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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风昨夜

宋州古名商丘,又称睢阳。自从宋州之“宋”字成为大宋的国号后,宋州声名愈发显赫。

与宋州同度崛起的还有睢阳书舍。五代时期,宋州名儒杨悫在睢阳当地教授生徒,宋州楚丘人戚同文从学,娶杨悫胞妹,又承师志,在睢阳城东兴建学校,称“睢阳学舍”。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戚同文以七十三高龄随同长子戚叔维赴任随州书记,终病逝在随州,学舍事业就此中断。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州富商曹诚出三百万巨资在睢阳学舍旧址建学舍一百五十间,聚书一千五百卷,博延生徒,讲习甚盛。精明的曹诚又通过应天府上书朝廷,请求以学舍入官。宋真宗大为赞赏,正式赐额为“应天府书院”,由戚同文之孙戚舜宾主持,曹诚担任助教。这所由民间人士一手创建的书院自此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取得了官学的地位,声名大震,与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并称为天下四大书院,四方学者,辐辏而至。

现任书院主教范仲淹便是昔日睢阳学舍的学生,他在二十出头时慕名来应天求学,昼夜苦读,五年未尝解衣就枕。因为家贫,每天只煮一锅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取食二块,再切一些腌菜佐食,如此苦读四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获大成,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进士第。顺利步入仕途的范仲淹不忘应天教导之恩,娶宋州人氏李昌言之女为妻,在应天安家落户。范母病逝后,范仲淹辞官在家居丧,新任应天知府晏殊重视教育,特延请范仲淹人应天书院掌学主教。南京人文愈加昌盛,学子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应天书院一跃成为天下书院之首,其良好的治学学风吸引了天下莘莘学子,甚至不少官宦也慕名将子弟送来书院习读。

今日是法定的乾元节,也是应天书院的特殊日子,应天知府晏殊在义字街应天府官署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坐上宾客正是从书院精挑细选出的一批优秀学生。

华丽的晚宴正在举行——灯红酒绿,玳筵罗列。细酒肥羊,觥筹交错。讴歌谐谑,琴瑟铿锵。

按照惯例,此类聚宴属于官方性质,购置酒菜果肴、聘请歌妓乐舞等费用均由朝廷所赐公使钱支出,如果不够,还可动用其他经费。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堂中放置了二十来张长方形桌案,宾客均环桌而坐,一桌至少十人,本来还算宽敞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起来。

出席宴会者除了书院学生及府学提学曹诚等教官外,还有路、府、县各级重要官员,如京东路转运司转运使韩允升、副使范雍,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等;府级官员有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南京留守包令仪等;县级官员有宋城知县吕居简等。吕居简虽然只是个县令,但宋城是陪都南京所在地,称赤县,级别很高,他的官秩甚至比南京通判还要高。

一些本地的乡绅名流及寓公也应邀出席,如大茶商崔良中及其侄子崔槐,寓居在南京的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马许仲容、正在许家做客的翰林学士石中立,以及赴任正好路过南京的庐州知州刘筠等。可谓济济满堂。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书院主教范仲淹因母丧在身,不能出席这场豪华夜宴。

除了文臣之外,在座的还有两名武官,兵马监押曹汭和横塞军指挥使杨文广。

大宋素来重文轻武,武官地位不高,但这曹汭来历非同一般,是当今大宋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曹利用因同辽国谈判缔结澶渊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枢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后刘娥用事,只尊称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见刘太后对其功勋旧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为这一层关系,曹汭是在座许多人想要巴结的对象,应天书院助教曹诚不顾年纪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认曹汭为同宗,便是明证。

指挥使杨文广则是名将杨业之孙、杨延昭之子,广颐方额,绰有丰神,以武艺精绝闻名于当世,其所率横塞军隶属于马军司,驻扎在西五十里与开封府交界的宁陵。他今日凑巧来南京公干,被曹汭临时拉了来府衙赴宴。

酒已过三巡,正是娱乐时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学生,府署没有像往日宴会那样请当红的歌妓来歌舞助兴,只佐以文字游戏来活跃气氛。席间正在玩击鼓传花行酒令——将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宾客间传递,鼓声一停,持花者须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将一个字拆成一句话,要求拆字恰当,对答敏捷工整,答不上来者则要罚酒一杯。这是一种在酒宴上极为流行的拆字游戏,不仅要对汉字非常熟悉,而且对汉字结构也必须精通,精于此道者每每将其与蹴鞠、捶丸、围棋、双陆等娱乐并提,以自我夸耀。

首轮鼓点停下时,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书院学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亲沈英在京师开封任职。其人面如冠玉,长相清秀,颇有文弱书生之气。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张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开即是“三”、“人”、“日”。这字拆得不错,时过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应景,众人一齐鼓掌叫好。沈周之前并不如何慌乱,此时得到赞赏反倒有些腼腆起来,红了脸,垂下头去。

第二轮鼓点停下时,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众人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等着看这位五岁能诗、十四岁时就因才华洋溢而被朝廷赐为进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真妙。”

话音刚落,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倒不是众人有意拍晏知府马屁,这的确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运用尤为妥帖,极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称绝的是,举办宴会的大厅名“岩泉”,据说初建时地下有一岩一泉,由此得名,对联中正好嵌入了“岩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这次因忤逆太后刘娥旨意被贬出中枢外,仕途一直一帆风顺,为人却是难得的平和,没有丝毫傲气,只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海棠递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声咚咚,不疾不缓,再度停下时,海棠传入一名二十来岁的学生手中。与在座的白脸书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面色红得有些发黑,且宽阔的额头上有一个青色的月牙形状的凸起肉记。最怪的是,他总是表情严肃,正襟危坐,与晚宴的欢快气氛甚不相称。海棠传到他手中时,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晏殊一直刻意留意着座上学生的情形,认出那黑脸学生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公子包拯,见他面色凛然,担心他答不出来而令包留守当众丢了面子,正要亲自出面解围,包拯身旁的同学文彦博却已主动有所援助,附耳过去,欲出言提点时,坐在包拯另一侧的学生张源已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伸出手来,低声催促道:“包拯,你要是答不上来,不如将海棠让给我。”

包拯摇了摇头,朗声吟诵道:“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黄鹤,志士心未已。”

