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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枕上浇红烛,忽又偷来火隔墙。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夹批:帘子十五。】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夹批:明眼人必知此数语记西门,自此日去,为下回地耳,全非写此日欢情。】

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夹批:娶玉楼矣。】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回批: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终,皆是为一金莲,不惜费笔费墨写此数回大书,作者至此当亦少歇。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层层脱卸下来,至此又重新用通身气力通身智慧,又写此一篇花团锦簇之文,特特与第一回作对,其力量亦相等。人谓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土文“遇雨”文内,即已一路歇来,至此乃歇后复振之文,读者要便被他瞒过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则益信前“遇雨”文字为层层脱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为名,是金莲、瓶儿、春梅,为作者特特用意欲写之人。乃前文开讲,使出瓶儿,恰似等不得写金莲,便要写瓶儿者。乃今既写金莲,偏不写瓶儿,偏又写一玉楼。夫必写一玉楼,且毋论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缓,不肯使人便见瓶儿之妙。第问其必写玉楼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王楼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杨家时即有此号,乃进西门庆家,排行第三,号曰玉楼,是西门庆号之也。号之云者,作妾之别说也。印此“玉楼”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泪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楼”二字,固是作者为主起也,非真个有一西门庆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有云:“玉楼人醉杏花天。”然则玉楼者,又杏花之别说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边仙种,本该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几致零落。见其一种春风,别具嫣然。不似莲出污泥,瓶梅为无根之奔也。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见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茶毒,然既已茶毒之,却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本不肯学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

如玉楼者正复不少,则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楼乎?况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楼春杏,必不与之争一日之先。然至其时日,亦各自有一番烂熳,到那结果时,梅酸杏甜,则一命名之间,而后文结果皆见。要知玉楼在西门庆家,则亦虽有如无之人,而西门庆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财而已。观杨姑娘一争,张四舅一闹,则总是为玉楼有钱作衬。而玉楼有钱,见西门庆既贪不义之色,且贪无耻之财,总之良心丧绝,为作者骂尽世人地也。夫本意为西门贪财处,写出一玉楼来,则本意原不为色。故

虽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见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写玉楼必会月琴者,是一眼早觑定金、瓶、梅与玉楼数人,同归一穴之后,当如何如何令其相与一番,为吴神仙一结地步也。则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处也。

金莲琵琶,为妒宠作线,王楼月琴,为悲翠轩作地,将翠轩必用月琴者,见得西门对面非知音之人。一面写金、瓶、梅三人热处,一面使玉楼冷处不言已见。是作者特借一月琴,悲翠轩、葡萄架的文字,皆借入王楼传中也。文字神妙处,谁谓是粗心人可解。

若云杏花喻玉楼是我强扭出来的,请问何以必用薛嫂说来本在杨家,后嫁李家,而李衙内必令陶妈妈来说亲事也。试细思之,知予言非谬。

然则后春而开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幸其不终沦没于西门氏之手也。

然则《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楼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熳,却是金瓶内养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明喻西门庆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总是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顶门针。而或谓如《梼杌》之意,是皆欲强作者为西门开帐簿之人,乌知所谓《金瓶梅》者哉。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时,却有一待时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是固知时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凉世态,均不能动之。则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绝,而又教世人处此炎凉之法也。有此一番见解,方做得此书出来,方有玉楼一个人出来。谁谓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门庆 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

读至此,然后又知先有卓丢儿,所以必姓卓也。何则?夫丢儿固云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处炎凉不动之本也。盖云要处炎凉,必须听天由命,守运待时。而听天由命,守运待时,岂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动,持守坚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只是不为所动,故又要向卓字儿上先安脚跟牢定,死下工夫也。故三娘之位,必须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楼也。

玉楼必自小行三,而又为三娘者,见得杏花必待三月也。

作者写玉楼,是具立身处世学问,方写得出来。而写一玉楼,又是教人处世入世之法。固知水月即空,犹是末着,见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后写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犹是为不能如玉楼之人,再下一转语,另开一法门也。

瓶儿于竹山进谗时,一说即信,坏在容易信。玉楼于张四进谗时,屡说不信,坏在不肯轻信。此何故也?瓶儿悔墙头之物轻轻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说即入。玉楼为薛嫂填房之说着迷,心已迷矣,故屡说不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笔深浅皆到。

其前文批玉楼时,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见及此,到底隔膜一层。今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晓畅,彼此贯 通,不烦思索,而劝惩皆出也。

