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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词曰: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

怜。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间。已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

可惜朱颜。

却说王姑子和李瓶儿、吴月娘,商量来日起经头停当,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陈敬济来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你早去礼拜礼拜。”敬济推道:“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留我店里照管,着别人去罢。”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请下了西门庆,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见说照顾生意,便不违拗他,放他出去了,便着书童礼拜。调拨已定,单待明日起经。

且说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谈笑多时,只见琴童来回话道:“唱的叫了。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钏儿答应了,明日早去。”西门庆道:“吴银儿既病,再去叫董娇儿罢。”常峙节道:“郊外饮酒,有一个尽够了,不消又去叫。”说毕,各各别去,不在话下。

次日黎明,西门庆起身梳洗毕,月娘安排早饭吃了,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书童、玳安跟随而行。王姑子出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来,北面皈依参拜。但见:

金仙建化,启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宝花座上,装

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仙鹤盘旋

,飞来禾氐树。访问缘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钱!正是:

办个至诚心,何处皇天难感愿将大佛事,保祈殇子彭竹钱。

王姑子宣读疏头,西门庆听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来,又拿些点心饼馓之物摆在桌上。西门庆不吃,单呷了口清茶,便上轿回来,留书童礼拜。正是:

愿心酬毕喜匆匆,感谢灵神保佑功。

更愿皈依莲座下,却教关煞永亨通。

回来,红日才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无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应伯爵道:“原来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且又幽深,两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尽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节道:“今日哥既没甚事故,应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门庆道:“既如此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我乘轿便到了。”应伯爵道:“专待哥来。”说罢,两人出门,叫头口前去,又转到院内,立等了韩金钏儿坐轿子同去。应伯爵先一日已着火家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筵席,又叫下两个优童随着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近。举头一看,但见:

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华屋掩长春之景。武陵桃放

,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

阆苑。

西门庆赞叹不已道:“好景致!”下轿步人园来。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伯爵就要递上酒来,西门庆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来。”一面立起身来,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伯爵便引着,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树,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了。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又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都是见的。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道:“恐怕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西门庆道:“十分走不过一分,却又走不得了。多亏了那些抬轿的,一日赶百来里多路。”大家笑了,让到园亭里,西门庆坐了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儿在西门庆侧边陪坐。大家送过酒来,西门庆道:“今日多有相扰,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说那里话!”三人吃够数杯,两个歌童上来。西门庆看那歌童生得

粉块捏成白面,胭脂点就朱唇。绿糁糁披几寸青丝,香馥馥着满身罗

绮。秋波一转,凭他铁石心肠。檀板轻敲,遮莫金声玉振。正是但得倾城

与倾国,不论南方与北方。

两个歌童上来,拿着鼓板,合唱了一套时曲《字字锦》“群芳绽锦鲜”。唱的娇喉婉转,端的是绕梁之声,西门庆称赞不已。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妇女,便无价了。”西门庆道:“若是妇女,咱也早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着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说的话也在行。”众人都笑起来。三人又吃了数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钟酒,要西门庆行令。西门庆道:“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门庆道:“我要一个风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但说的出来,只吃这一杯。若说不出,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讲得好便休不好,从头再讲。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钟,一饮而尽,就道:“云淡风轻近午天。如今该常二哥了。”常峙节接过酒来吃了,便道:“傍花随柳过前川。如今该主人家了。”应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讲不出来。西门庆道:“应二哥请受罚。”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迟了一回,被西门庆催逼得紧,便道:“泄漏春光有几分。”西门庆大笑道:“好个说别字的,论起来,讲不出该一杯,说别字又该一杯,共两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便受罚了两杯?”众人都笑了,催他讲笑话。伯爵说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识别字?”常峙节道:“应二哥该罚十大杯。”伯爵失惊道:“却怎的便罚十杯?”常峙节道:“你且自家去想。”原来西门庆是山东第一个财主,却被伯爵说了“贼形”,可不骂他了!西门庆先没理会,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伯爵觉失言,取酒罚了两杯,便求方便。西门庆笑道:“你若不该,一杯也不强你若该罚时,却饶你不的。”伯爵满面不安。又吃了数杯,瞅着常峙节道:“多嘴!”西门庆道:“再说来!”伯爵道:“如今不敢说了。”西门庆道:“胡乱取笑,顾不的许多,且说来看。”伯爵才安心,又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寻个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麟!”说罢,慌忙掩着口跪下道:“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西门庆笑着道:“怪狗才,还不起来。”金钏儿在旁笑道:“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说错了。大爹,别要理他。”说的伯爵急了,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紧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舌!”不想这一下打重了,把金钏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月乞月愁着脸,待要使性儿。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可成个人?嘲戏了我,反又打人,该得何罪?”伯爵一面笑着,搂了金钏说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娇?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亏你挨那驴大的行货子来!”金钏儿揉着头,瞅了他一眼,骂道:“怪花子,你见来?没的扯淡!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驴的行货来。”伯爵笑说道:“我怎不见?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不少一件,你怎的赖得过?”又道:“哥,我还有个笑话儿,一发奉承了列位罢:一个小娘,因那话宽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矾一块,塞在里边,敢就紧了。那小娘真个依了他。不想那矾涩得疼了,不好过,月乞月愁着立在门前。一个走过的人看见了,说道:这小淫妇儿,倒象妆霸王哩!这小娘正没好气,听见了,便骂道:怪囚根子,俺樊哙妆不过,谁这里妆霸王哩!”说毕,一座大笑,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

