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巴士书屋说:点击屏幕中间,可以看到当前章节及切换阅读主题!

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

,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夹批:一篇雪赋。】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夹批:又点王婆。】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夹批:看官记着,是武松房里。】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夹批:又点帘子。】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夹批:帘子二。】迎着笑道:“叔叔【夹批:四。】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夹批:白描处。】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夹批: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夹批:六。】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夹批:后门出现,一。】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夹批:七。】自吃三杯。”【夹批:“叔叔”上,忽加“我和”二字,便写得不堪。】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夹批:八。】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夹批:九。】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夹批:十。】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夹批:十一。】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夹批:如闻其声。】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夹批:一逼。】叔叔【夹批:十三。(原批无序十二。)】且请杯。”【夹批:又漾开去。】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夹批:十四。】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夹批:十云分知了,此云五七分不自在。 从八九八九分知,变出五七分不自在来。】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夹批:十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夹批:又从五七分不自在,变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夹批:忽下一“你”字,换去“叔叔”二字。妙。】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夹批:白描武二。】“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夹批:不谓此书内,有这样一个男人。】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旁批:便叫迎儿。妙。】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天色却是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的里间,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夹批:忽将“外人”二字换去“叔叔”妙。】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夹批:忽将“那厮”换“外人”。妙。】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夹批:好伶俐证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吃)邻舍听见笑话。”【夹批:武大圣人,武二值得拚死。】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门。

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馄饨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吃)别人笑话。”【旁批:刺人心骨。】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吃)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夹批:临了乃丢去无数名色,独以“冤家”结之,则今后真是个冤家了也。】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旁批:自是作者省笔,非关武大惧内。】

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旁批:精细之极,等大郎多时也。】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

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夹批:不题嫂嫂。妙。】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夹批:便不低头了。写英雄人无心处,便是那样,有事处,便棱然圭角欲露。妙绝。】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夹批:武松亦云“外人”,然则嫂嫂真外人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夹批:帘子三。】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夹批:我欲哭矣。】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夹批:我哭亦不能成声矣。】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旁批:疑武氏兄弟合谋。】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夹批:痛杀人,是此二语。】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夹批:痛杀人,又是此二语。】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夹批:以下放过武二,单讲下文。】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夹批:帘子四。】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夹批:不知何故,我只泪落。】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夹批:帘子五。】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夹批:坏在喜上。】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夹批:帘子六。】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夹批:帘子七。】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夹批:帘子八。】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夹批:帘子九。】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夹批:一路写帘子,至此方不另费笔墨生出帘子来。】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夹批:金扇二现,使数日不见的西门。却又活跳出来。】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夹批:金莲丢眼色也。】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鬏髻,一迳里踅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

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

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旁批:武大家金莲如画。】

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

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

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跨。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

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夹批:插入王婆。紧捷。】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夹批:王婆自说话。】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夹批:那人自向妇人说话,情理一时都尽,眼中不见王婆。妙。】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夹批:一路纯是白描。】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夹批:一笔两用法。】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夹批:帘子十一。(原批无序十。)】,关上大门,归房去了。【夹批:数语完“勾情”题面。】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夹批:一句接入无痕。】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夹批:已完一案。】心中不乐,出来街上行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前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夹批:便入。】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饣骨饣出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夹批:至此束住。】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毕,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夹批:又自说入。】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夹批:即插入。】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旁批:又补家里诸人。】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倒没做理会处。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嫌他几个风流钱使。”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但见: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