这是一首典型的拆字诗,拆“明”字为“日”、“月”;拆“岚”字为“山”、“风”;拆“破”字为“石”、“皮”;拆“枯”字为“古”、“木”;拆“何”字为“可”、“人”;拆“重”字为“千”、“里”;拆“詠”字为“永”、“言”;拆“志”字为“士”、“心”。字拆得虽不及晏殊“山石”之对联工整巧妙,却是以诗抒怀,表达出不凡的志向和胸襟,单是这份眼界,就要远远高出晏殊之作。席间不少有识之士心中称奇,登时对这黑脸包拯刮目相看。

南京通判文洎正坐在包拯之父包令仪身旁,侧头笑道:“令郎出口成章,志向高远,将来必成大器。”包令仪忙道:“不敢当。犬子无状,哪里比得上令郎沉穆有度,进退有礼。”

文洎之长子即坐在包拯身侧的文彦博,自小有“神童”之称。他还是孩童时,与伙伴儿一起踢球,意外将球踢进了柳树下的深洞里。有人出主意用棍子掏,有人要用铁锹挖开树洞,文彦博却想了妙法子,即往树洞中灌水。结果在水的浮力下,球自动漂出了深洞。当时文彦博才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却有如此智慧,一度传为佳话,为人津津乐道。

文洎正要自谦几句,却见长子与包拯双双站了起来,一起往外走去。一愣间,鼓声又响了起来。

今晚宴会的主角虽是应天书院学生,但毕竟在座的名宦不少,学子们个个使出浑身本事拆字,力求在“新”、“奇”上下功夫,好引得席间达官贵人的瞩目。

学生张源更是道:“晏相公原先的出题太过简单随意,不如我们来玩些难度大的,方才显出真本事。”

另一学子宋祁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很不喜欢张源挑衅倨傲的态度,应道:“有题目尽管出。”

张源洋洋道:“再行酒令,规定要一字拆三字,两字合一字,末接唐诗一句,要求有韵,而且要前后成句。我先来作令。”微一思索,即道:“轟字三个車,余斗字成斜,車車車,远上寒山石径斜。如何?”宋祁道:“这有何难?我来接令——酒,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进一杯酒。”

出令妙,接令也妙,席间众人登时大声鼓掌叫好。一时间,众学子争相接令,展露本领,仿若万花齐放,斗艳争奇,好不热闹。

按照知府晏殊事先的授意,务必要让每一位学生都有展示才华的机会,所以这场拆白道字的游戏有意拖得很长。不少无干之士如翰林学士石中立、指挥使杨文广等先后离席,或出去方便,或稍作休憩,或散热醒酒。最先离席的包拯和文彦博却始终不曾再进来,文洎料想二人刻意如此,转头去看包令仪,对方似是一样的想法,正微微摇头叹息。

文洎问道:“包公事先将今晚宴会之实情告知令郎了么?”包令仪点了点头,又道:“临出发前,内子将缘由告诉了他,本是期待他在宴会上有个好的表现。唉,实在不该先透露给他的,这孩子的个性太过刚硬。”

原来今晚晏知府主持召开的宴会不光是奖励有为学子那么简单,同时还是一个选婿大会——晏殊要从在座学生中为长女选一位夫君。而一些出席宴会的官宦乡绅,如应天府学提学曹诚、大茶商崔良中、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马许仲容等,家中均有待嫁之女,均是有目的而来。

包令仪之子包拯今年二十五岁,文洎之子文彦博十八岁,即使没有这场选婿宴会,也都到了该婚娶的年纪。尤其包拯是包家唯一的独子,自三年前第一任妻子张婉病逝后,一直不肯再行续娶。包令仪这次带着包拯来南京赴任,又送他入应天书院读书,本意是要让爱子多见识外面的世界,多些年青人该有的热情,广阔交游也好,放浪形骸也好,总之不要再那么老成古板。今晚晏知府召开选婿大会,虽然乍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按照包令仪夫妇的想法,也不一定要跟晏殊或是哪位权贵结亲,只要能给儿子寻一位门当户对、温婉贤良的好妻子,让他安定下来,参加科举考试,顺利步入仕途就好。哪知道包拯口中不说,心里还是反感这场晚宴,竟在刚以拆字诗崭露头角的时候便起身离席,再也不肯进来了。

文洎也觉得长子今晚的行为颇为怪异,眼见文彦博即将成为座席上唯一未曾拆字的学子,保不齐日后会遭人闲话,说他是倚仗父亲荫庇才得到出席知府宴会的资格,并无真才实学,忙招手叫过身后侍奉的门客张尧封,低声嘱咐道:“去寻公子和包公子回来。”张尧封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文洎素与包令仪交好,既是左右无事,便随口问道:“包公看好在座的哪位学生?”包令仪道:“嗯,文公以为呢?”

文洎道:“宋郊、宋祁兄弟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若事精心雕琢,他日入翰林、登龙图,不在话下。张方平俊朗飘逸,如鹤舞长空,姚嗣宗豪迈奔放,有英雄气概,二人若肯专心习读书,必能成为栋梁之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包令仪的反应。包令仪只是微笑,并不表态。

文洎续道:“不过这些人还不能称为国之名器,那洛阳学子富弼张口能文,胸有大度,有宰相之器,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包令仪这才动容,连声应道:“不错,不错,我也看好富弼呢。”

这场晚宴本是选婿之会,既然待选者是应天书院的学生,才学自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二人所议论却是与婚姻之事无关,全在品度在座学子的未来了。

文洎又笑道:“还有一人,也不容小觑,那就是令郎包拯……”

一语未毕,府学提学曹诚已扶着儿子曹丰走了过来,拱手招呼道:“文公,包公。”

曹诚是本地最大的富商,十余年前又出重金重建学舍,应天书院有今日天下书院之首的局面,其人功不可没。文洎和包令仪都是儒士,虽有些见不惯曹诚今日在宴席上对枢密使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极尽吹捧巴结之能事,但对其散财兴学之举仍极是佩服,当即起身招呼。略微寒暄几句,包令仪见曹诚欲言又止,便自去找庐州知州刘筠说话。

曹诚这才问道:“适才一直站在文公身后的那位年青人是谁?”文洎愣了一愣,朝后打量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道:“那是老夫的门客张尧封。”

曹诚道:“噢,原来是文公的门客。”失望之色一闪即逝,又笑脸问道,“张公子可曾娶亲?”

