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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夹批:所谓治世能臣。】带回家与西门庆瞧,不在话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夹批:曾公未免疏略,且又迟缓,然正是文字顿挫折挽回地步。】西门庆道:“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夹批:用笔真有龙跳虎脱之势,看来总不由人。】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离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夹批:“字样”二字妙绝,是不识字人眼中物也。】前边叫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陈敬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夹批:又映敬济。】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为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

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

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

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

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

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

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

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

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

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

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

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

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窃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

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

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

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

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

乏矣。

四曰制钱法。窃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

厄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

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

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

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踴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窃惟官籴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

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内所属州

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

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

户者退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

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

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

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

两得其便,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

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

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

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

知道。

西门庆听了,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往此经过,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回批:此回叙二巡按之荣,却都是求荣者之地步也。总为西门生色。闲中点缀董娇儿,又为桂儿、银儿等一衬也。

玉皇庙,诸人出身也。故瓶儿以玉皇庙邀子虚上会时出,金莲以玉皇庙玄坛座下之虎出,而春梅又以天福来送玉皇庙会分,月娘叫大丫头时出。然而,三人俱发源于玉皇庙也。至于永福寺,金莲埋于其中,春梅逢故主子其内,而月娘、孝哥俱于永福寺讨结果。独于瓶儿未有永福寺之瓜葛也。不知其于此回内,已为瓶儿结果于永福寺之因矣。何则?瓶儿病以梵僧药,药固用永福寺中求得,然而瓶儿独早结于永福寺矣。故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

后半梵僧一篇文字,能句句以现身二字读之,方知其笔之妙也。

施药必现身者,见西门之死,全以此物之妄施故也。】

诗曰:

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

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

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夹批:小人自以为如此。】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夹批:至言。】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夹批:曾公去而此辈来矣。】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

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夹批:一路问答,真不可使妻妾听见。】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夹批:闲中热笔。】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

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夹批:有东道焉。】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夹批:拿身分。】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夹批:比曾公何如。】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夹批:如画,是趋奉人,摹头不着心事。】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门来了,【夹批:必叫二人是不相知者。】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

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夹批:大是能事。】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夹批:人情如此。】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夹批:喜极矣。】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旁批:所为开到荼蘪花事了也。】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夹批:读书者专会以二字许人,守钱虏偏有福分消受二字。】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夹批:可怜。】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夹批:冷案已结。】正是: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夹批:盐引在心。】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夹批:便妙。】又问:“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旁批:又妙。】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夹批:伏脉。】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夹批:永福寺葬金莲,却先死西门与瓶儿,是玉皇庙热之源,永福寺冷之穴也。】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夹批:着。】生的豹头凹眼,【夹批:着。】色若紫肝,【夹批:着。】戴了鸡蜡箍儿,【夹批:着。】穿一领肉红直裰。【夹批:着。】颏下髭须乱拃,【夹批:着。】头上有一溜光檐,【夹批:着。】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夹批:着。】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夹批:着。】把脖子缩到腔子里,【夹批:着。】鼻孔中流下玉箸来。【夹批:着。】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夹批:可象。】伸了伸腰,【夹批:可象。】睁开一只眼,【夹批:可象。】跳将起来,【夹批:可象。】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夹批:可狠象。】 麄声应道:【夹批:一部万言人物,此僧独显然写出。】“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夹批:着。】齐腰峰【夹批:着。】寒庭寺下来的胡僧,【夹批:着。】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夹批:起手试药之人,故着他生日也。王六儿生日,西门、瓶儿死日矣。】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夹批:妙景,妙情。】“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夹批:梵僧真有此技俩,然又为浪蝶一描,为下蝴蝶巷作引也。】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夹批:妙语双关。】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夹批:象甚么?】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夹批:象甚么?】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夹批:很象甚么?】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夹批:又象甚么?】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夹批:更象甚么?】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夹批:还象甚么:《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夹批:趣。】一碟糟鸭、【夹批:趣。】一碟乌皮鸡、【夹批:趣。】一碟舞鲈公。【夹批:趣。】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夹批:象。】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夹批:象。】一碟肥肥的羊贯肠、【夹批:象。】一碟光溜溜的滑鳅。【夹批:象。】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夹批:象,象。】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夹批:象。】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夹批:象。】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夹批:象,象。】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夹批:金丹大道。】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夹批:象。】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夹批:象。】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夹批:象。】一碟子流心红李子。【夹批:象,象。】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夹批:象。】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夹批:象,象。】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

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

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

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

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

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

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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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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