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

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

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

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

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阿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夹批:总是深入口气。】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着,他在门前踅过【旁批:一路文法如飞鹞盘旋不定。】,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迳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夹批:偏有闲情点染。】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着。”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门庆道:“如何干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够多少。”西门庆道:“我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没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作牵头,做马百六,也会针灸看病。”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说耍,官人怎便认真起来。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交巫女会襄王。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回批:上一回结因,下一回成果,此回乃将因做果之时之事也。然而却是两段文字:一段定挨光,一段做挨光。写十分光,却先写五件事,后又写一件事,才写十分光。而写十分光内,却又写九个“此事便休了”,分明板板写出,却又生活不凡。且见后文,金莲如于三分、四分光时便走,五七分时便走,王婆所云“我不能拉住他”。总之到九分光时,如若不肯,王婆亦止云“来搭救”,西门“此事便休”,“再也难成”。然则挨光虽王婆定下,而光之能成,到底是金莲自定也。写妇人之淫若此。

后半写挨光,便是前面所定之挨光也。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去,偏令看者不觉一毫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

看他于五分光成时,止用“王婆将一手往脸一摸”,便使上下十分光皆出,真是异样妙笔。

《金瓶梅》纯是异样穿插的文字,唯此数回乃最清晰者。盖单讲金莲偷期,亦是正文中之必不可苟者,而于闲扯白话时,乃借月娘、娇儿等拢入金莲。一边敲击正文,全不费呆重之笔 一边却又照管家里众人,不致冷落,直一笔作三四笔用也。

文内写西门庆来,必拿洒金川扇儿。前回云“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至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之如此也。何则?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乃第一回时,春:悔已于“大丫头”三字影出。至瓶儿,则不啻心头口头频频相照。而金莲,虽曾自打虎过下,却并未与西门一照于未挑帘之前,则一面写武二自打虎做都头文后,为单出笔写金莲这边,而西门为此书正经香火,今为写金莲这边,遂致一向冷落,绝不照顾。在他书则可,在《金瓶梅》岂肯留此绽漏者哉!况且单写金莲于挑帘时出一西门,亦如忽然来到已前不闻名姓之西门,则真与《水浒》之文何异?而叙得武大、武二相会,即忙叙金莲,叙勾挑小叔,又即忙叙武大兄弟分手,又即忙叙帘子等事,作者心头固有一西门庆在内,不曾忘记。而读者眼底不几半日冷落西门氏耶朦胧双眼,疑帘外现身之西门,无异《水浒》中临时方出之西门也。今看他偏有三十分巧,三十分滑,三十分轻快,三十分讨便宜处,写一金扇出来,且即于叙卜志道时,写一金扇出来。夫虽于迎打虎那日,大酒楼上放下西门、伯爵、希大三人,止因有此金扇作幌伏线,而便不嫌半日查洋洋写武大、写武二、写金莲如许文字。后 于挑帘时一出西门,止用将金扇一幌,即作者不言,而本文亦不与《水浒》更改一事,乃看官眼底自知为《金瓶》内之西门,不是《水浒》之西门。且将半日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入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一如讲西门庆连日不自在,因卓二姐死,而今日帘

下撞着的妇人,其姓名来历乃如此如此。说话者恐临时事冗难叙,乃为之预先倒算出来,使读者心亮,不致说话者临时费唇舌。是写一小小金扇物事,便使千言万语一篇上下两半回文字,既明明写出,皆化为乌有,而半日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西门庆,乃复活跳了来。且不但此时活跳出来,适才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时,无非是西门氏帐簿上开原委,罪案上写情由,与武大、武二绝不相干。试想作者,亦安有闲工夫与不相干之人写家常哉!此是作者异样心情写出来。而写完放笔,仰天问世,不觉失声大哭日:“我此等心力,上问千古,下问百世,亦安敢望有一人知我心者哉!”故金扇儿必是卜志道送来,而挑帘时金扇一照,成衣时金扇又一照,跃跃动人心目。作者又恐真个被人知道,乃又插入第八回内,使金莲扯之。一者收拾金扇了当,二者将看官瞒过,俱令在卜志道家合伙算帐。今却被我一眼觑见,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亦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孥儿子辈梦魂也。

