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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敬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张胜、李安来,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陈敬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宴公庙。又听见人说师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进庙来,又没脸儿见杏庵主老,白日里到处打油飞,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骑着一匹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从街心走过来。敬济认得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向不见。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拿瓦楔钻破头,赶着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杨大郎见陈敬济已自讨吃,便佯佯而笑,说:“今日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马鞭子。”敬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个去处讲讲。”杨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了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敬济推了一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敬济怪叫。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白布裤子,精着两条腿,趿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着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样,那有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就是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敬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去了。

敬济地下扒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着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着敬济说道:“兄弟,刚才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他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那贼却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你跟着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拿四卖嗄饭,两大壶酒来。”不一时,量酒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瓯子,因问敬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敬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温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敬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敬济说:“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把门你一把锁锁了,家当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花子摇铃打梆,这个还官样些。”敬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才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钟,我一盏,把两大壶酒都吃了。量酒算帐,该一钱三分半银子。敬济就要拿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着敬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这侯林儿晚夕干敬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着炕柴,早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敬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调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甚名字?”陈敬济道:“我叫陈敬济。”那人道:“陈敬济,可不由着你就挤了。”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怎干的这营生?捱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镢筐扛,派众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杂的打杂。

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各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一个眼瞎,穿着皂直裰,精着脚,腰间束着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也有闲坐的,卧的,也有蹲着的。只见敬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相他相,倒相个兄弟。”一个说:“倒相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只吃了你面皮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爱,纵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多大年纪?”敬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散业,见过不曾?”敬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只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业,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后,还有一步发迹,该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宫不曾?”敬济道:“已克过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那有三个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锹镢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气,敬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带万字头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扁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敬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的唱了诺,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敬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庄上,折取这几杂芍药花儿,打这里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敬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径往守备府中来。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第章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

词曰:

追悔当初辜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

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赏烟花,听弦管,徒欢娱,转加肠断。

总时转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曾似亲眼见。

话说陈敬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沐浴了身体,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敬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了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色与敬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敬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落后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官司,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济,把我才送到临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从咱府中出去,投亲不理,投友不顾,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得见姐姐一面,犹如再世为人了。”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敬济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敬济道:“不才有话,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扯起,让他上坐。敬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吃毕,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如何出家?”敬济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向因父母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须臾,摆设许多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分付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但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个月有余。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抬进礼来。玳安递上贴儿,扒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贴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贴儿。只见一个年少的,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贴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

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贴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贴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贴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不是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月娘道:“他穿着甚么?”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我一节,说了一遍。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情儿!”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这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敬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这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他还等着我这里人请他去哩。”敬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贴儿。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磕头毕。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

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拿着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说:“是与舅吃的。”玳安道:“代舅姓甚么?”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跟着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掀帘子进去,放卓儿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住。”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正是:

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备不在,春梅就和敬济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他吃。或白日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方归后边来。彼此情热,俱不必细说。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孙二娘、陈敬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独落下春梅和敬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丫鬟掌上纱灯来,养娘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敬济输了,便走入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海棠来请,见敬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分付:“他不来,你好歹与我拉将来。拉不将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敬济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叫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那敬济口里喃喃呐呐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将起来,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敬济急了,黑影子里佯装着醉,作耍当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说:“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敬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不成?”又按着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还是我把舅拉将来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钟,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有诗为证:

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

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

两个正干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来:“请奶奶后边去,金哥睡醒了,哭着寻奶奶哩。”春梅陪敬济又吃了两钟酒,用茶嗽了口,然后抽身往后边来。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儿扶敬济归书房寝歇,不在话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备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备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

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他说:“他爷临去分付,叫你替我兄弟寻门亲事,你须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不拘十六七岁的也罢,只要好模样儿,联明伶俐些的。他性儿也有些厥劣。”薛嫂儿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家分付。想着大姐那等的还嫌哩。”春梅道:“若是寻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赶着他叫小妗子儿哩,休要当耍子儿。”说毕,春梅令丫鬟摆茶与他吃。只见陈敬济进来吃饭。薛嫂向他道了万福,说:“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见,在那里来?且喜呀,刚刚奶奶分付,交我替你老人家寻个好娘子,你怎么谢我?”那陈敬济把脸儿迸着不言语。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语?”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那个已是揭过去的帐了,你只叫他陈舅就是了。”薛嫂道:“真该打,我这片子狗嘴,只要叫错了,往后赶着你只叫舅爷罢。”那敬济忍不住,扑吃的笑了,说道:“这个才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风撒痴,赶着打了他一下,说道:“你看老花子说的好话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么可在你心上?”连春梅也笑了。

