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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娟娟游冶童,结束类妖姬。

扬歌倚筝瑟,艳舞逞媚姿。

贵人一蛊惑,飞骑争相追。

婉娈邀恩宠,百态随所施。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车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交将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有理。”即升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夹批:岂是官口中话。】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寻书童儿问他讨话,悄悄递与他银子。书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拿眼儿睃着他。【旁批:细。】书童于是如此这般:“昨日我替爹说了,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说,恐怕又责罚他。”书童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管情儿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们话去了。到早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童儿在书房内,叫来安儿扫地,向食盒内,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旁批:也是吃嘴上起。】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叫:“书童哥,我有句话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犯。”书童问道:“他说我甚么来?”来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书童听了,暗记在心,也不题起。到次日,西门庆早晨约会了,不往衙门里去,都往门外永福寺,置酒与须坐营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来家,下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童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小的拿回帖打发去了,与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子吴舜臣,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西门庆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

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拿了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童连忙拿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西门庆努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夹批:冤呼画童。】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且说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三不知走去报与金莲。【夹批:原该报。】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旁批:写生。】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门庆,咂嘴儿【旁批:写生。】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便道:“小油嘴儿,他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儿就去!”【旁批:摹神。】那春梅那里容他,说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来!”【旁批:恃宠处。】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甚么茧儿,恰是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是的。【夹批:心醋瓶儿。】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旁批:卿何妨自洁。】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扌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刚、两个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见?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也寻件甚么子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旁批:活相逼人。】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西门庆道:“前边厨柜内拿一匹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拿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送贺礼,也要几匹尺头,一答儿寻下来罢。”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两匹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两个南京色缎、一匹大红斗牛紵丝、一匹翠蓝云缎。因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罢。”【夹批:带惭,妙。】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敬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白赉光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旁批:百忙平插一峰,却是二兄弟处生来,非生扭强捏。】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赉光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槅子关着,说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来。”白赉光道:“既是送行,这咱晚也该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白赉光道:“没什么活,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赉光不依,把槅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赉光在厅上坐着。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赉光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旁批:二字不堪。】白赉光头戴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旁批:必如此写来,见世人所敬者衣服也。可叹!】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夹批:十弟兄如此。】见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赉光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夹批:十弟兄如此。】白赉光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夹批:一虚。】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夹批:一虚。】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夹批:一实。】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夹批:一虚。】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夹批:一虚。】两三层都要贺礼。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说了半日语,来安儿才拿上茶来。白贲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旁批:绝不照管。】白贲光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旁批:明衬赉光,可叹,可叹!】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旁批:可叹。】夏提刑起身去了。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贲光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旁批:此处提“热结”,偏冷淡无比。】【夹批:可怜十弟兄如此冷去。】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那里得工夫干此事?【夹批:人情如画。】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话抢白的白赉光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钟来,斟与他。吃了几钟,【旁批:催起身。】白赉光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赉光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声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着?”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么缘故,唬的脸蜡查黄,跪下了。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着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槅子坐下。落后,不想出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吩咐:“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只顾擎起来。拶的平安疼痛难忍,叫道:“小的委实回爹不在,他强着进来。”那排军拶上,把绳子绾住,跪下禀道:“拶上了。”西门庆道:“再与我敲五十敲。”旁边数着,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门庆吩咐:“打二十棍!”须臾打了二十,打的皮开肉绽,满腿血淋。西门庆喝令:“与我放了。”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声呼唤。【夹批:忍心哉!】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首,想说要人家钱儿,在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这奴才腿卸下来!”那平安磕了头起来,提着裤子往外去了。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夹批:小人得志乃如此。】这里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

