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趴在地下的两只巨獒突然抖抖身上的长毛,嘴里呜呜有声,眼睛急切地望着通天崖的方向。
“你们对自己的校尉这么有信心?认为他一定能够爬上去按时拿下大山子?”张达恭手搭凉棚,也向悬崖那边眺望。
“不知道,都尉,”马大元定定神,答道,“但我们都会一起等!等到死!”
正午,阳光刺眼,大地蒸腾。
进攻的唐军又留下了一地的尸体,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大营里翻卷的撤退旗号也变得有气无力。
“嘿……哈……”城头上又响起了吐蕃士兵胜利的呐喊。
垂头丧气的进攻队伍交相掩护着退回护墙后,遗留阵前的刀枪在阳光下无奈地反射着干涩的光芒,双方再次偃旗息鼓,各自喘息休整。连肆虐的唐军弓弩手也躲进了阴凉处,战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浓重的杀机骤然间淡了许多。
“他们会在太阳下山前再组织一次猛攻,”玛降仲巴杰对簇拥身边的众将说,“现在太阳正照在他们头上,此时耀眼的阳光也会让登城仰视的士兵睁不开眼睛,嘿!”包括穹波?邦色在内的很多吐蕃将领请命趁唐军懈怠冲出城去扩大战果,玛降仲巴杰不置可否,“交战近两天,唐军虽伤亡不小,但主力丝毫未损,锐气还远未被消磨掉,现在出击尚不是时候,我们要像对付野熊的狼群一样,一点一点地消耗他,让他每一道伤口都尽血,一分一分地消磨他的斗志,耗光他所有的力气,最后再做致命的一击!那将是我们最辉煌的胜利!”
穹波对玛降仲巴杰佩服到极点,连连点头。“唐人强攻两天,不仅损兵折将,且我主城、大山子均固若金汤,未丢分毫,高仙芝一定在大骂他手下那些草包将军们呢!”
吐蕃将士们轰然大笑。远处高山上,大山子邦孙仲波营寨的大旗迎风招展,十分抢眼。
在连云堡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大山子眼皮底下,一串飘扬着小白布条的连绳铁钉正固执地向上延伸……
瞭望塔上,看到这一切的李嗣业惊喜地对传令兵说:“快去告知大将军,他可以准备最好的酒了!”传令兵刚起步下塔,李嗣业又道,“且慢!再等一会!”
山崖下,五十张汗涔涔的脸不约而同地仰望着通天崖,五十双眼睛被阳光刺得眼泪横流。“娘的,看得我两眼发黑!”有人咕哝,“我他娘的脖子都仰酸了,啥也没看见!”有人回应,“老六肯定更辛苦!”……再没有人说话。
一根系着小石头的细绳沿着崖壁滑了下来,惊喜交加的罗贵一头扑上去,仔细查看了绳结。李天郎和赵陵异口同声地问道:“怎样?”
“还要铁钉,不够用了!”罗贵说,“我们已经送过六次绳子和铁钉了,照这么算,应该爬了一半了!”
李天郎皱紧了眉头:“才一半!老六还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如果太阳下山还没爬到顶,天色一晚,那更没办法了!”他挥手止住正在往细绳上捆绑铁钉的罗贵,“先别急,送水和饼上去!叫你爹休息一会!”
罗老六的汗水刚刚从毛孔里钻出来便被贪婪的山风卷了个干净,尽管已去除了身上所有多余的物件,他仍旧觉得身体沉重无比。嘿,到底是老了还是因为这山太高,崖太陡?校尉他们送来的水和食物早就化作血汗消耗在一颗颗登山铁钉上了,确实是血汗,罗老六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包扎他身上被尖锐山石划出的道道血口,和着沙石的淤血鼓胀地塞着伤口。娘的,还真没爬过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山崖,往下看,由于岩石凸凹,已经看不见底,往上看,只看见从石缝间透过的阳光,还有多高?嗯,开头还记着绳结和打下的铁钉数,后来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5. “老子没做完的,儿子去做!”