少顷,伯爵饮过酒,便送酒与西门庆完令。西门庆道:“该钏姐了。”金钏儿不肯。常峙节道:“自然还是哥。”西门庆取酒饮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令完,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伯爵爬起来,笑骂着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可见天理近哩!”于是重新入席饮酒。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的众人都笑了。常峙节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众人又笑了一场。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韩金钏儿又弹唱着奉酒。众人欢笑,不在话下。

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张看,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喜得没有人看见。走到房门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已知妇人动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记了你!”抢进来,紧紧抱住道:“亲亲,昨日丈母叫我去观音庵礼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绝早就在雪洞里张望。望得眼穿,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因此,拚着死踅得进来。”金莲道:“石岑说嘴的,你且禁声。墙有风,壁有耳,这里说话不当稳便。”说未毕,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里来,又忽地转去了。金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记甚东西。”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因此又跑转去。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着绢儿,尚兀是手颤哩。

话分两头。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着告道:“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么?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记着你话来!”伯爵便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常峙节又把些细果供上来,西门庆也吃了,便谢伯爵起身。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吩咐:“我有酒,也着人叫你。”说毕,上轿便行,两个小厮跟随。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打发了歌童,骑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不题。

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通黄了,饮食也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了孩子教谁看管?”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便道:“我去请任医官来,看你脉息,吃些丸药,管就好了。”便叫书童写个帖儿,去请任医官来。书童依命去了。

西门庆自来厅上,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西门庆谢了相扰,两人一处坐地说话。不多时,书童通报任医官到,西门庆慌忙出迎,和应伯爵厮见,三人依次而坐。书童递上茶来吃了,任医官便动问:“府上是那一位贵恙?”西门庆道:“就是第六个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劳老先生仔细一看。”任医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么?”西门庆道:“正是。不知怎么生起病来。”任医官道:“且待学生进去看看。”说毕,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搁在书上。任医官道:“且待脉息定着。”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李瓶儿在帐缝里慢慢的缩了进去。不一时,又把帕儿包着左手,捧将出来,搁在书上,任医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门庆道:“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却斗胆要瞧瞧气色。”西门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帐儿。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那任医官略看了两眼,便对西门庆说:“夫人尊颜,学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个望、闻、问、切。”西门庆就唤奶子。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向任医官道个万福,把李瓶儿那口燥唇干、睡炕不稳的病症,细细说了一遍。那任医官即便起身,打个恭儿道:“老先生,若是这等,学生保的没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正是药差指下,延祸四肢。以此望、闻、问、切,一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时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岐黄之术。真正那儒医两字,一发道的着哩!”西门庆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满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任医官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乌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么药?那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什么?”又大笑一回。任医官道:“老先生既然这等说,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莱监,脉诀传从少室君。

凡为采芝骑白鹤,时缘度世访豪门。

第章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词曰:

师表方眷遇,鱼水君臣,须信从来少。宝运当千,佳辰余五,嵩岳诞

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庙。愿岁岁共祝眉寿,寿比山高。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端的何如?”任医官道:“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后边一发了不的。”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说话。伯爵因说:“今日早晨,李三、黄四走来,说他这宗香银子急的紧,再三央我来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来兑了去罢。”一面让伯爵到小卷棚内,留他吃饭。伯爵因问:“李桂儿还在这里住着哩?东京去的也该来了。”西门庆道:“正是,我紧等着还要打发他往扬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说毕,吃了饭,伯爵别去。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伯爵早已同李智、黄四坐在厅上等。见西门庆回来,都慌忙过来见了。西门庆进去换了衣服,就问月娘取出徐家讨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又添兑了二百五十两,叫陈敬济拿了,同到厅上,兑与李三、黄四。因说道:“我没银子,因应二哥再三来说,只得凑与你。我却是就要的。”李三道:“蒙老爹接济,怎敢迟延!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敢动,就都送了来,”于是兑收明,千恩万谢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门庆留下。