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刚走到大厅后仪门首,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张旁批:此处先插玉楼,章法一变。】金莲便问:“你在此听甚么儿哩?”玉楼道:“我在这里听他爹打平安儿,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为什么。”一回棋童儿过来,玉楼叫住问他:“为什么打平安儿?”棋童道:“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金莲接过来道:“也不是为放进白赉光来,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旁批:明点牙梳。】不是打了象牙,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贼没廉耻的货,亦发脸做了主了。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夹批:却亦恰当。】那棋童就走了。玉楼便问金莲:“怎的打了象牙?”金莲道:“我要告诉你,还没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蛮秫秫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银子,买两盒嗄饭,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着门儿,两个不知干着什么营生。平安这小厮拿着人家帖子进去,见门关着,就在窗下站着了。蛮小厮开门看见了,想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今日挟仇打这小厮,打的膫子成。那怕蛮奴才【旁批:似与己赌气者。】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旁批:金莲亦必在内。】管人吊脚儿事!”玉楼笑道:“好说,虽是一家子,有贤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罢?”【旁批:明诮金莲。】金莲道:“不是这般说,等我告诉你。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肐蒂儿偏欢喜的只两个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是乌眼鸡一般。【夹批:每语必插自己。】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听着,到明日弄出什么八怪七喇出来!今日为拜钱,又和他合了回气。【旁批:活跳出纸上。】但来家,就在书房里。今日我使春梅叫他来,谁知大白日里和贼蛮奴才关着门儿哩!春梅推门入去,唬的一个个眼张失道的。到屋里,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他只顾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红纱与我做拜钱,我不要。落后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拿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拿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旁批:真有此等利口,可恨,可恨!】他让我要了衫子。”【夹批:我愿世世不见此等人。】玉楼道:“这也罢了,也是他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肏的。”【夹批:是平时失宠语,是一时得意话。】玉楼戏道,“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说着,两个笑了。只见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边吃螃蟹哩!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

两个手拉着手儿进来,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说道:“你两个笑什么?”金莲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儿。”月娘道:“嗔他恁乱蝍虫麻叫喊的,只道打什么人?原来打他。为什么来,”金莲道:“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实,便问“象牙放在那里来,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哈哈,只顾笑成一块。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么,不对我说。”玉楼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为放进白赉光来了。”月娘道:“放进白赉光便罢了,怎么说道打了象牙?也没见这般没稍干的人,在家闭着膫子坐,【夹批:岂贤妇人话!】平白有要没紧来人家撞些什么!”来安道:“他来望爹来了。”月娘道:“那个掉下炕来了?望,没的扯臊淡,不说来抹嘴吃罢了。”良久,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夹批:金莲取死,在此等尖处。】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正是:话头儿包含着深意,题目儿哩暗蓄着留心。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

且说平安儿被责,来到外边,贲四、来兴众人都乱来问平安儿:“爹为甚么打你?”平安哭道:“我知为甚么!”来兴儿道:“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平安道,“早是头里你看着,我那等拦他,他只强着进去了。不想爹从后边出来撞见了,又没甚话,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见夏老爹来了,我说他去了,他还躲在厢房里又不去。直等拿酒来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这一顿,你说我不造化低!我没拦他?又说我没拦他。他强自进来,管我腿事!打我!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背梁脊下过!”来兴儿道:“烂折脊梁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颡根轴子烂掉了。天下有没廉耻皮脸的,不象这狗骨秃没廉耻,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贼雌饭吃花子肏的,再不烂了贼忘八的屁股门子!”来兴笑道:“烂了屁股门子,人不知道,只说是臊的。”众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的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玳安在铺子里篦头,篦了,打发那人钱去了,走出来说:“平安儿,我不言语,憋的我慌。【旁批:可畏!可畏!】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谁!”【夹批:总为玳安出色,与春梅一样。】贲四戏道:“平安儿从新做了小孩儿,才学闲闲,他又会顽,成日只踢毬儿耍子。”众人又笑了一回。贲四道:“他便为放人进来,这画童儿却为什么,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个儿?吃酒吃肉也有个陪客,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来?”那画童儿揉着手,只是哭。玳安戏道:“我儿少哭,你娘养的你忒娇,把馓子儿拿绳儿拴在你手儿上,你还不吃?”这里前边小厮热乱不题。

西门庆在厢房中,看着陈敬济封了礼物尺头,写了揭帖,次日早打发人上东京,【夹批:一语接入,无痕。】送蔡驸马、童堂上礼,不在话下。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吴月娘与众房,共五顶轿子,头戴珠翠,身穿锦绣,来兴媳妇一顶小轿跟随,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孙雪娥在家中,和西门大姐看家。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尾鲥鱼。帖子上写着“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童因没人在家,不敢收,连盒担留下,待的西门庆衙门回来,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使琴童儿铺子里旋叫了韩伙计来,甚是说他:“没分晓,又买这礼来做甚么!我决然不受!”那韩道国拜说:“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小人举家感激不尽。无甚微物,表一点穷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纳。”西门庆道:“这个使不得。你是我门下伙计,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礼!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韩道国慌了,央说了半日。西门庆吩咐左右,只受了鹅酒,别的礼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厮拿帖儿,请应二爹和谢爹去,对韩道国说:“你后晌叫来保看着铺子,你来坐坐。”韩道国说:“礼物不受,又教老爹费心。”应诺去了。