然而作者于第二回内,不写妇人勾挑武二哥,岂不省手?不知作者盖言金莲结果时,如何一呆至此,还平心稳意要嫁武二哥哉。故先于此回内,特特描写一番,遂令后九十回文中,金莲不自揣度,肯嫁武二,一团痴念,紧相照应。人虽鹘突,文却不可鹘突也。然则西门庆被色迷,潘金莲亦被色迷,可惧,可思。】

诗曰: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傞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夹批:未有十分光,先出五件事。文字掩遇,妙绝。】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夹批:第五只在眼前一映,便鲜活如见。做文只在拿轻放重也。】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

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有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夹批:五件后又有一件,然则前云邓通是般有钱,此云使钱也,有钱不使何益?故此件又第一要紧也。】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夹批:又尽一句,总之王婆要紧事在此也。】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西门庆道:“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夹批:又荡开。情生动。】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歌曲,双陆象棋,无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夹批:略过王招宣。妙绝。】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他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夹批:一个“便休”。】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夹批:一分光。】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缝,这光便二分了。【夹批:二分光。】他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夹批:两个“便休”。】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夹批:三分光。】这一日你也莫来,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夹批:上文两个“此事便休了。”此处又添一句,生动之极。三个“便休”。】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夹批:四分光。】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便休了【夹批:四个“便休”。】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夹批:五分光。】我便道:却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他便走时,难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夹批:又对锁上一句,五个“便休”。】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夹批:六分光。】我却拿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终不成阻挡他?此事便休了。【夹批:又换一句,却一样双句串下。六个“便休”。】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夹批:七分光。】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夹批:七个“便休”。】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夹批:八分光。】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两个在屋里。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夹批:八个“便休”。】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夹批:九分光。】只欠一分了。【夹批:妙在说完九分,却又说出一分来了。生动异常。】只是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只推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眉批:内有十一“他若”,四“若是他”,错落尽致,不细注。】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夹批:九个“便休”。却又放这样几句在上,妙绝。十分“光”,却用九个“便休”描出,而一毫不板。奇绝。妙绝。】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夹批:十分光。】这十分光做完备,你怎的谢我?”【夹批:要紧接笋。】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夹批:只赞好计,与各人心事,如画。】王婆道: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夹批:婆子又叮咛,只是他的心事。文入化境。】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婆道:“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他借历日,细细说与他。你快使人送将绸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娘,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绸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巫山云雨几时就,莫负襄王筑楚台。

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开了后门,【夹批:记着,后门出现,一。】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走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走动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楞西补的来,早晚要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却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绸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夹批:写婆子真是舌上生花。】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识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妇人道:“何不将过来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覆了西门庆话,【夹批:点水不漏。】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夹批:又点武大,百忙里都照管到。】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夹批:帘子还有馀波,文心何其周匝也。帘子十二。】吩咐迎儿看家,从后门【夹批:后门二。】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指!”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

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子。【夹批:帘子十三。】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挠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屋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来。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夹批:又一日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分精细,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夹批:又入几句闲言,文字方不死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和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首【夹批:后门三。】叫道:“娘子,老身大胆。”【夹批:如闻其声。】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夹批:又一日晌午。】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夹批:金扇三现。】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对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夹批:是数日眠思梦想,忽然相见的身分心事。】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旁批:一低头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低头笑道:【旁批:二低头笑。】“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夹批:如画。】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夹批:偏点出。】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旁批:三把头低了一低笑。】【夹批:描妇人有心。妙甚。】“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应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却是间壁武大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识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

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夹批:写生平得意事,有体面事,开头便到。写尽人情也。】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夹批:又出文嫂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夹批:又出薛嫂儿,百忙却句句是正中偏有此闲笔,文。妙,妙。】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压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夹批:总是以”保山“二字”刺入金莲心中。】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夹批:至五分光,忽然点出,则前后十分光,不言皆出。】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夹批:一路说来,纯是定挨光时说过的话,乃一一重说出,却使看者不觉其重,故妙。】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口里说着恰不动身。【旁批:一不动身。】王婆接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却亦不动身。【旁批:二不动身。】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旁批:四低头做生活。】【夹批:写得如火如锦。】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熟肉鲜鲊、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夹批:必写见成东西,写婆子恐怕撑开,心事如画。】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道:“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妇人谢道:“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旁批:五低头应。】“二十五岁。”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

