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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夹批:总起西门罪孽。】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夹批:九月廿五日起头,九月十七日瓶儿死,自七至五,中余七日,七日来复之意。西门三十三岁,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阳,廿一少阳。老边少,所以有孝哥也。】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夹批:逆入热结。】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着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夹批:将后文荐引诸伙计与说诸事,俱提出。内有王六二诸人在也。】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夹批:又陪希大一句。】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夹批:出结拜,又是这等出去。】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夹批:顺手出玳安。】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夹批:希大处处陪写,故名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夹批:试问出笔不如此,却如何开口。】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夹批:妙!纯是白描,却是放重笔拿轻笔法,且须学之也。】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旁批:一重亲。】桂卿的妹子,【旁批:一重亲。】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夹批:带出桂姐。】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夹批:希大说话,通是随如此,故不着伯爵,通篇终皆犯伯爵也。】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夹批: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杀人。于是兄弟身份如此,一笔直照西门庆死后也。】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夹批:希大说出,便不及伯爵一步,所以妙也。】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夹批:是大老官口吻。】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夹批:一承认。】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夹批:便是自谦,写尽帮闲丑态。】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夹批:必须十个妙。如此方是这班人结拜也。】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夹批:试想其沉吟为何?其沉吟中一个花儿娘已在也。妙绝。】“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夹批:伏后转元宝。】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夹批:算出子虚。】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夹批:顺出银儿。】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夹批:巧出瓶儿,此沉吟之故也,所以必拉他上会。】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夹批:玉皇庙、永福寺须记清白。是一部起结也,明明说出全以二处作始终的柱子,乃俗批伏出。可笑可笑。】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夹批:虽随手成趣,亦映带讲花三娘心事。】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夹批:此作者为要出瓶儿也,若说真个不在家,岂不大呆。】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夹批:又说瓶儿作得主,以照下文。】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夹批:四字绝妙,正对沉吟。】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夹批:又写瓶儿为人处,照下。】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夹批:须知此段文字,全为子虚。】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夹批:初一日又起。】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夹批:天福也着。】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眉批:一拜匣而子虚殷实如见。】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夹批:又处玉箫,为春梅一影,不然何以云大丫头也?影出春梅。】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临去秋波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夹批:又应出十兄弟身份,追魂摄魄之笔也。】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夹批:又一顿。】

到了次日初二日,【夹批: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夹批: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夹批:来保儿必云大家人,后文俱出。】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夹批:又一顿。】次日初三早,【夹批:初三。】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夹批:心在瓶儿。】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夹批:又一文字细顿,极。】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

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

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旁批:一个陪客。】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旁批:两个陪客。】侧首挂着【旁批:引入。】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旁批:有层次。】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夹批:先点西门。】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夹批:伯爵辈写照。】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旁批:又引入。】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夹批:总写十兄弟。】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旁批:又荡开。】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夹批:自上面三开至此,总是为冷遇作楔子,不是热结中文字。】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夹批:至此才叙热结正文。】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旁批:目中全无子虚。】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夹批:言下已反衬子虚没认第二用,故伯爵自己先坐矣。】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搊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夹批:有钱且居第四,总写子虚不堪。】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夹批:妙,然则不过作成吴道官一次耳。】

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

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

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

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

祷,拜投

昊天金阙玉皇上帝,

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衹,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

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

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

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

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旁批:只是如此结拜便了。】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旁批:只是如此便了。】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旁批:又串入瓶儿。】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夹批:意在斯人,不觉口头溜出,真有此情。】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夹批:独写二人同来同往,愈衬后文不堪尤甚。】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夹批:开首即写月娘无理不通,真无理不通杀人!天下岂有以他人死信之口出来,作我请人之用乎?且是对西门庆说,岂无理不通更可恨。】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夹批:热结十兄弟已完。】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夹批:十月初十外。】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夹批:又足前文。】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夹批:灵极之笔,却为看武松作势。】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夹批:又是这等说人。】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夹批:看打虎,前已安线在吴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来说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却闲闲借不吃饭写出。则打虎真是好看,武松又真是好看二十分身分,在一闲话描出。《金瓶》笔法惯用此等也。】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夹批:活现。】“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夹批:武大朗已出矣。】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夹批:一段文字,武二出来,武大亦出来,而虚拟打虎、传闻打虎者,色色皆到,却只是八个“怎的”,两个“象是”便觉奇绝,妙绝。】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夹批:又作声价,可知先不吃饭来,非描伯爵为饭也。】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夹批:又作卸脱三人地步。】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夹批:又作声价。】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夹批:十倍声价,是好武二。】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夹批:是虎。是打虎者。】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夹批:文照应西门庆这边一句,又使西门庆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夹批: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药引子也。然而卸脱处又绝不苟。】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

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

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

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夹批:百忙里又点题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笋处不费手也。】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夹批:武松又一照。】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夹批:不知者谓是武松好处,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松在清河县中作都头,好遇武大也。】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夹批: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夹批:二字刺入心肺。】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夹批:方知伯爵口中,及后文两番叙说,为此一句也。】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夹批:写子虚、武大是一类,是两样,却不犯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夹批:出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夹批:南门外,记清。】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夹批:王招宣,须记清。】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夹批:金莲小传,开卷数语直与西门庆相对。】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夹批:又点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夹批:大户五件病,西门五件事,遥遥相对,然有事不愁无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夹批: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