西门庆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翡翠轩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西门庆告他说:“韩伙计费心,买礼来谢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顾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鹅酒。我怎好独享,请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讨较来,要买礼谢。我说你大官府那里稀罕你的,休要费心,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过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说毕,吃了茶,两个打双陆。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二人叙礼毕坐下。应伯爵、谢希大居上,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登时四盘四碗拿来,桌上摆了许多下饭,把金华酒分咐来安儿就在旁边打开,用铜甑儿筛热了拿来,教书童斟酒。伯爵吩咐书童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拿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西门庆道:“傻狗才,那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扌扉几个来。今日娘们都往吴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时,画童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吃的净光。因见书童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钟酒。”那书童才待拍着手唱,伯爵道:“这等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装扮起来,象个旦儿的模样才好。”【夹批:总是奉承,却能因时致宜。故妙。】那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伯爵:“你这狗才,专一歪厮缠人!”因向书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萧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夹批:又双关点题。】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如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

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夹批:

已寓逃走消息,然又道出本意。】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象这大官儿,不在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萧。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些唱都听熟了。怎生如他这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说的正经话。你休亏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童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夹批:妙语。】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待怎的?”书童只顾把眼看西门庆。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颈,呷了一口。余下半钟残酒,用手擎着,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又唱了个曲儿。谢希大问西门庆道:“哥,书官儿青春多少?”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问道:“你也会多少南曲?”书童道:“小的也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答应爹们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亦照前递了酒。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道:“那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酒。”书童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了一个曲儿。西门庆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韩道国慌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韩道国方才坐下。书童又唱了个曲儿。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

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贲四进来,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又取一双钟箸放下。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西门庆因问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贲四道:“前一层才盖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都没有。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也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够了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吩咐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今早同张安儿去看,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夹批:已方盖造却有拆卖者,可叹。】休说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道:“小人理会。”良久,后边拿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童唱了一遍,下去了。

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们行个令儿吃才好。”西门庆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夹批:映瓶儿好酒。】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叫爹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西门庆道:“你放下壶,快叫个小厮拿灯笼接去!”【旁批:与前接金莲冷热特照。】因问:“那两个小厮在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拿两个灯笼接去了。”【夹批:挽回宠处,刺金莲门外一回。】伯爵见盆内放着六个骰儿,即用手拈着一个,说:“我掷着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儿,见合着点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西门庆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西门庆笑而饮之。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旁批:酒。】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西门庆叫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希大拍着手儿道:“我唱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髩

绾着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

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的菩萨。【夹批:已为王六儿作线。】

伯爵吃了酒,过盆与谢希大掷,轮着西门庆唱。谢希大拿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旁批:色。】甚么时候?三更四点。”可是作怪,掷出个四来。伯爵道:“谢子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童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荠都吃了。西门庆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众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夹批:认的妙。】谢希大吃了。第三该西门庆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旁批:财。】多少重?五六七钱。”西门庆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书童儿也只斟上两钟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吃两杯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钟罢,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钟儿。”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夹批:不让便带骄意。】西门庆吃过两钟,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旁批:明使贲四嫂为王六儿争宠,夫未有六儿先插五儿,何等笔力!】贲四听见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夹批:可畏。】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饮毕四钟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拿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西门庆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韩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旁批:气。】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象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夹批:一语点醒正文。】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拿着灯笼,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子好不寻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轿子先来家了。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等四乘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时分。月娘问:“别的灯笼在那里,如何只一个?”棋童道:“小的原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问,就罢了。潘金莲有心,便问棋童:“你们头里拿几个来?”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莲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拿灯笼来?”画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个灯笼来了。”【旁批:一路为书童写诸小厮,此处又作一小掩映。】金莲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等说,他强着夺了去。”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着,叫他打了去罢了。”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旁批:可畏。】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是?”