文洎知道曹诚有一幼女名曹云霄,擅长音乐歌舞,艳丽无双,是南京有名的美人,被曹氏视为掌上明珠。今晚知府大宴,曹诚出了不少力,显然目的与晏殊一样,预备为爱女选一佳婿。可此刻听他语气,竟是相中了张尧封。文洎很是惊异,但又不便明言询问,只得道:“尧封尚未娶亲。”

曹诚道:“张公子家世如何?”文洎道:“张氏原是吴人,也算是吴地名门望族,吴越王归宋后,张家迁居河南,家道开始中落。而今尧封父母双亡,只有一兄尧佐在世,还是布衣寒士。”

曹诚“噢”了一声,沉思片刻,随即笑道:“无妨,无妨。曹某看这位张尧封张公子气度非凡,虽然暂时栖居文公门下,然而只要假以时日,将来必成大器。曹某膝下有一女名云霄,尚未出嫁,姿色也还过得去,堪可配张公子。不知可否劳烦文公屈尊做一回冰人,居中说项撮合?”

曹云霄芳名倾动四方,多少豪门权贵子弟上门求亲未果,曹诚却肯主动将爱女嫁给一名地位卑贱的门客,尽管文洎早已隐约猜到对方用意,但听到曹诚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讪讪道:“曹教授美意,文某替尧封感激不尽。不过尧封并非文某子侄,婚姻大事怕是还是要他自己做主。”

曹诚笑道:“张公子父母双亡,文公是其主上,等同于其父母,儿女婚姻还不是父母一句话?”

文洎一向颇看重张尧封,知其才学不低,不过是贫苦无依,才勉强投于自己门下栖身,心道:“看情形,曹教授非但不似玩笑,而且嫁女的意志甚是坚决。我虽不理解他为何瞧不上满堂才子,独独选中了尧封,但对尧封本人而言,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且不说曹家女儿才貌双全,他有了岳父一家作依靠后,从此也可以安心读书,来日好博取功名。”心中略一权衡,当即应道,“那好,我一会儿问问尧封的意思,若是他本人同意,那这桩婚事就算定下了。”

曹诚喜滋滋地道:“好,那曹某等着文公的好消息。”又命儿子曹丰敬了文洎一杯水酒,这才颤巍巍地离去。

文洎虽然应承替曹氏和张尧封做媒,但心中疑惑不减,不待坐稳,盐商崔良中却又端着酒杯过来敬酒,还笑问道:“怎么不见令郎文衙内?”文洎道:“崔员外问的犬子彦博么?噢,他出去方便了。”

崔良中笑嘻嘻地道:“文公该知道今晚宴会的目的,其实就是晏知府想为他家女儿寻一门好亲事。我和曹诚曹教授也打算沾沾晏知府的光,打算趁此机会为自家爱女选一佳婿。不过文公可有听过那曹云霄的一些风言风语?虽则貌美如花,却是为人轻佻,品行有亏。”

文洎愕然问道:“崔员外忽然提到这些做什么?”崔良中笑道:“崔某是个生意人,不懂官场上的虚礼,有话就直说了——曹云霄性格轻浮放荡,非文衙内良配。倒是崔某的女儿都兰,英气豪爽,有男子之风,堪可配令郎。”

文洎起初大感困惑,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崔良中多半以为曹诚刚才来找自己是想将曹云霄嫁给文彦博。他知道崔、曹两家争斗已有多年,想不到居然连嫁女一事也是不能避免,忙解释道:“崔员外误会了!曹教授适才只是过来闲话,根本没有跟文某结亲之意。”

崔良中“啊”了一声,登时闹了个大大的红脸,他脸皮倒也真厚,立即讪笑道:“崔某也只是开个玩笑,文公千万别放在心上。”侧头看了席间一眼,迅疾转身,往厅外走去。

文洎心头疑云不免更重,正巧张尧封进来,低声禀道:“寻不到公子和包公子。”

文洎料想儿子是刻意回避,挥手道:“算了,不去再去管他。”转头见曹诚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显然是有所期待,只得道,“尧封,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当即说了府学提学曹诚欲以爱女相嫁之事。

张尧封又惊又喜,问道:“文丈所言的曹教授爱女,是曹云霄小娘子么?”文洎道:“正是。”

张尧封“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只傻傻地瞧着文洎,又转过头去,远远地瞧着曹诚。曹诚见他如此神色,料想是高兴得傻了,当即点了点头。

文洎问道:“尧封,曹教授等着听回话,你可愿意娶曹教授的女儿为妻?”张尧封结结巴巴地道:“愿意……太愿意了……可为什么是我呢?文公子比我年轻,也比我……这可是曹云霄小娘子……这个……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文洎道:“总之我也不十分清楚曹教授为何选中了你,你实在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去问你未来岳丈。”

张尧封却是没那个胆子,正迟疑间,曹诚已然蹒跚走了过来,笑道:“张公子可否同意娶小女为妻?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你上门做倒插门女婿,我会单独为你们置办一所大宅子,应天也好,洛阳也好,开封也好,地点随你挑。”

张尧封忽然觉得死去的父母显灵了,好运瞬间天降,砸得他晕乎乎的,除了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憧憬想象着曹云霄的花容月貌外,他记不起来任何事情。遽然间,眼前人影晃动,人人争相往外涌去,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这才从晕眩的美梦中回过神来——厅外大概发生了什么大事,正有激烈的呼喝打斗之声——忙跟着曹诚、文洎一起往外赶去。

拥出来看时,竟是指挥使杨文广与一名身穿黑色劲衣的年轻男子正在徒手打斗。二人各自武艺不弱,火光中,但见一灰一黑两条人影倏忽贴在一起,倏忽分开,稍微站得近些,便能感到“嚯嚯”拳风刮面。

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杨文广是名将后人,用于教习宋军的梨花枪正是出自其家传绝学杨家枪,但自澶渊之盟以来,大宋久无战事,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有机会见识传闻中天下无双的杨门功夫。那黑衣男子虽然较杨文广年轻,才十八、九岁年纪,却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二人势均力敌,各使出看家本事。围观的人们看到这精彩绝伦的一幕,竟不忍心出言喝止。甚至有人以为这不过是晏知府特意安排的另外一场助兴节目。