不一时,月桂安排茶食与薛嫂吃了,说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着,有人家相应好女子儿,就来说。”春梅道:“财礼羹果,花红酒礼,头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儿,方可进入我门来。”薛嫂道:“我晓得,管情应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敬济吃了饭,往前边去了。薛嫂儿还坐着,问春梅:“他老人家几时来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节说了:“我寻得他来,做我个亲人儿。”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后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说那头他大娘来做生日来?”春梅道:“他先送礼来,我才使人请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个人家铺床,整乱了一日。心内要来,急的我要不的。”又问:“他陈舅,也见他那头大娘来?”春梅道:“他肯下气见他?为请他,好不和我乱成一块。嗔我替他家说人情,说我没志气。那怕吴典恩打着小厮,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寻分上,想着他昔日好情儿?”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说的是,及到其间,也不计旧仇罢了。”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礼,不请他来坐坐儿,又使不的。宁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义。”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休的心忒好了!”当下薛嫂儿说了半日话,提着花箱儿,拜辞出门。

过了两日,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贴儿,大红段子上写着:“开段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址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联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钱财。在大街上开段子铺,走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的罢。”就交薛嫂儿先通信去。那薛嫂儿连忙说去了。正是:欲向绣房求艳质,须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天仙机上系香罗,千里姻缘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织女,人间才子伴娇娥。

这里薛嫂通了信来,葛员外家知是守备府里,情愿做亲,又使一个张媒人同说媒。春梅这里备了两抬茶叶、粮饼、羹果,教孙二娘坐轿子,往葛员外家插定女儿。回来对春梅说:“果然好个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家又相当。”春梅这里择定吉日,纳采行礼。十六盘羹果茶饼,两盘头面,二盘珠翠,四抬酒,两牵羊,一顶-髻,全副金银头面簪环之类。两件罗段袍儿,四季衣服。其余绵花布绢,二十两礼银,不必细说。阴阳生择在六月初八日,准娶过门。春梅先问薛嫂儿:“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这里买一个十三四岁丫头子,与他房里使唤,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嫂道:“有,我明日带一个来。”

到次日,果然领了一个丫头,说:“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才十三岁。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为钱粮捉拿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拿儿子李活监着。咱家保官儿那儿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哩。”春梅道:“是来保?”薛嫂道:“他如今不叫来保,改了名字叫汤保了。”春梅道:“这丫头是黄四家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道:“只要四两半银子。紧等着要交赃去。”春梅道:“甚么四两半,与他三两五钱银子留下罢。”一面就交了三两五钱雪花官银与他,写了文书。改了名字,唤做金钱儿。

话休饶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凤冠,穿通袖大红袍儿,束金镶碧玉带。坐四人大轿,鼓乐灯笼,娶葛家女子,奠雁过门。陈敬济骑大白马,拣银鞍辔,青衣军牢喝道。头戴儒巾,穿着青段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头上簪着两支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备府中,新人轿子落下。头盖大红销金盖袱,添妆含饭,抱着宝瓶进入大门。阴阳生引入画堂,先参拜了堂,然后归到洞房。春梅安他两口儿坐帐,然后出来。阴阳生撒帐毕,打发喜钱出门,鼓手都散了。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帐,骑马打灯笼,往岳丈家谢亲。吃的大醉而归。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尔新婚,交媾云雨。正是:得多少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当夜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着。两个被底鸳鸯,帐中鸾凤,如鱼似水,合卺欢娱。三日完饭,春梅在府厅后堂张筵挂采,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俱不必细说。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里面铺着床帐,糊的雪洞般齐整,垂着帘帏。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贴,并各处递来手本揭贴,都打他手里过。春梅不时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第章