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的家无主,屋到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婆子嘈道:“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西门庆道:“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婆子道:“耶嚛,耶嚛!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夹批:将上文一总。】王婆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向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夹批:以上只用西门、婆子互相自嘈,写妇人,止用五“低头”,两“不动身”,便使一篇三人如火文字眉眼皆动,而结以“只低了头”,“不动身”,总上一段,是好笔力。又使王婆、西门一弟一句内,无不眼中有一妇人也。】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回批:此回却是两个半截文字:前半篇是挨光的下半截,后半篇是捉奸的上半截。

看他入手几语,用王婆口中,将娘子、大官人没原没故扭拢一块,便把门拽上,此是九分光,却是下半截文字已完。下文另用通身气力,写娘子、大官人也。

写二人勾情处,须将后文陈敬济几回勾挑处合看,方知此回文字之妙,方知后几回文字之妙,绝不雷同也。

开手将两人眼睛双起花样一描,最是难堪,却最是入情。后却使妇人五低头,七笑,两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宁耐也。

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笑着”、一“微笑”、“一面笑着……低声”、一“低声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试与其上下文细细连读之方知。

“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一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出也。“踢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

此真个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两“斜瞅”内,妙在要使斜瞅他一眼儿,是不知千瞅万瞅也。写淫妇至此,尽矣,化矣。再有笔墨能另写一样出来,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写后之无数淫女王人,无数眉眼伎俩,则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驳驳的响”,读者果平心静气时,看到此处,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

前文写两人淫欲已绝,后文偏又能接手写第二日一段。总之才高一石不能测也。

写二人妙矣,必彰明校著写两人之物。一部内用西门之物者不少,用金莲之物者亦不少也。用西门之物,非一人,用金莲之物,亦非一人。故必先写二物,门面身分,一一抬出也。

后文郓哥一段,止是过文。看他亦一字不苟,写篮,写梨,写篮落梨滚,郓哥一面骂,一面哭,一面走,一面拾梨,一面提篮,又一面指着四转骂,然回转身来骂,却又是一面走也。文心活泼周到,无一点空处。吾不知作者于做完此一百回时,心血更有多少。我却批完此一回时,心血已枯了二半也。】

诗曰:

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

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

愿得侍儿为道意,【旁批:以上千金声价。】

后堂罗帐一相亲。【旁批:一笔抹倒。】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夹批:如闻其声。】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夹批:娘子是谁?大官人又是谁?纵没事,便可相陪一盏,不怕乎?写得没理的,妙绝。】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夹批:九分光束住,下单写一分光。】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夹批:一笔妇人。】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夹批:一笔西门庆。】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旁批:一笑。】回道:“姓武。”【夹批:一遍低头。】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旁批:二笑。】低声说道:【夹批:两遍别转头。】“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旁批:三笑。】【夹批:三遍低头。】“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旁批:四笑。】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夹批:自王婆去后,此一段乃是绝妙春宫。必看至后文,王婆坑上云云是春宫,是淫事,便瞎了也。】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夹批:又总一句。】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夹批:四遍低头。】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夹批:《水浒传》有此追魂取魄之笔乎!】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旁批:五笑。】“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旁批:六笑。】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夹批:五遍低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夹批:走过来。】“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旁批:七笑。】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夹批:一段写西门庆入马已完,文章通身气力已放下,下文乃余言耳。不知者乃谓下文方是正经事,却不知冤屈了人家正经用意,写出的妙文也。】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夹批:一个。】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夹批:又一个。】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

【夹批:看官心事。】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

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夹批:一番做作也。】

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

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小说在线阅读_第6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兰陵笑笑生_的作品进行宣传。

首页

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6章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经典模式参考起点小说手势
  • 传统模式
  • 经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