正坐的说话,只见平安儿进来报说:“来保东京回来了。”伯爵道:“我昨日就说也该来了。”不一时,来保进到厅上,与西门庆磕了头。西门庆便问:“你见翟爹么?李桂姐事情怎样了?”来保道:“小的亲见翟爹。翟爹见了爹的书,随即叫长班拿帖儿与朱太尉去说,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亲吩咐说:既是太师府中分上,就该都放了。因是六黄太尉送的,难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监些时。他内官性儿,有头没尾。等他性儿坦些,也都从轻处就是了。”伯爵道:“这等说,连齐香儿也免提了?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来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几下罢了。罪,料是没了。”一面取出翟管家书递上。西门庆看了说道:“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晓的是我这里人情。”伯爵道:“哥,你也只当积阴骘罢了。”来保又说:“翟爹见小的去,好不欢喜,问爹明日可与老爷去上寿?小的不好回说不去,只得答应:敢要来也。翟爹说:来走走也好,我也要与你爹会一会哩。”西门庆道:“我到也不曾打点自去。既是这等说,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来保:“你辛苦了,且到后面吃些酒饭,歇息歇息。迟一两日,还要赶到扬州去哩。”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就要进去与李桂姐说知,向伯爵道:“你坐着,我就来。”伯爵也要去寻李三、黄四,乘机说道:“我且去着,再来罢。”一面别去。

西门庆来到月娘房里,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来与西门庆、月娘磕头,谢道:“难得爹娘费心,救了我这一场大祸。拿甚么补报爹娘!”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场,有些事儿,不与你处处,却为着甚么来?”桂姐道:“俺便赖爹娘可怜救了,只造化齐香儿那小淫妇儿,他甚相干?连他都饶了。他家赚钱赚钞,带累俺们受惊怕,俺每倒还只当替他说了个大人情,不该饶他才好!”西门庆笑道:“真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说了一回,挂姐便要辞了家去,道:“我家妈还不知道这信哩,我家去说声,免得他记挂,再同妈来与爹娘磕头罢。”西门庆道:“也罢,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说声着。”月娘道:“桂姐,你吃了饭去。”桂姐道:“娘,我不吃饭了。”一面又拜辞西门庆与月娘众人。临去,西门庆说道:“事便完了,你今后,这王三官儿也少招揽他了。”桂姐道:“爹说的是甚么话,还招揽他哩!再要招揽他,就把身子烂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揽他。”月娘道:“不招揽他就是了,又平白说誓怎的?”一面叫轿子,打发桂姐去了。西门庆因告月娘说要上东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须要早打点,省得临时促忙促急。”西门庆道:“蟒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备。”月娘道:“行李不打紧。”西门庆说毕,就到前边看李瓶儿去了。到次日,坐在卷棚内,叫了陈敬济来,看着写了蔡御史的书,交与来保,又与了他盘缠,叫他明日起早赶往扬州去,不题。

倏忽过了数日,看看与蔡太师寿诞将近,只得择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书童、画童四个小厮跟随,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楼、金莲众人,将各色礼物并冠带衣服应用之物,共装了二十余扛。头一日晚夕,妻妾众人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吃完酒,就进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道:“你好好调理。要药,叫人去问任医官讨。我不久便来家看你。”那李瓶儿阁着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了出大门。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逦行来,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邮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无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生辰扛不计其数。约行了十来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

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将行李一一交盘进翟家来。翟谦交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剔犀官桌上,摆上珍羞美味来,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值的拿上酒来,翟谦先滴了天,然后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了。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排下暖床绡帐,银钩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上床。独宿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重掩着。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钥匙一路开将出来。随后才是小厮拿手巾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坐下。当值的就托出一个朱红盒子来,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知,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拿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

翟谦去不多时,就忙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罢,省的住回人杂。学生先去奉候,亲家就来罢了。”说毕去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即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看,却认的是故人扬州苗员外。不想那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说寒温。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着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问了寓处,分手而别。

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阁起凌烟。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

,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左右活屏风,一个个夷

光红拂满堂死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挂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

门迎珠履三千,白日间尽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六

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中门?”翟管家道:“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门庆和翟谦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但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与老爷书房相近了,脚步儿放松些。”

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见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扛礼物摆列在阶下。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一面吩咐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他忙冲冲,就起身辞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又作个揖,起身出来。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

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已整下午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盹,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带,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复乘轿望太师府来。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正想个知心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顿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向苗员外说道:“这班蠢材,只会吃酒饭,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正是:

虽然未入巫山梦,却得时逢洛水神。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爹回来了。”月娘便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妻妾每在厅上等候多时,西门庆方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俱不必说。