第九十八回 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诗曰: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话说一日,周守备与济南府知府张叔夜,领人马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万余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复,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张叔夜为都御史、山东安抚大使、升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升一级。军门带得敬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守备至十月中旬,领了敕书,率领人马来家。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满心欢喜,使陈敬济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厅上排设酒筵,庆官贺喜。官员人等来拜贺送礼者不计其数。守备下马,进入后堂,春梅、孙二娘接着。参贺已毕,陈敬济就穿大红员领,头戴冠帽,脚穿皂靴,束着角带,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守备见好个女子,赏了一套衣服、十两银子打头面,不在话下。

晚夕,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未免叙些家常事务。春梅道:“为娶我兄弟媳妇,又费许多东西。”守备道:“阿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不成个前程道理。就是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勾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遭,转得些利钱来,也勾他搅计。”春梅道:“你说的也是。”两个晚夕,夫妻同欢,不可细述。在家中住了十个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时分,守备收拾起身。带领张胜、李安,前去济南到任,留周仁、周义看家。陈敬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费用。”这敬济听言,满心欢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寻觅主管伙计。也是合当有事,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陆秉义,作揖说:“哥怎的一向不见?”敬济道:“我因亡妻为事,又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又娶了亲事,升做参谋,冠带荣身。如今要寻个伙计作些买卖,一地里没寻处。”陆秉义道:“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着一匹驴儿,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帐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他。”敬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四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看官听说,当时只因这陆秉义说出这桩事,有分数,数个人死于非命。陈敬济一种死,死之太苦一种亡,亡之太屈。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敬济听了,道:“贤弟,你说的是。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这买卖成了,就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当下两个吃了回酒,各下楼来,还了酒钱。敬济分付陆二哥:“兄弟,千万谨言。”陆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这敬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要紧,等舅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贴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敬济大喜,一面写就一纸状子,拿守备拜贴,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道:“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贴、状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回了个拜贴,付与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周忠拿回贴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敬济看见两个折贴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敬济心中大喜。

迟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两位官府,据着陈敬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两,陈敬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把房儿卖了五十两,家产尽绝。这敬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重新把酒楼装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真个是:

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

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从正月半头,陈敬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都是谢胖子和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敬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床帐,安放卓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交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陈三儿那里往来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节,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红馥馥杏桃灿锦。陈敬济在楼上,搭伏定绿阑干,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一日,敬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卓凳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里来。敬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也不问一声,擅自搬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此两个是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着,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敬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小妇人敛衽向前,望敬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纳房金,就便搬去。”这敬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一双星眼斜盼敬济,两情四目,不能定情。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想:“倒相那里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敬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爷么?”这敬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那妇人道:“不瞒姑爷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敬济道:“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活。”敬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韩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西门老爷家里?”敬济把头项摇了一摇,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这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上家活箱笼上来。敬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姜儿和陈三儿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彼此俱各欢喜。敬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敬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分付主管:“咱蚤送些茶盒与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敬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来请,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坐。”敬济到阁子内会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此旧时的闲话,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一双一双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济,彼此都有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顷,韩道国走出去了。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敬济道:“虚度二十六岁。”敬济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何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走出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来勾敬济,敬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便涎着脸儿,调戏答话。原来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见了敬济,也是夙世有缘,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见无人处,就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济正欲拔时,早被爱姐一手按住敬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笑吟吟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敬济得不的这一声,连忙跟上楼来。正是: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敬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今朝相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敬济道:“难得姐姐见怜,只怕此间有人知觉。”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敬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敬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韩爱姐将金簪子原插在他头上,又告敬济说:“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见借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敬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敬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来坐坐。”