如月娘以月名者,见得有圆有缺,喻后文之守寡也有明有晦,喻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贤时有妒时也。 以李娇儿名者,见得桃李春风墙外枝也。以雪娥为言者,见得与诸花不投,而又独与梅花作祟,故与春梅不合,而受辱守备府,是又作者深恨岁寒之凌冽,特特要使梅花翻案也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离骚》无处发泄,所以著书立说之深意也。至瓶儿,则为承注梅花之器,而又为金之所必争,莲之所必争者也。何则?瓶为金瓶,未为瓶之金,必妒其成器瓶即不为金瓶,或铜或玉,或窑器,则金又愤己不得为金瓶以盛之,而使其以瓶儿之样以胜我也,是又妒其胜已。而时值三伏,则瓶为莲用,故悲翠轩可续以葡萄架而三冬水冻,瓶不为莲用,故琵琶必弹于雪夜,而象棋必下于元宵前后也。此盖因要写一金莲妒死之人,故名瓶儿,见其本为一气相通,同类共事之人,而又不相投者也(1)。至于春梅,则又作者最幸有此,又最不堪此,故以两种心事,定此一人也。何则?夫梅花可称,全在雪里,寒岁腊底,是其一种雅操,本自傲骨流出,宜乎为高人节妇忠臣美人。今加一“春”字,便见得烂熳不堪,即有色香当时,亦世俗所争赏,而一段春消息,早已漏泄东风,为幽人岁寒友所不肯一置目于其间者也。至于彤云冻雪,为人所最不能耐之时,倘一旦有一树春梅,开于旭日和风之际,遂使从前寂寞顿解。此必写春梅至淫死者,为厌说韶华而必使雪娥受辱者,为不耐穷愁,故必双写至此也。夫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说韶华,无奈穷愁,又作者与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热中之苦。今皆于一春梅发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单写春梅也。至于蕙莲原名金莲,王六儿又重潘六儿,又是作者特特写出。此固一金莲,彼又一金莲,寻来者一金莲,寻去者又一金莲,眼前淫妇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为可杀也。况乎有潘金莲,而宋金莲不得仍名金莲,且不得再说金莲,更不得再穿金莲即欲令其拾金莲之旧金莲,以为金莲,亦必不肯依至后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莲改名之宋蕙莲且死后,并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遗下一只金莲,则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想虽有百金莲,总未如潘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也。至于王六儿之品箫,更胜金莲之品玉而金莲之一次讨纱裙,又不如王六儿之夜夜后庭花。是虽有百金莲,不如一金莲之潘六儿,又有一后来居上之王六儿夺其宠,争其能,睥睨其后,则一六儿又难敌无穷无尽胜六儿之六儿。然淫妇之恶,莫过于潘金莲,故特特著之于《金瓶梅》,使知潘金莲者可杀可割,而淫妇之恶,更有胜于潘六儿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几为淫妇之恶,更杀不足、割不尽也。所以两金莲遇,而一金莲死,两淫不并立两六儿合而 迷六儿者死两阴不能当,两斧效立见也。作者所以使蕙莲必原名金莲,而六儿后又有一六儿也。至于陈敬济,亦有深意。见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门、月娘被他瞒过,而金莲、春梅终着了他的道儿也。故谓之敬济。而又见陈洪当倾家败产之时,其子敬有人心, 自当敬以济此艰难,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济如此,西门有保全扶养之恩,而其婿苟有人心, 自当敬以济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负行,而敬济又如彼。至若其父为小人,敬济当敬以干蛊,济此天伦之丑其岳为恶人,敬济又当敬以申谏,以尽我亲亲之谊,乃敬济又如此如此,如彼如

彼。呜呼,所谓敬济者,安在哉?至其后做花子,做道士一败涂地,终于不敬,其何以济?宜其死而后已也。则又作者特地为后生作针砭也。至于秋菊,与梅、莲作仇,而玉箫与月娘作婢,又以类相反而相从也。李桂姐为不祥之物,杂本之人,盖桂生李上,岂非不祥杂本?而吴银儿,言非他的人儿,皆我的银儿也。若夫爱月,则西门临死相识之人,去其死时,为日不久,大约一年有余,言论月论日的日子,死到头上,犹自斫丧也,犹奸淫他人也。银瓶有落井之谶,故解衣银姐,瓶将沉矣。月

