苍凉地苦笑了一下,让励翔忽然惴惴不安。励翔猜想自己的话刺到了尘晖的痛处,却又不明白他的痛处究竟是什么。

“更有罪的,是迫使他们或者煽动他们犯罪的人。”尘晖靠坐在木门处,忽然想起这句话正与十二年前舒沫安慰自己的类似,不由心头一紧,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空桑和冰族的仇怨沉积太久了,需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宽恕……”

励翔低下了头,他不敢再引得尘晖说话了。他看得出来,在战火弥漫的朔方保持这一方净地、维持石塔内几万人的和睦相处已经耗尽了尘晖的心力。他常常倚墙而坐,面色安详地合着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唤醒。可是一旦醒来,他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人请去,或者劝退想要攻占塔桥的士兵,或者安慰伤心欲绝的寡妇,或者调解难民之间的纷争,或者,仅仅是为了安抚伤者临死之前的恐惧,告诉他所有的罪孽都已清洗,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入轮回之中。

尘晖从没有照过镜子,励翔也不敢告诉他,他眉间那颗珠子,已经枯槁得几乎要碎裂了。

终于有一天,石塔内众人最恐惧的事情如同最初的预料那样到来。沉重的脚步声震颤了摇摇欲坠的木桥,震颤了塔内所有人的心绪,那是他们无法抗拒的命运。

尘晖扶着墙,吃力地站了起来。“守好大门,不用管我。”他挥了挥手让励翔和其他人避入石塔,独自向着来人走了过去。

那是一群全副武装的空桑士兵,看样子刚从战场里走出来,不少人身上都溅满了鲜血。领头之人是个参将模样,手里倒提着一把大刀,脸上被烟火熏黑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听说塔里有不少冰夷?”参将是从别处驰来支援朔方的,对面前这个瘦削虚弱的男子根本不放在眼中,“你他妈好大的胆子!”

“战事结束了?”持续多日的厮杀和呐喊已经消停很久了,但尘晖还是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毕竟每天都守在木桥上,他和躲避在塔内的难民一样,对外界的一切有着无法确定的担忧。

“对,那些狗娘养的冰夷都被老子们杀光了!”参将显然已经杀红了眼睛,充血的眼白在烟火熏黑的脸孔上更为狰狞,如同他身后的每一个士兵。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露出白色的牙齿,仿佛随时想用猎物的鲜血来滋润自己的喉咙,“现在轮到收拾这些渣滓了!”

“这里都是普通百姓。”尘晖看着面前狼群一般的士兵,仿佛已经听到了石塔内众人惊恐的哭喊,他再度走上一步,尽力提高声音,“请将军放过他们吧。”

“滚开!”参将一把拔出佩剑,剑尖恰正抵住了尘晖的鼻尖,“再不滚,老子连你一起杀!”

尘晖没有动,他盯着那参将的眼睛,慢慢道:“不论将军隶属兴安卫还是居延卫,擅杀百姓的罪名你都担待不起。”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教训老子?告诉你,老子……”那参将说到这里,却有士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说完又颇有顾忌地看了看尘晖。

“放屁,他是个什么东西,傅川少司命也肯和他会面?”参将愣了一下,随即怒道,“老子们辛辛苦苦捉拿反贼,我就不信少司命反倒怪罪!”说着,他重重一脚将尘晖踹倒在地,朝身后的士兵大声吩咐,“冲进去,把冰夷奸细都杀了!”