敬济在店内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诉说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楼开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敬济走到店中,陆主管道:“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没处寻。”正说着,恰好八老又来请。就请二位主管相陪,再无他客。敬济就同二主管,走到里边房内,蚤已安排酒席齐整。敬济上坐,韩道国主位,陆秉义、谢胖子打横,王六儿与爱姐旁边佥坐,八老往来筛酒下菜。吃过数杯,两个主管会意,说道:“官人慢坐,小人柜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济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饮,又见主管去了,开怀与韩道国三口儿吃了数杯,便觉有些醉将上来。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敬济道:“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王六儿、韩道国吃了一回,下楼去了。敬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爱姐到下边交与王六儿,复上来。两个交杯换盏,倚翠偎红,吃至天晚。爱姐卸下浓妆,留敬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当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中,与翟管家做妾,曾扶持过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种种可人。敬济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罢宿,免不的第二日起来得迟,约饭时才起来。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做了个头脑与他扶头。两个吃了几杯暖酒。少顷主管来,请敬济那边摆饭。敬济梳洗毕,吃了饭,又来辞爱姐,要回去。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敬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你,你休烦恼。”说毕,伴当跟随,骑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分付小姜儿:“到家休要说出韩家之事。”小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分付。

敬济到府中,只推店中买卖忙,算了帐目不觉天晚,归来不得,歇了一夜。交割与春梅利息银两,见一遭儿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噪聒:”官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丢在家中,独自空房,就不思想来家。“一连留住陈敬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店中只使小姜儿,来问主管讨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

韩道国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吃茶吃酒。这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王六儿年纪虽老,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当下见敬济不来,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那何官人年约五十余岁,手中有千两丝绵绸绢货物,要请爱姐。爱姐一心想着敬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小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边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他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这韩爱姐见敬济一去十数日不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看见小姜儿,悄悄问他:”官人如何不去?“小姜儿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回来诉与爱姐。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上磨墨挥笔,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敬济去,叮咛嘱付:”你到城中,须索见陈官人亲收,讨回贴来。“八老怀内揣着柬帖,挑着礼物,一路无词。来到城内守备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见伴当小姜儿出来,看见八老:”你又来做甚么?“八老与他声喏,拉在僻净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送礼来了。还有话说,我只有此等你。你可通报官人知道。“小姜随即转身进去。不多时,只见敬济摇将出来。那时约五月,天气暑热。敬济穿着纱衣服,头戴着瓦楞帽,凉鞋净袜。八老慌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礼来了。“敬济接了柬帖,说:”五姐好么?“八老道:”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里。多上覆官人,几时下去走走?“敬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着甚言词: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闻知贵恙欠安,令妾空怀账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伸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敬济看了柬帖并香囊。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香囊上扣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侧首有个酒店,令小姜儿:”领八老同店内吃钟酒,等我写回帖与你。“小姜不敢怠慢,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敬济走到书院房内,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敬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银、柬,一直去了。敬济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问:”是谁家送的礼物?“敬济悉言:”店主人谢胖子,打听我不快,送礼物来问安。“翠屏亦信其实。两口儿计议,交丫鬟金钱儿拿盘子,拿了一只烧鸭,一尾鲜血,半副蹄子,送到后边与春梅吃,说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问。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门将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拆开银、柬,灯下观看,上面写道:

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祚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伸远芹之敬,优乞心鉴,万万。敬济再拜

爱姐看了,见帕上写着四句诗曰:

吴绫帕儿织回文,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看毕,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母子千欢万喜,等候敬济,不在话下。正是: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第章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张敬济

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

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

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右调《苏幕遮》

话说陈敬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后厅整置酒肴,与他上寿,合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轿子,少要劳碌。”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小姜儿跟随,径往河下在酒楼店中来。

一路无词,午后时分到了,下轿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人贵体好些?”敬济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他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作诗遣怀。忽报陈敬济来了,连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敬济与他母子作了揖,同进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敬济上的楼来,两个如鱼得水,似膝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敬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盼你不来,作得一首诗,以消遣闷怀,恐污官人贵目。”敬济念了一遍,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看了,极口称羡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敬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敬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个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唬的两个主管见敬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去半边,看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便骂何官人:“贼狗男女,我-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罢。”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入的!”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时就青肿起来。那何官人也不顾,径夺门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了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看约有许多。有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店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敬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交,烘的满街人看。”敬济听了,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刘二了。欲要声张,又恐刘二泼皮行凶,一时斗他不过。又见天色晚了,因问:“刘二那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敬济安抚王六儿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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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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