说着轿子到了门首。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着,玳安出来,被金莲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清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踢踢儿。【旁批:虽是金莲闲气,却是为诸小厮点染,是此回正文。】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着接去来!”金莲道:“你这囚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旁批:西门打平安,金莲骂玳安,遥遥相对。】说着,和玉楼往后边去了。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晦气的营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却被五娘骂了恁一顿。”

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爹在那里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卷棚内吃酒。书童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间走到卷棚槅子外,往里观看。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着,醉的只象线儿提的。【夹批:不堪冷眼一观。】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夹批:不堪一观。】书童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夹批:不堪一观。】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旁批:书童、伯爵一样矣。】又拿草圈儿从后边悄悄儿弄在他头上作戏。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骂:“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都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散时,已一更天气了。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金莲归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甚么话来?”春梅道:“没说甚么。”金莲又问:“那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金莲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再没法处。前边对爹说了,才使小厮接去。”金莲道:“若是这等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旁批:映前自己出门。】又问:“书童那奴才,穿的是谁的衣服?”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和玉箫借了。”金莲道:“再要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夹批:一语结住书童一篇文字。】说毕,见西门庆不来,使性儿关门睡了。

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赚钱,明日又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正行令之间,可可见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夹批:有梳篦,应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钟茶,打发贲四出门。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夹批:又明出。】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够孩子们冬衣了。”正是:

只恨闲愁成懊恼,岂知伶俐不如痴。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蔡状元留饮借盘缠

【回批:此回乃作者放笔一写仕途之丑,势利之可畏也。夫西门市井小人,逢迎翟云峰,不惜出妻献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权奸假子,且而矢口以云峰为荣,止因十数金之利,屈节于市井小人之家,岂不可耻?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恶之一人,而借此以丑之也。

安郎中,盖作者借之作陪客,以结书童之余文也。盖此书每传一人,必伏线于千里之前,又流波于千里之后,如宋蕙莲既死,犹馀山洞之鞋等是也。今书童于上两回已极力描写,此处若犹必呆写,便非文理若使置,不写,文情又何突然无馀韵故于请蔡状元时,用安郎中作陪,而令其有龙阳好,闲中又将书童点出馀韵也。作者用意盖如此,看官知之乎?】

诗曰:

既伤千里目,还惊远去魂。

岂不惮跋涉?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一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与爹的。小的接了,交进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西门庆听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上面写着: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未接丰

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爷左右,无

不尽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日鸿便,薄

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

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

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叫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夹批:写小人之态如画。】吴月娘问:“甚么勾当?”西门庆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去,他一一还我,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来保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又不题我。今日他老远的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样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差人就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夹批:写逢迎如画。】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罢。”【夹批:不嫌出妻献子矣,可笑可叹。】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发,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着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书回复他,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夹批:然则月娘非一味老实者。】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一面叫将陈敬济来,隔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旁批:画。】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旁批:借艮(银)又是来人口说。】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去,翟老爹那里如数补还。”西门庆道:“你多上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说毕,命陈敬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看官听说: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子。升秘书省正事,给假省亲。【夹批:先插安忱。】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吩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就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鸡鹅、下饭、盐酱之类。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见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面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进士进城来拜。西门庆已是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旁批:一个讲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旁批:又一个讲云峰。】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望乞宽恕。”因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旁批:问状元仙乡,可知其市井。】蔡状元道:“学生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见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见任理刑,实为不称。”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夹批:今人常套。】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蔡状元以目瞻顾因池台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道:“诚乃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赏。”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内中一个答道:“小的妆生,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旁批:上回馀文。】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夹批:又为书童描写。】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因吩咐:“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

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

牵。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夹批:刺入宦海中人心目。】

唱完了,安进士问书童道:“你们可记的《玉环记》恩德浩无边?”书童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随唱道: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会异日

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种玉蓝田。【夹批:又刺入鳏夫心目。】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男风,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旁批:大亵官体。】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令小厮拿两个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因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寺寄居。”【夹批:是欲留之语。】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止留一二人答应,其余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当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去了,不在话下。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夹批:正意。】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夹批:反说云峰,状元扫地矣。】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上早已陈设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蔡状元问道:“大官,【旁批:二字绝妙。】你会唱红入仙桃?”书童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得。”于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个。安进士听了,喜之下胜,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在席间穿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又唱了一个。【夹批:又白描一曲。】当日直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绩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方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馔饮下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两人俱出席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夹批:又为后会作引。】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正是:

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回批:此回乃一百回作结之因也。夫爱姐不上东京,道国何由远遁?道国不远遁,又何由于大马头遇守备府之陈敬济?爱姐不遇敬济,何由改过而守节哉?然则趋奉翠廉犹是易解之意。

王六儿者,予固云效潘六儿之尤而特甚者也。然而撮合必用冯妈妈者,使看者眼中又时时不冷落瓶儿也。文笔之联络处如此,谁其如之?

王六儿与西门庆交,纯以利者也。故初会即骗丫头,再会即骗房子。

老冯,瓶儿之奶娘也。一旦得王六儿之些须浸润,遂弃瓶儿如路人。写此等人,真令其心肺皆出。

如买薄甸等,皆闲笔映月娘之好佛也。读者不可忽此闲笔。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

词曰: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

记华堂风月逢迎,轻嚬浅笑嫣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暗把

香罗偷解。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见冯妈妈,便叫小厮叫住,到面前问他:“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如何也不来回话?”婆子说道:“这几日,虽是看了几个,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的,交新年十五岁。【旁批:艾及午时,更可用也。】若不是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请我进去吃茶,我还不得看见他哩。才吊起头儿,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日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旁批:就小名上一描,便十二分出色,用笔巧滑之极。】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冯妈妈道:“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西门庆吩咐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那婆子应诺去了。

过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着“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些备办。”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办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教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那里要的急。就对他说,休要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妈妈道:“爷嚛,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将西门庆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旁批:不对道国说,妙,是内为政者。】“明日他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只吃一钟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道:“你当家【夹批:称咱妙绝。】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旁批:一路总衬后文。】妇人听言,安排了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旁批:总是冷处描神。】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旁批:意何居?】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迳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旁批:一路写冯妈妈出色,特与瓶儿一犯。】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晴只看妇人。【旁批:奇文。】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色油样。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烧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

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

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中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夹批:一眼将前事兜起。】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儿生的这般人物,女儿有个不好的?”【旁批:反重娘母。】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颭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妈连忙拿茶出来,妇人用手抹去盏上水渍,令他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旁批:此处方看则先为娘母所迷可知。】乌云叠髩、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夹批:自与六儿不同,不谓爱姐,却于此处先描。】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他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他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晨说了话,就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夹批:三句九字,勾魂贴,定情书。】于是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缘着线牵。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们费心一场。”西门庆道:“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好与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两银子,替他打半副头面簪环之类。”月娘道:“及紧儹做去,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咱这里不着人去罢了。”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

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他娘王氏买了礼,亲送他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每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夹批:与后文上纸受辱对照。】西门庆与他买了两匹红绿潞绸、两匹绵绸,和他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旁批:皆嫁妆之不可少者写来,一笑。】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不题。丢的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夹批:借势便入。】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什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他那边走走?”冯妈妈道:“老身那一日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他自从女儿去了,他家里没人,他娘母靠惯了他,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曾与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我敢争?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夹批:总是媒人语。妙绝。】西门庆道:“他老子回来一定有些东西,少不得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俏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的娘母儿哩!【夹批:趣绝,恰合。】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到没见他输身。你老人家明日来,等我问他,讨个话儿回你。”西门庆道:“是了。”说毕,骑马来家。

婆子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要来哩,到人家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动不得身。”妇人造:“刚才做的热饭,炒面筋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呷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象个人模样?到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够。”说着,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夹批:前插闲文。】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长进了,我们不知在那里晒牙渣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说!你们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两个一递一句说够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说个傻话儿,【夹批:媒婆拖人下水,往往以此等语,可恨。】你家官人不在,前后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言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成,我举保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夹批:笔尖狡滑甚。】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旁批:凹字妙绝,六节所为象形也。】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夹批:可叹,总是为此。】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夹批:反如此接来,真天工化工之笔。】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门庆来到,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欢喜,忙称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拿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拿篮子买了许多嗄饭菜蔬果品,来厨下替他安排。妇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迳到门首,下马进去。吩咐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止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孩子累爹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拿上茶来,妇人选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旁批:谓之蝶使,岂诬。】妇人陪坐一回,让进房里坐。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拿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軿西辏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夹批:我比俺家的一样。】那妇人道:“怎好又烦费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他会说话,心中甚喜。一面冯妈妈进来安放桌儿,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有个十三岁的孩子,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罢。”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才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便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妈将嗄饭菜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蝶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另有坐处,打发他吃,【旁批:细。】不在话下。