那些杀气腾腾的空桑士兵早就摩拳擦掌,当下齐声呼应,端起手中的兵刃就往石塔的木门处冲去。

“住手!”随着一声撕裂般的高呼,尘晖猛地扑过去,拦在了石塔底部紧闭的狭窄木门外。“咳咳,请你们太守来说话……”咳去喉咙里的血,尘晖奋力发出最后的声音。

“敢瞧不起老子,弟兄们,上!”恼羞成怒的参将大刀一指,杀红了眼睛的士兵们便举起兵刃朝着尘晖冲去,眼看就要将他砍成肉泥!几个认得尘晖的士兵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哀叹净水圣使如今就要死在塔桥上。

忽然,一声惨叫蓦地在石塔前响起,紧接着一声又一声连成了一片,仿佛一群落入了罗网的鸦雀,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参将大惊之下,才发现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上不知怎么的沾满了蓝色的火苗,而那些火苗正迅速地从一个人身上蔓延到周边之人!顷刻之间,十几个士兵已躺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号着四处滚动,试图扑灭身上的蓝色火焰。从那些极端扭曲的五官和声嘶力竭的惨嚎,可以想见那诡异的蓝火比普通的火焰酷烈万倍,简直堪比地狱里惩罚鬼魂的红莲烈火。饶是其他人见惯了战场上无情的厮杀,此刻看到他们痛不欲生的惨状,都吓得远远躲开,生怕沾染上一点火星。

“他有法术,我们对付不了的……”一个士兵结结巴巴地道,“我就说过,净水圣使冒犯不得……”

“放屁!”参将一个耳光将那士兵打到一边,喝道,“看清楚了,这哪是什么法术,不过是他妈的霹雳火!”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看向石塔木门,正看见尘晖如同神像般站在那里,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铁匣,里面一朵蓝色的火球徐徐跳动着。

过了一会,那些在地上翻滚的士兵们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火苗,哀声连连地爬起身来。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除了焚烧般的剧痛,他们的身体甚至衣服都毫发无损。

果然是霹雳火,监狱里用来拷问重要犯人的刑具。它不会真正伤害肉体,但是那种烧灼灵魂带来的灭顶痛楚却可以让它撬开所有人的嘴巴。参将不禁庆幸刚才没有沾上这个鬼东西,否则自己就算再皮糙肉厚,也绝对抵不过它带来的痛苦而在手下面前翻滚嘶号,丢尽颜面。

“一个铁匣内最多只能装两颗霹雳火,他现在只剩下一颗了,怕个屁!”冷静下来的参将盯着尘晖,大声下令,“第一个冲入石塔的,记头功!”

头功意味着一百个金铢的奖赏,无疑对普通的空桑士兵是极大的诱惑。何况方才中了霹雳火之人除了痛楚,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伤,无形中更鼓舞了人们的勇气。于是几个强悍的士兵再度冲上,盘算着只要抛出霹雳火,尘晖就再也无法阻拦他们冲入石塔。

他们的判断没有错,除了双萍多年前赠给他防身的两颗霹雳火,尘晖确实再无可以倚仗之物。他也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将手中唯一的霹雳火掷出,无所顾忌的空桑士兵就会如同饿虎扑羊一般冲进石塔。而他们带进去的,不光是冰族人的厄运,拥有几万人栖身却只有一个狭窄出口的石塔内部一旦混乱,就会如同一个插翅难飞的血池地狱。所有的人,不论他是冰族人还是空桑人,都逃不过灭顶之灾。

空桑士兵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尘晖的肩膀和手臂。只要他们用力一扯,尘晖就会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而他身后的木门,在士兵们眼中跟纸糊的没有区别。

傅川,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呢?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尘晖一咬牙,翻倒了手里的铁匣。

惨叫声再度响起,冲在前面的空桑士兵和上次的遭遇一样,纷纷哀号着滚落在地上。参将大喜之际,正要号令冲锋,眼中却忽然升腾起一片绚丽的蓝色,让他和所有的士兵都呆住了。

尘晖还是站在木门之前,双臂展开死死抵住门框旁石砌的塔墙,手指已经深深地抠进了石缝。他的全身,笼罩着一层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了整个木门,凡是想要越过他进入石塔之人,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霹雳火的灼烧。

石塔之前,一个没有法术没有武器的人,就这样布下了无法逾越的防线。

这沾染到一点火星就让人痛不欲生的霹雳火,眼前这个瘦削虚弱的人居然一动不动地承受了它的威力,没有痛呼,没有挣扎,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只是那么静静地伫立在石塔的入口处,仿佛一只巨大的火炬,让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它的光亮。

参将惊呆了,而他身后的士兵中,则接二连三有人跪倒在地。这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和非人能迸发的力量,已经击溃了他们的勇气。

“为了那群狗娘养的冰夷,你疯了吗?”参将目眦欲裂,大力吼道,“用矛杆把那个疯子弄走!”