直到正在府署附近巡视的宋城县尉楚宏听到动静,率领武装弓手闯进来,举箭对准那黑衣男子,众人这才知道他是盗贼,逃脱了弓手追捕后又翻墙夜闯知府衙门,结果被正在庭院中散步的指挥使杨文广发现,这才动起手来。

楚宏喝令弓手举箭,又怕误伤杨文广,忙叫道:“小杨将军,你且退开。”

较量武艺,最难得的在于棋逢对手,对于高手尤其如此,所以即使是生死对头,也极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情。杨文广正斗得兴起,怎肯轻易罢手,非要在拳脚上跟对方分不出个高下不可。楚宏见他不肯退下,只好顿箭不发。

包令仪赶出来时,一眼认出那黑衣男子来,忙叫道:“楚县尉,且慢!建侯,还不快些住手!”

原来那黑衣男子名叫张建侯,邓州南阳人氏,是包令仪夫人张氏的侄孙。他今日新到南京,天黑前入城,本是有急事赶来府署,却被府吏卒阻挡于门外,不得不翻墙进来。与杨文广动上手时,他大可以表明身份,但他见到对方身手极是了得,正是梦寐以求的对手,竟忍言不发,一心要在招式上分个高低。此刻听到祖姑父出言喝止,才不得不停了手,退开两步。他一退让,杨文广便也收手,往后退开。

闻声赶来的包拯挤过人群,扶住张建侯,问道:“之前不是来信说还要过七、八日才能到南京么?怎么只有你一人?家母和小游呢?”

张建侯道:“乘船比乘车快许多,所以早到了。祖姑姑和小游都还在城外船上呢,我是天黑前一个人赶进城的。”

他在辈分上比包拯要低一辈,是包拯已故妻子张婉兄长张贤之子,该叫包拯姑父,但二人一起由包母张灵抚育长大,情若兄弟,说话也是极其随便,毫无长辈、晚辈之分。

包令仪斥责道:“既然如此,你该在城外陪同祖姑姑,明日一道进城。为何连夜闯进府署来捣乱?”

张建侯自幼父母双亡,由包令仪夫妇抚养长大,得到的宠爱尚在包拯之上,听祖姑父语气颇重,不由得有些着恼起来,气呼呼地道:“小子不是有意闯进官衙来捣乱,我是实在气不过!况且我也不知道祖姑父和姑父在这里!”

包拯知道自己这内侄自幼不好读书,只好舞枪弄棒,却素来以侠义自居,绝不至于无理到夜闯应天府官署,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建侯愤然道:“寇相公灵柩就停在城外,寇夫人因付不起排岸司的过关钱而不得不滞留在河卡外,而这些个大官人却花着公款聚在这里胡吃胡喝,听说仅仅是为了替晏知府的女儿找个好男人。”

这话极是无礼,但晏殊却连难堪都暂时顾不上,抢过来捉住张建侯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小公子说的寇相公,可是前宰相寇准?”

包拯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晏知府。”张建侯道:“不错,正是晏知府你亲拟制书、驱逐出朝的寇准寇相公。”

当年宋真宗为皇后刘娥所制,寇准设法夺取刘娥大权不成,反被罢免宰相职务,罢相制书即由晏殊起草,此事天下尽知。晏殊虽只是奉刘娥之命行事,但也因此招来不少非议。他听了张建侯极尽讥诮的话,默然无语,竟转身往内堂去了。

众人便一齐望着京东路转运使韩允升。韩允升出身名门,父亲韩崇业是开国名将韩重赟次子,母亲是秦王赵廷美之女玄阳公主,伯父韩崇训更是一代名将,在世时多次击败党项李继迁,因战功升任枢密院次长官。然而韩允升个人经历却颇为坎坷,他幼年时受外祖父赵廷美牵累,与父母一同被关押在房州,赵廷美死后遇赦放还,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才入朝为官。年幼时的忧患生涯养成他沉静少言的性格,此刻无数目光饱含期待,尽落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只不断捋着胡须,似是若有所思。

翰林学士石中立是个爽直性子,大声道:“主人都负气走了,咱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大伙儿散了吧。”

他后面一句“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是你意思同别人相好了,怎知我心中多愁啊,其实也是两句拆白道字,拆的是“好”、“闷”二字。“好闷”,倒也是极符合此情此景。

石中立生父石熙载早在大宋立国前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真正显达也是在赵光义登上皇位后,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北汉,石熙载以枢密副使从征,因攻克太原有功,回师后即升任枢密使。石中立以父荫入官,有文才却不尚名利,为时人所敬重。他任职郎官的时候,常常和同僚们一起参观皇家园林中蓄养的狮子。主管蓄养的人说:“一头狮子每天要喂五斤肉。”郎官们收入不高,一年难得闻几次肉香,听了连连咋舌,纷纷叹息道:“原来我们这些人连一头狮子都不如。”石中立接茬道:“这是当然,我们都是员外郎,‘园外狼’的待遇怎能和‘园中狮’相比呢?”众人闻言无不捧腹大笑。

如此开朗诙谐的性格,又与世无争,自然令石中立处处受欢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受邀出席的宾客,只不过凑巧来了南京,被朋友临时拉来赴宴。但此刻众人需要的并不是应天知府或是南京留守的命令,仅仅只要一句首倡之议,哪用得着管开口的人是主是客?当即各自呼啦啦地散开。

石中立又叫道:“喂,老韩,水路是你转运使的管辖范围,你也该管管你的手下,排岸司那帮人向来往客商打秋风惯了,眼下都勒索到寇相公遗孀身上了。寇相公好歹也是你韩家的姻亲,别人管不了,或是不想管,你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韩允升伯父韩崇训的妻子是定国节度使宋偓之女,因此韩崇训和太祖皇帝赵匡胤、寇准均是连襟,论起亲戚来,寇夫人宋小妹也算是韩允升的叔母,确实说得上是韩家的亲眷。韩允升却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微微颔首,也不答话,转身去了。