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

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

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夹批:此处已伏帘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夹批:本来犹可为善,则王婆可剐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夹批: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这日”四字,便瞒过插入的这篇文字去。妙妙!】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夹批:遥映“热结”。】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夹批:一。】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夹批:二。】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夹批:写妇人,写武松,毛发皆动。】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夹批:又从打虎上入妇人心事,我固云《金瓶》惯用此曲笔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夹批:三。】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夹批:四。】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夹批: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夹批:六。】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夹批:七。】倒长奴三岁。叔叔【夹批:八。】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夹批:九。】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夹批:一路纯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夹批:十。】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夹批: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夹批:十一。】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夹批:十二。】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夹批:又描妇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夹批:将上文无数叔叔,至此一总。】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夹批:虽是金莲的话,却是一回的总结,试思文不一总,只顾写下半回,如何结上半回?文字照顾之法,全在人不能测也。】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夹批:又点琵琶。】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回批:此回前一段,是金莲文字。知县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帘以后,是西门庆与王婆文字。然则金莲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莲、武二文字中,妙在亲密,亲密的没理杀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惨,凄惨的伤心杀人。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此等文字,亦难将其妙处在口中说出。但愿看官看金莲、武二的文字时,将身即做金莲,想至等武二来,如何用言语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儿也。思之不得,用笔描之亦不得,然后看《金瓶梅》如何写金莲处,方知作者无一语不神妙难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与王婆、西门庆文字, 皆当作如是观。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负作者的

心血。

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

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

《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见。

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入,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横杀人矣!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

看其写帘下勾情处,正是金莲、西门四目相射处。乃忽入王婆,且即从王婆眼中照入唱喏。文情固尔紧凑的妙,而情景亦且旁击的活动也。

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强而成和,吾不信也。

题云“俏潘娘帘下勾情”,则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写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门,方是帘下勾情。夫未勾西门,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无心勾者,反一个眼色即成五百年风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莲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故勾武二,又帘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揽西门,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轻轻说出。西门本意兜揽王婆, 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说出。两人是一样心事,一样说不出,一样放不下,一样技痒难熬,故断断续续有这许多白话也。

试想捉笔时,写帘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则即当写西门到茶房中,许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为承认画计。文章中固无此草率文字。即西门入王婆茶房内,开口便讲,其索然无味为何如也!则说技之妙文,固文字顿错处,实亦两人一时不得不然之情理也。

篇内知县,本为欲写武二出门,故写一知县,却又因知县要寄礼物,乃又写一朱勖。文字有十成补足法,此十成补足之法也。不知又为后文卫千户本宫伏脉。

作者每于伏一线时,每恐为人看出,必用一笔遮盖之。一部《金瓶》,皆是如此。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 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此后数回,大约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见欲做此人,必须如此方妥方妙,少变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叙金莲入西门庆家,何妨随手只如此写去。又见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许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盖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强扭作者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他可,谓他同我亦可谓其批为本不可易可,谓其原文本不可异批亦无不可。

看西门庆问“茶钱多少”,问“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又云“与我做个媒也好”,又云“回头人儿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间壁卖的甚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家去”,都是口里说的是这边,心里说的是那边,心里要说说不出,口里不说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对着这人,便不觉丑态毕露,底里皆见。而王婆子则一味呆里撒奸,收来放去,又自报脚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杀人。至一块银子到手,王婆便先说你有心事,而西门心事,一竟敢

于吐露,王婆且先为一口道出。写得“色”字固是怕人,写得“财”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笔也。读《金瓶》后,而尚复敢云“自能作小说”,与读《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说, 皆未尝读《金瓶梅》者也。

头一日,点梅汤,点和合汤。第二日,偏不即出问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浓浓点两盏茶。琐琐处,皆 是异样纹锦,千万休匆匆看过。

王婆自叙杂趁处,皆小户人家此等女王人三四十岁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内也!

书内写媒婆,马泊六,非一人,独于王婆写得如鬼如蜮,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写王婆处也。

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虔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妇亦不得,故妙。】

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

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夹批:金莲。】再过楼头,款接多欢

喜。【夹批:西门庆。】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右调《孝顺歌》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夹批:白描一句。】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夹批:武二早起也,写精细人入化。】妇人也慌忙起来,【夹批:写妇人亦入化。】与他烧汤净面。【夹批:不使迎儿,妙。】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夹批:一。】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夹批:不使迎儿,妙。】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夹批:二。】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夹批:映出上二节。妙甚。】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夹批:一段小文字,写武大混沌,武二天性,妇人殷勤俱尽。】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旁批:妙,可想。】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夹批:又补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夹批:三。】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夹批:至此一束,不另发一段文字。】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夹批:后月娘扫雪,亦是十一月,则知扫雪一回,明月娘隐恶与金莲同也。】好大雪!怎见得?但见:

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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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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