桂生炎凉代嬗之时,故趋炎认女,必于月娘, 而即于最炎时露一线秋风。若夫桂出则莲凋,故金莲受辱,即在梳栊桂儿之后。而众卉成林,春光自尽,故林太大出,而西门氏之势已钟鸣漏尽矣。他如此类,义不胜收。偶因玉楼一名,打透元关,遂势如破竹,触处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畅也。文章当攻其坚处,一坚破,而他难不足为敌矣。信然,信然。其写月娘为正,自是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为第四季,故四之。莲于五月胜,六

月大胜,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养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早虽极早,却因为莲花培植,故必自六月迟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气之时,故又在守备府中方显也。而莲杏得时之际,非梅花之时,故在西门家只用影写也。

玉楼为处此炎凉之方,春梅为翻此炎凉之案,是以二人结果独佳。以其为春梅太烂熳了,故又至淫死也。

此回内出春梅,人知此回出春梅为巧,不知其一目中已于“大丫头”三字内已出了春梅。此处盖又一掩映上文,然终是第二笔矣。于其第一笔,谁肯看之哉?试想无教大丫头一笔在前,此处即出此一笔,有何深趣?甚矣,看文者休辜负了人家文字矣。

作者写玉楼,不是写他被西门所辱,却是写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后文,纯用十二分精采结果玉楼,是何故又使他为西门所辱,为失节之人?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刖双足,乃一腔愤懑而作此书。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骚不平之言十世,以为后有知心, 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且其受辱,必为人所误,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热结、冷遇之文,且必因泄机之故受辱,故有倪秀才、温秀才之串通等事,而点出机不密则祸成之语,必误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为史公之忍辱著书,岂如寻常小说家之漫肆空谈也哉!

月琴与胡珠,双结入一百回内。盖月琴寓悲愤之意,胡珠乃自悲其才也。月琴者,阮也。阮路之哭,千古伤心。故玉楼弹阮,而爱姐亦弹阮,玉楼为西门所污,爱姐亦为敬济所污二人正是一样心事,则又作者重重愤懑之意。爱姐抱月琴而寻父母,则其阮途之哭,真抱恨无穷。不料后古而有予为之作一知己。噫!可为作者洒酒化囚虫矣。】

诗曰:

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旁批:含酸在此。】

话说西门庆家中【眉批:薛嫂,必云“西门家中”,恶有所自也。】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厮玳安儿,便问道:“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便点点头儿,唤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西门庆问道:“有甚话说?”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夹批:则知卓二姐者,非三娘其人,乃三娘之名也。】何如?”西门庆道:“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眉批:身污、途穷,所以著书。作者本意了了。】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夹批:早已为翡翠轩三人。】就问薛嫂儿:“既是这等,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紧。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正是:

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旁批: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旁批:细。】一宿晚景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整齐,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迳来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说道:“近边一个财主,要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伺候。”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夹批:富家气象,却是市井气。】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拄着拐,慌忙还下理去,西门庆哪里肯,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夹批:只用媒人说,妙。】“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婆子道:“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罢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娘在上,【夹批:即叫“姑娘”。妙甚。】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夹批:婆子意在此,西门庆意亦在此。】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旁批:是婆子要上门,非要玉楼上门也。】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来得起。”【夹批:幸得姑娘是孤身,若有眷属,则此言如何?】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断后不乱。”薛嫂在旁插口说:【夹批:插说。妙。】“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夹批:一句侄媳。】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夹批:一句“官人”,总是银子说话也。】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因说道:“我主张的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才归家去。

话休饶舌。到次日,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夹批:平安于此带出。】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夹批:如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夹批:是布店。】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旁批:抹过张四。】【夹批:姑娘大,又有娘子大,媒人口吻逼肖。】虽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得什么。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铜钱也卖两大箥箩。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夹批:总是用笔灵活。】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大丫头十五岁,吊起头去了,名唤兰香。小丫头名唤小鸾,才十二岁。【夹批:随手得出即出,不费手。】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夹批:恶极。】西门庆道:“这不打紧。”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夹批:我不知何故,看到此处,满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