石中立走过来问道:“小哥儿,你和寇相公是什么关系?”张建侯道:“什么关系也不是啊。我和妹妹护送祖姑姑去南阳省亲,又回了趟庐州,这才动身来南京,在盱眙弃车换船,刚走没多远就遇上水盗打劫。那些贼人当真可恶,打不过我,就设法弄沉了我们的船,多亏寇夫人的大船经过,及时出手相救,又好心搭乘我们到南京。听说她是因为陆路不便且不太平,特意绕远走水路——先走的海路,然后到杭州钱塘换船走河道,自扬州入大运河——为的就是要顺利将寇相公灵柩运回华州下邽家乡安葬。哪知道沿途河卡明知道船上装的是寇相公的棺木,还一个劲儿地伸手要钱。”

寇准少年成名,虽荣华富贵四十年,却是为官清廉,没有置办任何田园邸第,出入常寄居于僧舍,有人称他是“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昔日辽国使者来到中原,特意问寇准道:“您是‘无地起楼台’的相公吗?”可见寇准廉名之远播。他死在贬所雷州后,因家无余财,其妻宋小妹上奏书请求朝廷拨予公款,以从雷州搬运寇准灵枢回故土安葬。宋小妹原名宋娥,小名小妹,后来因避当今太后刘娥名讳,改以小字为名。她是宋太祖皇后宋氏亲妹,算得上皇亲国戚,朝廷倒是准奏给予了一笔拔款,但一路北上都不太平,不断有地方官员刁难或是恶霸地痞滋事。寇准虽然在权力的争斗中败下阵来,但其人刚直正义,在朝野间素有清誉,死后还遭到如此对待,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太后刘娥故意派人所为。当年她还只是普通嫔妃时,寇准便坚决反对立她为皇后,又曾大公无私惩治贪赃枉法的刘氏宗族。宋真宗病危时,身为宰相的寇准更是预谋夺取刘娥大权。一切的作为,无不令刘娥怀恨在心,即使在寇准身故后,也不能释怀。

张建侯又道:“我们的行囊在盱眙时丢失了,也没法帮助寇夫人,祖姑姑便让我先进城找祖姑父取钱。路过应天书院的时候,我听那些书生们议论,说今晚应天府动用公款大开宴席,为的是要替晏知府选女婿。当时我就气不过,进城就打听知府所在,却被一群弓手拦住,说我是平民,不能佩戴兵刃,强行收去佩刀。又说我天黑了在大街上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要将我逮捕到县衙拷问。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一路寻来知府衙门,却又被那些小吏挡在门外,逼不得已,我才翻墙进来的。”

石中立道:“小哥儿一点都没错,你做得对极了。不过眼下城门已经关闭,你出不去了。这样,明天一早你去给寇夫人送钱,我和你一道去,如何?”

张建侯却丝毫没有将这位翰林学士放在眼中,道:“官人这么老迈,一定走得慢,我可不耐烦等你,官人想要祭拜寇相公,自己去就行。”

包令仪忙斥道:“建侯不可无礼,这位是石学士。”

石中立却是极爱张建侯的爽直,连声道:“无妨,无妨。小哥儿不知道,我有个天大的难处,要是老头子我一个人去,必定会被寇夫人挡在门外。”

原来宋小妹出身名门,宋氏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廷浩娶后唐庄宗之女义宁公主,父亲宋偓娶后汉太祖刘知远之女永宁公主为妻,长姊宋氏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皇后。而北汉开国皇帝刘崇是后汉太祖刘知远的亲弟弟,因而论起辈分来宋偓是北汉皇帝刘继元的姑父,宋小妹则是刘继元的表妹。太平兴国四年(979),太宗皇帝赵光义亲率大军出征北汉,北汉皇帝刘继元内外交困,不得已出城投降,北汉遂告灭亡。枢密副使石熙载奉命焚毁北汉都城太原,不等城中官民转移,便派兵四处纵火,不但千年古城化为一矩,还烧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葬身在大火中。太原人氏深恨石熙载,至今提起其名字来都恨得牙痒痒的。宋氏亦有不少亲族死于大火之中,宋小妹本人曾当面指着鼻子质问过石熙载,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石熙载虽然已经过世,但以宋小妹恩怨分明的性格,未必就能对其子石中立轻易释怀。

张建侯听了经过,道:“啊,那我更不能带石学士去了。寇夫人的脾气,石学士该是知道的。”

包令仪见侄孙口无遮拦,忙道:“拯儿,你带建侯先回去。”包拯应了一声,道:“我们走吧。”

走出几步,张建侯问道:“姑父,祖姑父生气了么?”包拯道:“没有。父亲决不会生你的气。”

一旁文彦博接道:“你祖姑父可能有些气恼,但没有生气。说实话,我们大伙儿都很高兴终于有人来搅了这场无所谓的宴会,而且义正辞严,晏知府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建侯,你是叫建侯吧,我倒想不到包拯会有一个武艺这么好的侄子。”正好走到灯光亮处,蓦然留意到张建侯手上有血迹,忙叫道,“呀,你受伤了!”

张建侯一愣道:“受伤?没有啊。”文彦博道:“那你手上和衣襟上怎么有血迹?”

张建侯道:“哟,难道是我不小心伤了那位武官?这可太不好意思了。”忙转头去寻人,正好杨文广走过来,闻声应道:“我没受伤。”

张建侯听说对方就是名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愈发认定他是为了颜面不好意思承认受伤,忙上前道:“抱歉,实在抱歉,是我失手。小杨将军伤在了哪里?”