有人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远远地用长矛杆把尘晖从木门处戳开,又有人找来披风,想要挥舞着将他身上的霹雳火扑灭。然而尘晖固然死死抠住石缝纹丝不动,身上的蓝色火焰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顺着长矛和披风嗤啦一下就窜到了士兵们身上,惨叫慌乱之中,再没有人敢上前。

“将军,收手吧……”一个百夫长刚说到这里,就被参将怒不可遏地瞪了回来。事已至此,他堂堂将军若是承认输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手里,颜面何存?

“将军,不如我们假装撤离,等他自行灭了霹雳火,我们再来如何?”百夫长低声道,“朔方已经在我们手里了,石塔里的冰夷迟早逃不掉的!”

“好,就依你!”参将点了点头,不甘心地挥动了手中大刀,“撤!”

脚步声带来的震颤渐渐远去,塔桥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蓝色的霹雳火,还在木门处熊熊地燃烧着。

薄薄的木门挡不住外界的声音,早已号啕大哭的励翔终于挣脱了明粟的钳制,抛下聚集在门口跪成一片的冰族人,一把拉开了塔门。

“大哥——”他凄厉地大喊一声,朝着依旧伫立在门口的人形火焰扑去,却甫一沾到火苗,便痛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仿佛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被灌满了油,每一根骨头的骨髓里都点燃了火,励翔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烧成了灰烬,用尽所有的词句都不能形容那种痛苦的一分一毫。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翻滚着,口中无法自抑地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心里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念头——自己偶一沾上便痛成这样,大哥他……他怎么能忍受这么久?

“圣使,快灭火!”石塔里的众人瞧见励翔的惨状,都不由焦急地朝尘晖大喊起来。军队已经走了,他为什么还不把自己解脱出来?莫非——他已经死了吗?这个念头同时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升起,让他们顿时失去了依靠一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大声祈祷起来。

尘晖没有死,霹雳火并不会夺去人的性命。他不是不想滚倒在地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再没有力气动弹一下。先前为了克制剧痛护住塔门,他的四肢死死抵住了一切可以支撑的东西,此刻身体早已完全僵硬,根本无法听从意念的指挥。他就像一个被捆绑了架在火炉上的鸟儿,僵立在门框处,任凭霹雳火里里外外地烧灼着他的灵魂。或许要等到灵魂被烧为灰烬的那一刻,霹雳火才会自动熄灭。

十几年前,自己也经受过霹雳火的煎熬,可是那个时候那些人是怎么灭火的呢?尘晖吃力地回忆,是了,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怎么可能还记得?然而这一次,他为什么还是这么清醒,清醒得让他体味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原来不只是当初从云端摔下来的时候而已……

忽然,一股大力从背后猛扑过来,带得尘晖一下子扑倒在塔桥的桥板上。天旋地转之间,尘晖感到某个人正紧紧地抱着自己,在地上来回滚动,借以扑灭笼罩住两人全身的火苗。

“沫姐姐……”他无声地动了动早已被自己咬得满是鲜血的嘴唇,闭上眼睛忍住了泉涌的泪。可恶的霹雳火,烧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能把他的泪水烧干。

救他的人,果然是舒沫。她原本一直在石塔顶端的阁楼里潜心催生着肉芝,就连塔内众人几次救援尘晖失败,引来数万人一起发出惊痛的悲呼,也不曾让她从深层的忘我状态中惊醒过来。

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阁楼,隔着披巾的阻挡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快去救净水圣使!”