次日,陈敬济和大姐也来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的来家,都来探望。西门庆出来相见毕,两个一齐说:“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峙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峙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酒席上把两个歌童许下。不想西门庆归心如箭,不曾别的他,竟自归来。苗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差伴当来翟家问,才晓得西门庆家去了。苗员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既许了他,怎么失信!”于是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曾把你两个许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们早收拾行李。”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员外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每这些南曲,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到送与别人?”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你也说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书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觑你就是了。”两个歌童违拗不过,只得应诺起来。苗员外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书信,写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封了,差家人苗实赍书,护送两个歌童往西门庆家来。两个歌童洒泪辞谢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同望山东大道而来。有日到了清河县,三人下马访问,一直迳到县牌坊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门里去。那日稍闲无事,才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审问一番。审问了半日,公事毕,方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只见那苗实与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爹。”随将书并礼物呈上。西门庆连忙说道:“请起来。”一面打开副启,细细看了。见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说道:“我与你员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员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赠,又不惮千里送来。你员外真可谓千金一诺矣。难得,难得!”两个歌童从新走过,又磕了四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爹,万求老爹青目!”西门庆道:“你起来,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摆酒饭,管待苗实并两个歌童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不想,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要时常通个信儿,没人往来,算计将他兄弟王经才十五六岁,也生得清秀送来伏侍西门庆,也是这日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也叫在书房中伺候。

西门庆正在厅上分拨,忽伯爵走来。西门庆与他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里面讨出酒菜儿来,留他坐,就叫两个歌童来唱南曲。那两个歌童走近席前,并足而立,手执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果然是响遏行云,调成白雪。伯爵听了,欢喜的打跌,赞说道:“哥的大福,偏有这些妙人儿送将来。也难为这苗员外好情。”西门庆道:“我少不得寻重礼答他。”一面又与这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几个小词儿,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别去。正是:

风花弄影新莺啭,俱是筵前歌舞人。

第章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捐金助朋友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诗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气相投山可移。

济人不惜千金诺,狂饮宁辞百夜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

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谁?

话说西门庆留下两个歌童,随即打发苗家人回书礼物,又赏了些银钱。苗实领书,磕头谢了出门。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正是:

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却说常峙节自那日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峙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便请伯爵吃三杯。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峙节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熏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峙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着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家里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寻花问柳顽耍,好不快活。常峙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满心欢喜。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里?”书童道:“爹在园里顽耍哩。”伯爵道:“劳你说声。”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来也。”两人又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的。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的还不见到?不知买卖货物何如。这几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开了些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搁着,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闲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也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峙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峙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的,你又没曾寻的。只等你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峙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正说着,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毕,常峙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喜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浑家闹吵吵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过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亏了应二哥许多婉转,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说了一回,妇人道:“你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拿进门来。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妇人打开看看。妇人看了,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妇人道:“虽没便宜,却值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不在话下。

再表应伯爵和西门庆两个,自打发常峙节出门,依旧在厅上坐的。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的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里,教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伯爵道:“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是本州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的发白髟丐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恁他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甚么?”伯爵道:“姓水,他才学果然无比,哥若用他时,管情书柬诗词,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辉。人看了时,都道西门大官人恁地才学哩!”西门庆道:“你都是吊慌,我却不信。你记的他些书柬儿,念来我听,看好时,我就请他来家,拨间房子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伯爵道:“曾记得他捎书来,要我替他寻个主儿。这一封书,略记的几句,念与哥听:

【黄莺儿】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

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毕,便大笑将起来,道:“他既要你替他寻个好主子,却怎的不捎书来,到写一只曲儿来?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荡哩。”伯爵道:“这到不要作准他。只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学堂。先生曾道:应家学生子和水学生子一般的聪明伶俐,后来一定长进。”落后做文字,一样同做,再没些妒忌,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迹,便随意写个曲儿。况且那只曲儿,也倒做的有趣。”西门庆道:“别的罢了,只第五句是甚么说话?”白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里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西门庆被伯爵说的他恁地好处,到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单管说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龙溪请的先生倪桂岩,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正是:

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

第章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诗曰: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巍。

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为领兵徒,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才七八岁,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问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尽挨得过,为何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的。”老娘就说:“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信儿也没一个。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着,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寻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汉子,也走四五个月才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他把革及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前来解劝,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自回也。”因此,婆婆收着两眶眼泪,闷闷坐的。看看红日西沉,那婆婆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只见远远黑鬼戊鬼戊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儿子来了,也不枉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哩?咱已到辽东抓寻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着老娘。那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也是婆婆亲手缝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不消几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

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止会吃酒口童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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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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