太阳西坠,唐军的火箭重新笼罩在连云堡城头,但城垣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供火箭摧毁的了,除了大山子上的床弩,连云堡城墙上所有的重型武器都被烧成了焦炭,防守的吐蕃士兵除了几个瞭望员外,都紧紧靠在垛口上,用盾牌护住全身,只待唐军步兵前来登城。
“大唐!大唐!”唐军阵地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金鼓号角,成千上万的唐军齐声呼喊,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连云堡城墙都在打颤……
隐隐传来的唐军呐喊声中,一股碎石从通天崖上突然滚落下来,罗贵闷喝一声“不好”,箭一般冲出隐蔽处,向碎石处跑去,李天郎随之也疾奔而去!
一个人形!一个人形,如折翅的大鸟般坠破崖顶的余晖,重重地砸在地面!
罗老六!罗老六!
李天郎骇然止步,眼前一片尘土飞扬。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在尘土中喷洒,细小的血沫久久地在半空飞舞……
罗贵僵直伸出的手臂尽力想接住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有接住,就那样呆滞地张着手臂……
深陷地上的是罗老六扭曲的躯体,手腕上的抓钩已从弯曲处完全折断,浑身的骨骼寸寸粉碎,半边脑袋和一条腿已经不知去向,破碎的头盖骨和雪白的脑浆四散飞落。
罗贵扑通一声瘫坐在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面前,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清醒过来的李天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了罗老六的尸体,盖住了他的脸,罗老六直到死都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离崖顶一定不远了,怕惊动山上的吐蕃人,所以……李天郎转身几乎掉下泪来!就这样折损一个弟兄!就为这座该死的悬崖!哆哆嗦嗦的罗贵茫然地握住披风下露出的手,罗老六的手,曾经征服过家乡所有悬崖的手……
赵陵带着几个精壮弟兄匆匆赶来,看到如此情形也是目瞪口呆。
李天郎一回头,看到罗贵一边哽咽,一边飞快地穿上父亲余温未冷的行头。“停下!”李天郎一把揪住罗贵衣领,“你还要去送死吗!”
罗贵倔强地一挣,没有挣脱,“老子没做完的,儿子去做!这是我们罗家世代的规矩!”
李天郎扬手啪啪两记耳光,打得罗贵嘴角流血:“你想让你们罗家绝后?想让我这个校尉做个不仁不义的狗贼?你那么想找死?好!”话音未落,横刀已经架在罗贵脖子上。
“校尉,”罗贵眼皮都没眨一下,毫不畏惧地盯着李天郎说,“马旅帅说过,当兵吃粮就图个痛快,就是死,也要死个痛快!爬不上这通天崖,拿不下大山子,大家也是死,我爹已经爬了一大半,我不去试试,既丢我‘钻天猴’罗家的脸,也让众兄弟和校尉您死得不甘,我去,就是死,也是算我罗家尽力,死得痛快,要是爬上去……”横刀颤抖了,软了下去。
“大唐!大唐!”声震群山。
当明月透过乌云洒下清醇的光辉时,精疲力竭的罗贵扒住最后一块突出的岩石,牙关一松,嘴里的小风灯沿着山崖滚下,飞速坠落的火光告诉崖下的人:到顶了!
罗贵翻身登上崖顶,匍匐在地,双手紧抠住崖顶的地面,将脸深深地埋在泥土里,咬住一嘴沙石,无声地痛哭、狂笑,爹!我做到了,我登天了!登天了!当他平静下来,仔细观察四周,前方就是吐蕃人灯火通明的营寨,对悬崖的自信使他们既没有派驻哨兵,也没有修筑哪怕最简单的壕沟或是布设鹿角,只有约一人高的木栅栏,就在伸手可及的三丈开外!罗贵立刻将捆在身上的细丝线系着石头投入山下,不久山下传来一阵狼嚎,这是信号!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拉动丝线,丝线虽然结实,但如果被岩石挂断,也会前功尽弃!细丝线拉完了,罗贵长吐一口气,一段细麻绳出现在丝线末端,拽完麻绳,是最粗的绳索,每隔一丈,就挂着一盏小风灯,罗贵找一块巨石,牢牢地将粗绳捆在上面,再扔下一盏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