杨文广正色道:“我是真的没受伤。大丈夫伤则伤矣,无须遮遮掩掩。”特意转了个身子,展示衣衫上并无血迹,又道,“小哥儿武艺很好,若是从军,定可大有作为。”

话一出口,随即想到张氏既然跟南京留守包令仪是亲眷,必是出自南阳张氏,与唐代名将张巡同族,如此名门子弟,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加入军队受刺字之辱呢?微微叹息一声,拱手辞去了。

张建侯道:“这位小杨将军为人倒是好得很,一点架子都没有。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面色凝重,追问道:“你手上的血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张建侯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没受伤,小杨将军也没受伤,这血……”蓦地想起一事来,“哎哟”了一声,道,“我翻墙进来时绊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害得我摔了一跤,黑灯瞎火地看不清楚,我也没多留意,会不会……”

包拯忙问道:“在哪里?”张建侯道:“就在东边花园的拐角处。”忙领头朝花园赶去。

应天书院学生沈周素来与包拯和文彦博交好,见这几人神色紧张、行踪神秘,亦跟了过来。

到了花墙下,却见花丛中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还是沈周心思缜密,事先向吏卒索要了一个灯笼,举灯一照——只见墙根下横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仰面朝天,正是大茶商崔良中。

众人大吃一惊。包拯抢上前一探鼻息,叫道:“崔员外还活着。”

沈周的父亲沈英官任大理寺丞,他曾多次见过父亲审案,熟悉办案流程,见包拯俯身欲抱起崔良中,忙阻止道:“事涉凶案,先不要动他。快,快去叫人来。”文彦博道:“我去。你们先守在这里。”飞一般地去了。

张建侯极是意外,“呀”了一声,道:“这么说,适才是这位崔员外绊倒了我,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呢?”

包拯问道:“你在墙外时,可听到墙内有什么动静?”张建侯道:“没有啊。我是偷偷进来,怎么可能听到里面有动静、还偏要从这里翻墙呢?”

沈周博学多艺,懂些医术,略一检视伤口,即道:“看崔员外胸腹伤处,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他遇刺应该还没有过多久,很可能恰好在建侯翻墙之前。”

等了片刻,大批吏卒和一些尚未离开府衙的官吏们纷纷赶来。崔良中的侄子崔槐正到处寻找叔叔,忽惊见叔叔横躺在血泊当中,忙上前扶住,叫了数声,始终不见回应,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时手足无措,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天府推官上官佖惊见府衙中出了血案,吓得不轻,急忙命人协助崔槐将崔良中抬走救治。又见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还在这里,忙道:“府衙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不敢擅断,有请提刑官人来断处这件案子。”

康惟一是路级官员,按照制度,凡是京东路的狱案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明知道崔良中遇刺一案肯定不简单,上官佖是有心推脱,还是慨然应道:“好,提刑司接了这桩案子。”招手叫过宋城县尉楚宏,道,“你带几名弓手赶去保护崔良中。一旦崔员外醒来,立即问出凶手的名字,再速来禀报于我。”楚宏道:“遵命。”

康惟一道:“包留守,这位张公子是尊夫人的亲眷,对么?”包令仪道:“正是。不过康提刑大可秉公执法,勿须有任何顾忌。”为示意自己无私,当即拱手告辞离去。

张建侯愕然道:“听提刑官人的语气,莫非怀疑是我行凶杀人?”康惟一道:“你虽有来寻晏知府晦气的理由,却不走大门,偏要翻墙进府。身上又有康良中的血迹,如果你不是最大的嫌犯,还能有谁?”

张建侯道:“笑话!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什么崔员外,在刚刚看到他的尸首……哦,他还没死,在刚才看到他躺在那里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康惟一道:“也许是你翻墙进来时,正好被崔良中看见,你怕他叫喊泄露你的行踪,一时心急,想要动手杀了他。”

张建侯道:“我站在大门外叫了半天都没人理,这才不得已翻墙进来,我巴不得大伙儿都知道呢,还怕什么泄露行踪!”

康惟一面色一沉,道:“总之目下你是最大的嫌犯,来人……”

沈周忽道:“学生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康惟一道:“讲。”

沈周道:“学生适才看过崔员外伤口,他胸腹之处被刺了两刀,看情形应该是匕首一类的短兵器所伤,虽然刺中要害,但入刃不深,并没有伤及肺腑,所以崔员外只是重伤,失血而昏迷,并没有当场死去。”

康惟一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适才众人亲眼所见,张建侯武艺高强,如果是他行凶,对付崔员外这种普通身手的中年男子,绝不至于一刀杀不死人,还要补上第二刀。”

沈周的推断合情合理,一旁不少围观者都点头赞同,但康惟一却别有看法。他本人是名门子弟,其祖父康保裔在与辽军作战中力尽而死,朝廷多次赠赏追封,民间百姓亦尊其为“康公”、“康王”,是大宋举国敬仰的民族英雄。他素来以祖父为楷模,做官力求公正严明,绝不行贪赃枉法之事,以无愧祖上英名。而目下凶案中受害者一方是天下最大的茶商崔良中,嫌疑犯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亲眷,正是向世人展示他康惟一不徇私情、不畏权贵的大好机会,因而也不愿意多听沈周的辩论,依然板着脸道:“这不过是你主观的臆想推测,怎么能成为为杀人疑犯开脱的证据?来人,速将张建侯拿下了,带回提刑司监狱监押,明日一早开堂审案。”

张建侯是个火爆性子,怎肯受如此冤枉,立即倒退几步,拉开架势,预备以武力拒捕。

包拯道:“等一下,我有话说。”他早看出康惟一预备拿下张建侯好来个下马威,也不待对方同意,迅疾道,“行凶首先要有凶器。建侯的佩刀,之前已经为楚县尉缴去,各位看他身上可还有匕首之类的短兵刃。”走上前去,亲自搜索张建侯全身,连靴子都脱下来看了,果然并无兵器。

包拯道:“有人可能会说建侯在行凶后将凶器扔了,这也是有可能的,这就请提刑官派人搜索全府,寻找凶器。但我还有一条佐证,能够证明建侯与此案无关。大家看,这里是适才崔良中崔员外躺着的地方,这一片草倾向墙根,说明崔员外是被人拖着扔在这里,这里并不是他一开始遇刺的地方。”

众人一看,草地上果然有一条重重拖曳的痕迹,似是从西面凉亭假山方向而来。

包拯又道:“这里偏僻黑暗,所以建侯选择了从这里翻墙而入。他本来是要来找晏知府兴师问罪,按照常理,进来后,会立即朝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方向而去。如果撞见崔员外,也该是在西东面方向,怎么会反而往东面园子深处走去呢?”

文彦博接道:“所以一定是有人在东面假山下对崔员外下了手,凶手当时以为崔员外已经死了。那假山也算得上是府衙的一处名胜,常有人来,凶手怕人发现后无法脱身,就将崔员外一路拖到墙根,藏在了花丛后。这样即使有人发现,也是第二天一早的事了,而那时凶手早已离开知应天府署,甚至已经离开南京。却不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张建侯翻墙时踩到了崔员外的尸首,导致此案提早暴露。”

他是南京通判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康惟一不得不认真听了一回,沉吟问道:“照文公子这般推断,凶手就在今晚的宾客当中了?”

