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8
王伾擅长书法,王叔文善于下棋,两人在宫中的职务都是翰林待诏—注意,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是不一样的,两者的差距不比大卡车司机和柴可夫斯基的差距小—翰林学士那时的地位很高,可以参与朝政,起草诏书,甚至被誉为内相,离宰相往往只有一步之遥;而翰林待诏则是指那些以文学、琴棋、书画、阴阳等各种专长听候皇帝召见的专业人士,通俗点说,就是皇室的玩伴或者三陪,陪他们解闷的。
具体到王伾和王叔文两人,就是陪太子李诵写字和下棋的。
在李诵苦闷而又漫长的太子生涯中,他们与李诵朝夕相处,结下了很深的友情。
当然,他们讨论的话题不可能仅仅局限于书法和围棋,有时难免也要议论一些国内的热点。
一次,太子与包括二王在内的几个心腹在一起讨论宫市的问题—德宗李适在位的后期,常委派宦官去市场采购皇宫所需的各种日用品,称为宫市,宦官们凭借他们的特权往往只付极低的价钱甚至一分不付白拿,搞得长安城内的商家和百姓苦不堪言。
众人痛陈宫市的各种弊端,一个比一个更激昂,说得李诵热血沸腾,当场表态:我一定要把你们的意见都讲给父皇听,让他把这个弊政彻底革除!废不掉宫市,我啥都不是!
大家都拍手称快。
只有王叔文始终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李诵觉得很奇怪,便在结束后单独留下了王叔文:刚才你为何不说话?
王叔文回答说:臣以为,太子的职责在于侍膳问安,对天子尽孝,外间的事不宜多说。万一陛下怀疑太子殿下是在收买人心,殿下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呢?
李诵这才恍然大悟:若不是先生,我差点铸成大错!
从此,他对王叔文刮目相看,将其引为自己的智囊,事无巨细都要与之商量。
王叔文知道,将来要想成就一番大事,仅靠自己和王伾等人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他又秘密结交了以翰林学士韦执谊为首的几个年轻大臣,组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圈子。
韦执谊出身于关中名门京兆韦氏,他自幼聪慧,年仅二十多岁就当了翰林学士,人生一直顺风顺水—如果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困乏其身…”的说法是真理的话,他大概就是被大任所抛弃的人。
有一次,韦执谊到东宫去办事,在太子李诵的引荐下结识了王叔文,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除了韦执谊,在这个小圈子中,还有两个在如今语文课本上经常出现的名人—柳宗元和刘禹锡。
柳、刘两人出身差不多—都来自官宦家庭;年龄差不多—只差一岁;得到功名的时间差不多—同榜进士;爱好差不多—都写得一手好诗文;职位差不多—当时都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政治观点差不多—都是改革派;在按照姓氏拼音排序的会议公报中出现的位置差不多—他们的姓用拼音的话都是liu…
总之,他们彼此之间的共同点比《彪悍南北朝》全套书中的笑点还多,因此很自然地成了莫逆之交。
李诵当上天子后,韦执谊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当上了宰相,王伾出任左散骑常侍,王叔文则升任翰林学士。
由于皇帝身体欠佳,他们这个李诵最信任的小圈子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国家的领导班子,开始执掌朝政。
具体的决策过程是这样的:上奏给皇帝的各种奏折,先由坐镇于翰林院的王叔文提出处理意见,接着交给内廷的王伾,王伾再让皇帝的亲信宦官李忠言或宠妃牛昭容出面让皇帝签字盖章,之后交付中书省,由宰相韦执谊负责执行。而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则负责搜集情报,观察动向。
在这个链条中,官位最高的,是韦执谊,但负责决策、真正起主导作用的,却是王叔文。
应该说,王叔文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
他掌权后的第一个举动,就震动了整个官场。
no.299
公元805年二月,王叔文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列举了时任京兆尹的道王李实的一系列罪行,将其贬为通州(今四川达州)长史。
李实是唐朝宗室—唐高祖李渊的五世孙,也是德宗李适当年的宠臣,此人素来贪赃不法,名声很差。
数年前大旱,关中出现了饥荒,李实却向皇帝汇报说,今年虽然有旱灾,但并不影响收成。他非但没有奏请减免百姓税赋,反而愈加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百姓对他恨之入骨。
因此,王叔文拿李实开刀,不仅赢得了民心,而且向所有人展示了他改革的决心—连宗室亲王都敢拿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李实被贬的消息传开后,长安士民全都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怀揣着瓦片和石头,候在李实离开长安的官道上,想要趁机偷袭他,李实事先得到消息,改走小路,才算躲过了一劫。
首战告捷,让王叔文信心大增。
接下来,他又开始了更大的动作。
在他的安排下,顺宗李诵登上丹凤门(大明宫的正南门),让内侍宣布了多项惠民措施:大赦天下;免除百姓之前的所有欠税;正常赋税之外的所有贡奉一律罢停;宫市、五坊小儿之类的前朝弊政全部废除。
所谓宫市,前文已经讲过,即宦官们打着为皇宫采购日用品的旗号对百姓巧取豪夺—如果还不了解的话,可以看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卖炭翁》—这首诗的副标题就是“苦宫市也”,诗中“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就是宫市的真实写照。
而所谓五坊小儿,指的是五坊(为方便皇帝打猎,唐代在宫中设有豢养猛禽和猎犬的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合称五坊)的差役,这些人经常打着为皇家抓捕鸟雀的名义到处横行霸道,甚至把网张到了百姓的门口或井口,不让百姓出入家门或取水,以此大肆敲诈勒索,百姓对他们深恶痛绝,蔑称他们为五坊小儿。
这些问题,其实王叔文在东宫侍奉太子时就已关注到了,曾多次与李诵讨论过,现在终于把当年的设想变成了现实。
毫无疑问,他的政策得到了广大百姓的拥护。
这让王叔文更受鼓舞。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满足,在志存高远的他看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规划的蓝图才绘就了千分之一。
此时的他,就如陈子昂遇上了幽州台,正在摩拳擦掌,准备作一篇流芳百世的大文章。
成功?
我才刚上路呢。
可惜,他错了。
他以为这只是他的起点,没想到竟是他的顶点!
他以为这只是他的热身时间,没想到竟是他一生的高光时间!
事实上,废除宫市后不到一个月,改革派就开始走背运了。
当时为了掌握财政大权,经过一番运作,王叔文出任了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正使则由老宰相杜佑兼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佑只是用来充当门面的,实权完全控制在王叔文的手里,或者说,杜佑只是负责对口型的,真正发出声音的,是王叔文。
但这一步,王叔文走得似乎还是太急了点。
他火箭般的蹿升速度和过于专权的执政风格,引起了不少朝臣的不满。
一个月前还完全不入流,现在竟要执掌天下资金流!
一个月前还是小小的东宫侍从,现在竟要让文武百官唯命是从!
对王叔文有意见的,除了大臣们,还有那些宦官。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王叔文废除宫市,让他们少了那么多利益,他们怎么可能不对其切齿痛恨!
在宦官中甚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怕上火喝喝王老吉,要上火想想王叔文!
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们,当然不会甘心。
他们一直在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不过,王叔文对此并不在意。
他认定的事,就是反对的人再多,他也要做下去!
然而他忘了,自己在朝中本没有任何根基,唯一的靠山就是皇帝李诵。
更何况,他的这个靠山,是座岩石已经风化、水土严重流失的荒山,随时都可能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