灵力运行受阻造成的反噬让舒沫几乎呕出血来,然而她所有的恼怒都被来人的话语驱散了。尘晖出事了!一念及此,舒沫顿时将一切顾虑避讳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把扯开悬挂在前方的披巾,恰正看到一个空桑老人老泪纵横地跪在自己面前,居然是当初刺伤尘晖的那个人!

“上次你可以救他,这次你一定也可以!”老人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救救他,他是个好人……”

无暇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舒沫跌跌撞撞地冲到石塔底楼,仿佛一头扑入羊群的狮子疯狂地推搡阻挡在面前的人,恨不得把他们都撕成碎片。不知道奋战了多久,在密密麻麻的人头后,她终于看到了尘晖被笼罩在蓝色火焰中的身影。那身影正好挡在大门处,在秋日的阳光映射下,影影绰绰的火焰仿佛无数妖魔在他身上舞蹈狂欢,即将把他吞噬得骨肉无存。

是霹雳火!舒沫蓦地想起十二年前,噬魂蝶带她看到的残酷一幕。那个时候,正是这恶毒的火焰摧残着刑架上少年的身心,折断了他的羽翼葬送了他的前途。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再度落入了这恶魔的利爪之中?

还来不及细想,舒沫已冲开众人,一把将尘晖扑倒在地。霹雳火呼啦一声蔓延了她的全身,让舒沫几乎惨叫出来——原来是这么痛,这么痛!

她尝到了咬破的舌头上传来的血腥味,却只能抛开一切旁骛,不顾一切地抱住尘晖在地面上翻滚。终于,肆虐已久的蓝色火苗渐渐熄灭,舒沫躺倒在桥面上,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可是心中的念头容不得她就此睡去,她轻轻搂了搂怀里的尘晖,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尘晖,你没事吧?”

“放心。”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话语却如同钢针一般刺进她的心,“不会……不会损害到朔庭的灵魂……”

“你……”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不……”

“你不就是这个……目的么?”他挣扎着滚到一边,似乎想要逃得越远越好,背过身连一眼都不肯多望她一下,“对不起,我还是没死……”

“尘晖!”若不是她没了力气,若不是他虚弱得一碰就会碎裂,她一定会给他一个耳光,“我早就解释过了,你为什么不信?你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

“我就是这样记仇的人。”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句,随即在众人的簇拥中被抬进了石塔,千百人的遮掩下,她就连他的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沫姐姐,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励翔跪在舒沫身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哀恸,“你,你也太累了……”

舒沫看了看年轻人顺着眼角流下的泪,疑惑地低下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垂落在腰间的长发已是一片斑驳的花白。

“都是肉芝,我早该想到的,那么多人要吃肉芝……”励翔语无伦次地喊了起来,拳头重重地打在桥面上,“你付出了这么多,可别人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别人知道。”励翔同情的话语让舒沫心生不快,仿佛又催生了过去的骄傲。她转过脸,看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倒影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女人苍老的脸。

灰白的头发,深重的鱼尾纹,疲惫黯淡的双眸。那是剥去了所有的灵力之后,年近半百的女人应该呈现的模样,甚至更老。

天人五衰。舒沫的心里忽然一片透亮,她回头看着励翔哭泣的模样,淡淡地道:“那些士兵可能还会回来,你赶紧去太守府找璃水姐姐,让她来保护我们。”

“好。”励翔使劲地用衣袖擦着眼睛,飞也似的朝着远方奔去。

舒沫瘫坐在桥面上,靠着栏杆如同死去一般,直到她听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伴随着甲胄特有的金属摩擦声。

刚才的军队,又回来了。舒沫睁开眼,缓缓地吐纳了两口气,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再也挤不出一滴灵力来。没错,她此刻已然呈现出了舒轸以前提过的天人五衰之像——内法之衰、灵骨之衰、函气之衰、元神之衰、寿命之衰,天劫所降,就算是隐然有半神之姿的云浮世家传人,也因为严重透支灵力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可是云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就算离死不远,也断不会容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在我面前撒野。舒沫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湛水,站起来朝着气势汹汹的空桑士兵走过去,嘴角扬起了高傲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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