彼此饮够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夹批:一语合拢。】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边,笼攥西门庆玉茎。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妇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夹批:偏有闲笔。】西门庆乘着酒兴,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见奢棱跳脑,紫强光鲜,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西门庆摸见妇人肌肤柔腻,牝毛疏秀,先令妇人仰卧于床背,把双手提其双足,置之于腰眼间,肆行抽送。怎见得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

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

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

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

斗多时款摆纤腰,百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

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

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恰似

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

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在下边揉着心子绕过。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倒是后边去的多,前边一月走不的两三遭儿。第二件,积年好咂鸡巴,把鸡巴常远放在口里,一夜他也无个足处。随问怎的出了毛戊,禁不的他吮舔挑弄,登时就起。自这两椿儿,可在西门庆心坎上。当日和他缠到起更才回家。妇人和西门庆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夹批:然则犹未尽兴。】西门庆大喜。到次日,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使唤,改名叫做锦儿。

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两个跟随。到了门首,就吩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勤儿,图些油菜养口。【夹批:又夹叙老冯,一丝不漏。】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瞒的家中铁桶相似。冯妈妈每日在妇人这里打勤劳儿,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只是不得闲,要便锁着门去了一日。

一日,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到说得且是好,写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卖盐的做雕銮匠,我是那咸人儿?”【夹批:人情如吮而出。】李瓶儿道:“妈妈子请着你就是不闲,成日赚的钱,不知在那里。”婆子道:“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嘴也赶不上在这里,赚甚么钱?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儿来,【夹批:又衬月娘好佛。】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来,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儿道:“你还敢说没有他甸儿,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他与了你银子,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你这等妆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也对大娘说去,就交与他这银子去。昨日骑骡子,差些儿没掉了他的。”李瓶儿道:“等你掉了他的,你死也。”这妈妈一直来到后边,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只见玉萧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处,见了说道:“老冯来了!贵人,你在那里来?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说影边儿就不来了。”【旁批:总映六儿处,所为反衬法也。】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说道:“我才到他前头来,吃他咭咶了这一回来了。”玉萧道:“娘问你替他捎的蒲甸儿怎样的?”婆子道:“昨日拿银子到门外,卖蒲甸的卖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来哩。银子我还拿在这里,姐你收了罢!”玉萧笑道:“怪妈妈子,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等出去了,你还亲交与他罢。”又道:“你且坐的。我问你,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时了?也待回来,这一回来,你就造化了,他还谢你谢儿。”【旁批:必用玉箫问,直照后文玉箫上东京,文字无一空处。】婆子道:“谢不谢,随他了。他连今才去了八日,也得尽头才得来家。”不一时,西门庆兑出银子,与贲四拿了庄子上去,【夹批:又插庄子。】就出去了。

婆子走在上房,见了月娘,也没敢拿出银子来,只说蛮子有几个粗甸子,都卖没了,回家明年捎双料好蒲甸来。月娘是诚实的人,说道:“也罢,银子你还收着。到明年,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与婆子儿个茶食吃了。后又到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因问:“你大娘没骂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调的他喜欢了,倒与我些茶吃,赏了我两个饼定出来了。”李瓶儿道:“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的饼定。【夹批:又衬做亲。】妈妈子,不亏你这片嘴头子,六月里蚊子也钉死了!”又道:“你今日与我洗衣服,不去罢了。”婆子道:“你收拾讨下浆,我明日早来罢。后晌时分,还要到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李瓶儿道:“你这老货,偏有这些胡枝扯叶的。你明日不来,我和你答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脱身走了。李瓶儿留他:“你吃了饭去。”婆子道:“还饱着哩,不吃罢。”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两步做一步。【旁批:一路写瓶儿咶,总为此一句反照。】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两头来回抹油嘴。

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两只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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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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