月画烟描,粉妆玉琢。【旁批:一篇《洛神》。】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

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

时淹然百媚。【旁批:比金莲妖淫之态如何?】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妇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旁批:玉楼着迷处在此。】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薛嫂见妇人立起身,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莲脚来,【旁批:全与金莲对照、翻案。】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他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送过去。【旁批:何等正大,比偷娶、迎奸何如?】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夹批:二十四。】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准娶。”【夹批:六月初二。】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好不喜欢!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说,又好了。”【夹批:含蓄张四,妙。】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说毕,西门庆作辞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夹批:《金瓶》独擅此能,我愿作文者步步学之也。】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旁批:止问有人,梦里不知作妾。】见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夹批:又映敬济。】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夹批:是北方食物,又衬姑娘身分。】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早说将来了。”妇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说:“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方才出门,不在话下。【夹批:闲情却细。】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有话说,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了。寻思千方百计,不如破为上计。即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妇人听见话头,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旁批:自误在此。】便佯说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夹批:意曰:我固做大,只我能容人便是。所以后文含酸到地。】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张四道:“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旁批:满心填房。】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夹批:玉楼为人在是矣。】张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旁批:满心填房。】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旁批:满心填房。】惹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有诗为证:【夹批:此处写玉楼执迷,却反映瓶儿待竹山这浅。】

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

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夹批:二十四日。】西门庆行了礼。到二十六日,【夹批:二十六日。】请十二位素僧【夹批:未与武大烧灵,先与杨宗锡烧灵。文字奇绝幻绝。】念经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请了几位街坊众邻,来和妇人说话。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夹批:又出守备。】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夹批:无数话,总是东西。人情可叹。】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夹批:又照金莲。妙绝。】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就有,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夹批:然则又何必看哉。】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是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夹批:邻舍偏理会得姑娘话,妙。入情。】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膫子肏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夹批:然则两人俱不姓杨。】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夹批:三字妙绝。】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肏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夹批:好住法,不然何时是了。】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旁批:西门娶玉楼,本意为钱,故用张四一争以衬出之,非有闲笔写张四也。】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夹批:看官记清,后文看月娘如何送法。】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夹批:琴童必十五岁,可想后文。】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夹批:西门亲戚,等大都皆此类。】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夹批:记清西厢房。】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有诗为证:

怎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夹批:风韵嫣然,自与金、瓶二人不同。】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回批:上回写娶玉楼,却只算才娶来家,才来家第一夜,此回便序金莲矣。然则费如许力量写一玉楼,而止拉到家中便罢休,何以谓之情理文字哉?然而接写玉楼来家,如何宴尔,如何会月娘众人,热必又是一篇文字,既累笔难写,又冷落金莲矣。今看他竟不写玉楼,而止写金莲,然写金莲时,却句句是王楼文字,何巧滑也。何则?金莲处冷落,玉楼处自亲热也。玉楼处亲热,观西门庆之惭疏金莲处,更可知也。端午别金莲,到六月初二,将近一月也。此将近一月中做的事,皆是相看玉楼,收拾

下礼。然将近一月中,忙此一事,岂无一刻闲工到六姐处哉?今既绝无消息,是未娶之前, 已心焉玉楼矣。六月二日既娶玉楼,六月十二即嫁大姐。夫此十天之内,既忙不得工夫走动,十二至廿八,半月以内,又无一刻闲工夫哉?夫无闲,何以至院里哉?

写尽西门既娶新人,既难丢玉楼,又因娶玉楼,心中自惭,不好去见金莲,又恐玉楼看出破绽。一时心事有许多,欲进不前,故金莲屡促而不至也。则金莲处一 分冷落,是玉楼处一分热闹。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笔是两笔用也。

六月二日娶玉楼后,才是文嫂来约娶大姐。夫自二日至十二,仅十天,而十天内方说娶,一时便措置一件婚嫁事,且又在娶玉楼之时。一者见西门庆豪富,二者见陈洪势要,为西门所趋承恐后者也。映后文月娘不堪。

写床,既入情理,又为春梅回家作线也。

看他写玉楼簪上两行诗句,明明是以杏花待玉楼,如我前所言者。益信我不负作者矣。

夫写玉楼簪子何哉当看其又写金莲簪子,便知写玉楼簪子。何则?玉楼簪上有诗,金莲簪上亦有诗。观金莲簪上的诗,必以莲自喻,则知玉楼簪上的杏,明是作者自言命名之意。恐人不知,又以金莲簪衬出之。则知玉楼之名,信如予言,人自未细心一看耳。

此回内缴过两件物事,又伏出两件物事。金莲撕扇,是收拾过前三番写的扇子也。不来还我香罗帕之曲,又收拾过王婆所掏出之帕也。如云被风吹出岫来,既现半日花样, 自然又要风吹散了他。不然摇摆天上,却何日消缴,何处安放他?至陪大姐一床,与玉楼一簪,又特特为敬济严州一线。而此处又衬玉楼宴尔,西门薄幸,金莲几乎被弃,武大险些白死。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而又写尽浮薄人情。一时间高兴,便将人弄死而夺其妻,不半月,又视如敝屣,另去寻高兴处。真是写尽人情!