文彦博道:“嗯。凶手大概料不到崔员外中了两刀还没有死,他一定会设法逃之夭夭,或是再次杀人灭口。好在提刑官深谋远虑,已然派楚县尉去保护崔员外。若是提刑官在南京各城门加派人手,将出城人员与今晚宾客名单对照,一定可以顺利缉捕凶手。”

他的话中既有适度的吹捧,又有合理的提示,听起来令人愉悦,康惟一铁板一块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道:“本司正要这么做。”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张建侯,你依然有杀人行凶的嫌疑,没有本司的许可,你不可离开南京城。”

张建侯道:“你这什么提刑官……”文彦博忙道:“我和包拯愿意联名为张建侯作保,提刑官大可放心。”康惟一听说,这才放心去了。

包拯让张建侯将外衣脱下,交给吏卒作为证物,这才谢道:“多谢彦博和小沈。”沈周和文彦博均笑道:“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商丘历史悠久,春秋时就是宋国的国都,虽不及京师开封富丽宏伟,却也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城池:城四面环水,外有外城,内有宫城;外城周十五里四十步;东有二座城门,南称“廷和”,北称“昭仁”;西面也有二座城门,南称“顺城”,北称“回銮”;南有一门,称“崇礼”,另有两座水门;北有一门,称“静安”;内城宫城周围二里三百六十步,大门称“重熙”、“颁庆”。虽称宫城,却只是象征性的称号,并没有修建真正的宫殿,里面的大屋中供奉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圣像。

虽然成为了陪都南京,但商丘城中的许多街道还是按照惯例以某字街命名,譬如城池南北中心大街称礼字街,应天府、府学、文庙等官署机构位于城中心的义字街,宋城县衙位于城西南的例字街,兵马府位于城东南的君字街等。应天书院则位于城外风光秀丽南湖湖畔。大宋制度,京都天黑时即关闭城门,不得开启。众人回不了书院,便一齐往包府而来。包府位于城西北的习字街,是权贵富人的集中居处,崔良中及范仲淹等都居住在这一带。

习字街和礼字街交界的街角处有一颗老皂角树,高大数十丈,须得三人方能合抱。太祖皇帝赵匡胤任归德军节度使时,曾在此树拴马,马将树干啃伤,伤处居然长成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大洞,但树木不损,依旧冠盖如云,枝叶繁茂。因而皂角树方圆一带都被视为福地。

路过崔府时,官府正好派人送崔良中回来,大门处人声嘈杂。除了崔良中之侄崔槐和宋城县尉楚宏外,宋城知县吕居简也夹杂在护送的人群当中。吕居简是已故宰相吕蒙正之子,其妹吕茗茗新嫁给了崔槐,因而吕、崔两家算是极亲近的姻亲。

崔良中的女儿崔都兰和侄媳吕茗茗闻声迎了出来。崔都兰生得一张马脸,面色发黄,姿色平常。她对父亲遇刺昏迷一事明显流露出惊愕大于悲伤的神情,只愣在那里,似在神思。倒是纤弱秀气的吕茗茗相当殷勤,抢上前去扶崔良中的担架。

张建侯甚是心急,赶过去问道:“崔员外醒了么?可有说出凶手的名字?”吕居简应道:“还没有。小哥儿不必烦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将他人言语放在心上?况且小哥儿身旁有几个聪明绝顶又有侠肝义胆的朋友,称得上是大福之人。”

张建侯登时转忧为喜,道:“这位大官人说得太对了,那么我也放心了。但若是崔员外说出了凶手的名字,还是要及时告诉我一声。我替崔员外去教训那坏小子,谁叫他害我也成了杀人疑凶。”吕居简道:“这是自然。”

张建侯这才宽心去追包拯几人。

一行人进来包府时,厅堂中灯火证明,不独包令仪尚未歇息,文洎竟然也在此处。

文彦博道:“父亲大人如何也来了这里?”文洎道:“实在是因为崔良中这件案子实在奇怪得很,我怀疑跟之前的两件事有关。”当即说了今晚曹诚和崔良中先后来找自己的事。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齐去看文彦博。文彦博连连摇头道:“这不关我的事啊。曹教授相中的是尧封,崔员外只是看到曹教授跟家父交谈,便误以为曹教授相中了我做女婿,崔、曹两家事事相争,所以崔员外才匆忙赶来跟家父提亲,却不想只是误会一场,所以又立即改口称那只是玩笑。”

包拯问道:“文丈可有留意到崔良中发现弄错了之后去了哪里?”文洎道:“我亲眼看见他转头看了一眼曹诚座席,随后疾步出了宴会厅。”

沈周道:“如此推断,崔良中遭人暗算,一定是在出厅后,在建侯翻墙进来前。”

张建侯道:“既然曹、崔两家水火不相容,会不会是曹诚借宴会鱼目混杂之机对崔良中下了手?”文洎道:“这不可能。我因为心中奇怪曹诚这样势利的人为何独独选中了尧封作女婿,所以一直刻意留意着他,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呆在宴会厅里,并没有出去过。”

沈周道:“曹诚年纪已大,对付身材比他高大的崔良中并不容易,会不会是他的儿子曹丰?”文洎道:“这我有印象,曹丰当时并不在宴会厅中。尧封回来后,曹诚再来找我,也是独自一人扶着拐杖来的。”

沈周道:“发现崔良中中刀昏迷在墙角后,许多人都赶来观看,却是不见曹氏父子,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府署。”文洎道:“嗯,曹氏父子当时带着从人和尧封一道走了,说要单独小饮一杯,还邀请了兵马监押曹汭。”

张建侯道:“这么分析起来,那曹丰的嫌疑着实比我大多了,应该立即让那个什么康提刑官把他抓起来拷问。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摇了摇头,道:“动机不对。”张建侯道:“什么动机不对?”包拯却不肯再说。