看此回写武二迟了日子,因路—上雨水,方知王婆遇雨,是为武二迟日作地而武二迟日,盖又为娶玉楼作地也。不然,武二倘一月便回,或两月便回,西门一边忙金莲之不暇,何暇及王楼哉?不知者谓武二来迟,是为娶金莲作地,知者谓为娶玉楼作地。然则王婆遇雨,因原为王楼作地,未尝为武二作地。而前回脱卸玉楼,又不独以王婆照薛嫂儿也。

烧灵必使“和尚听淫声”一段,总是为金莲妖淫处。随处生情。没甚深意,又特为玉楼烧灵一对,愈衬其不堪也。

文嫂儿,蜂也。为敬济说亲时,陈洪正胜则是将败未败之芰荷,故蜂儿犹来。至后文陈定作老仆,是其败已败定矣,止余一芰茎则奈何故止用薛嫂儿通信息也。

金莲、王楼之簪已现,后文瓶儿又有寿字簪,且每人皆送一簪,至春梅则有与小玉互相酬答之簪,而西门乃与伯爵同梦簪折,自是细针密线之处。】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 催花

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夹批: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夹批:已与“游旧家池馆”作呼吸。】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夹批:照后文之热处。】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

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

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绣像夹批:先点出。】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绣像眉批:骂妇人之所必骂,故妙。】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吃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你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绣像眉批:打骂迎儿,已画出一腔迁怒又夹七夹八缠到武大身上,爱想、恼怒一时俱见。歇一晌,又重掐两下作余怒,何等播弄,何等想头。】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夹批:总是淫妇未有不悍者。又是淫妇相思中苦境。】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夹批:帘子十六。】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绣像夹批:画。】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问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绣像眉批:问答语默恼笑,字字俱从人情微细幽冷处逗出,故活泼如生。】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决不对他说。”玳安就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夹批:非写金莲这边一月,

却写玉楼那边一月也。明眼人自知。】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

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夹批:

直接成衣得手,文章巧捷之妙,一至于此。】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夹批:即插入“偷娶”正文。】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说毕,骑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夹批:又一月矣。】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王婆道:“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勾当?”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且说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旁批:已为雪夜一映。】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

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就使迎儿:“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夹批:捱光时,西门庆不在王干娘墙脚下哉!缓急二字。可笑。】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早是问着我,第二个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诞,在家请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夹批:又影桂姐,且见得有了玉楼,便直欲弃了金莲,愈惭愈不好去。写浮浪负心如画。不然院中觅醉,岂是无暇至金莲处一走哉?后文瓶儿,亦常自院中回来夜会矣。可想。】一夜通没回家。你往那里去寻他!”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勾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夹批:带三分惭色。】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夹批:扇子四现矣。】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夹批:一恨。】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夹批:二恨。】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夹批:三恨。】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旁批:点明新郎行径,非单写金莲恨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旁批:此处将玉楼命名之义说明。】【夹批:将簪一点,固是又照玉楼,却又伏线千里矣。】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夹批:白描。】“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夹批:本意即出扇儿,却又将簪子一闲,此处才出,然却收拾已前扇子也。】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旁批:直缴上文,何等笔力。】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聐聒了这半日也够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妇人一边吩咐迎儿,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整理停当,拿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鈒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夹批:试想此簪亦有诗,却是为何?明金莲之为莲,见玉楼为杏无疑。手写此处,眼照彼处。】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夹批:带愧色。妙绝。】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玩耍。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

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僧投

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离了清河县,竟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旁批:方知王婆遇雨之妙。】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夹批:一总前后事。】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首。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土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夹批:葫芦的妙。】你有书信,交与我,等他回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骑上头口去了。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夹批:后门十二。】走过妇人家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和你们说话。如今武二差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须要早作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忙与妇人都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下。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

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夹批:又一现恶业。】是武大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拿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讽诵经忏,宣扬法事,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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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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