还是文彦博道:“今晚知府宴会跟选婿有关,曹诚和崔良中两人膝下各有待嫁之女,这两人的注意力一定集中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曹诚相中了家父的门客张尧封,但也许这正是引崔良中入瓮的幌子。不管怎样,崔良中今日在家父面前彻底失了颜面,他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心无芥蒂。这嫌隙,自然要算在曹诚身上。”

张建侯还是不懂,道:“然后呢?”文彦博道:“若是今晚的被害者是曹诚,自然以崔良中嫌疑最大。但偏偏被害者是崔良中。曹氏已然占尽上风,又何须再多杀人一举呢?须知杀人是重罪,若是事发,即使有枢密使曹利用曹相公作靠山,曹氏也一样要杀人偿命,这就是包拯所说的动机不对了。”

包令仪道:“好了,夜也深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房间,大家各自去睡吧。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

沈周独自在南京求学,平日住在书院中,时常也会与包拯一道回来包家小住,包家有他的房间。文彦博见人多热闹,也极想留宿在包府,明早好同包拯等人一起去拜祭寇准灵柩。

文洎道:“也好。你替我向寇夫人致歉,说我身子不适,不便相见,但有奠仪奉上,愿夫人一路顺风,及早将寇相公归葬乡里。”

文彦博猜想父亲是顾及前程,不愿意因为拜祭寇准一事而得罪刘太后,心中颇觉失望,转念又想道:“人死不能再复生,祭拜不过是个形式,父亲大人保了前程,自然可以做更多有为之事。”当即恭恭敬敬地将父亲送出大门。

张建侯心中犹自惦记着祖姑父那句“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跟出来扯住文彦博道:“你别走,我今晚要跟你睡。”文彦博笑道:“好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张建侯道:“那你要先告诉我为何祖姑父说过了今晚就可见分晓。”文彦博笑道:“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你的祖姑父或是姑父?”张建侯道:“他们父子两个的性格,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肯明说,我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文彦博道:“你倒是了解包拯性格。好吧,我讲给你听——曹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乡绅,堪称地头蛇,却被崔良中这个外来者后来居上,两家各有靠山,争斗多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如果今晚真的是曹氏一方下手暗算崔良中,且不说崔良中人还没死,就是官府也早晚要怀疑到曹氏头上。所以正如我对康提刑官所言,真凶今晚必定会有所行动,或是逃走,或是再次杀人。如今崔良中身边有弓手守护,杀人灭口自然是不可能了,那么凶手只剩下逃走一条路可走。”

张建侯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如果明日一早发现曹丰不见了,那么他一定就是凶手,对不不对?”文彦博笑道:“对。”

张建侯歪着脑袋发了半天呆,忽然问道:“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怎么这么聪明?”文彦博笑道:“我还想知道你怎么武功那么好呢!”

张建侯道:“那这样,你教我破案,我教你武功。”文彦博笑道:“学武就免了,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怕吃苦。你想学破案,跟在包拯身边,还怕学不会么?他也许不及我聪明伶俐,但却心思缜密,胜我百倍。”

张建侯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也是。不过我还是喜欢你,比喜欢我姑父多些,他太严肃。”文彦博笑道:“咱们两个年纪一般大,当然更容易亲近些。”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携手进房,往一张床上睡了。

次日,包令仪携带众人一早出门,预备赶去城外汴河关卡处拜祭寇准棺木、慰问寇夫人宋小妹,顺便接回妻子张灵。

到南门时,却见城门被横木拦住,拥堵了许多人,有争吵不休的,有高声怒骂的。城墙上则占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剑拔弩张,气氛甚是紧张。

文彦博远远一见便道:“坏了,这些人多半是应天书院的学生。他们昨晚歇宿在府学官署里,一大早自然要回去城外的应天书院。我告诉康提刑官,要重点盘查昨晚参加过知府宴会又着急出城的人,眼下他们包括我们自己都有逃跑嫌疑,都是行凶嫌疑犯了。”

此情此景,当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意思。但既然话说在了前头,也无反悔的嫌疑。众人只得一边等在城门处,一边请守卫城门的都头派人去提刑司请示。

都头派出的兵士尚未回来,便见宋城县尉楚宏快马驰来,出示盖有替提刑司大印的公文,叫道:“康提刑官有命,真凶已经找到,正是曹丰。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嫌疑了,放他们出城去吧。”

都头这才挥手命人打开横木,放一干人出去。

虽然早有所预料,但众人见到楚宏示意手下下马往城门处张贴绘有曹丰容貌的通缉告知时还是吃了一惊。

张建侯上前询问究竟。楚宏道:“有几名吏卒做证称昨晚亲眼见到崔良中崔员外和曹丰在宴会厅外争吵,如果不是旁人劝阻,两人还差点动了手。今日一早,提刑司派人到曹府提曹丰到公堂问话,曹府却交不出人来,搜遍整座宅子也没有找到,所以能够肯定曹丰是畏罪潜逃。提刑司遂签发了公文告示,悬赏缉拿曹丰。”

崔良中遇刺一案迅速侦破,张建侯也再无嫌疑,只是众人都觉得此案似乎进行太过顺利,太在人意料之中,太过顺理成章,反而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但曹丰莫名消失是事实,若是他问心无愧,又何必藏头缩尾地躲避官府呢?也许正是昨晚崔良中向文洎提亲失了面子后,以为这是曹氏故意设下的圈套,出厅后怒找曹丰对质,曹丰自然是大肆冷嘲热讽。结果争执之下,曹丰错手杀了崔良中。当晚知府衙门中宾客云集,他本有可能浑水摸鱼逃过一劫,哪知道更大的祸患还在后头——崔良中重伤未死。曹丰得知消息后,担心崔良中清醒过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得不连夜逃窜。他当然不可能半夜出城,一定还躲在南京城中的某个地方。只要找到了他,抑或等崔良中清醒过来,一切便真相大白。

文彦博心中很是为张尧封感叹:大概他刚以为天上掉下大元宝,寻了一门好亲事,可以娶到绝色美人曹云霄,哪知转瞬间曹氏便摊上了祸事。如此际遇,不可谓不离奇。话说回来了,既然曹氏出于某种缘由认定张尧封为佳婿,昨晚宴会的目的已经到达,为何还要冒事发后家破人亡的危险杀死大有来历的崔良中呢?这完全说不通啊。嗯,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究竟,只能回去后找到张尧封好好谈上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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