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9

李诵被骂得胆战惊心，回去后越想越不安心。

好在大唐李家有个祖传秘方：休妻术—当年李诵的曾祖父李亨在面对玄宗猜忌时曾使用过不止一次，疗效还算不错。

李诵照方抓药，立即宣布与郜国公主的女儿萧氏离婚，以示与郜国公主彻底划清界限。

可再灵的药也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有效，李适对此丝毫不感冒。

他对太子的意见依然很大。

离婚就够了吗？我要你离职！

盛怒之下，他竟然动了废黜太子李诵、改立舒王李谊的念头。

李谊其实并不是李适的亲生骨肉—他是昭靖太子李邈（李适的二弟，早死，死后被追封昭靖太子）的儿子，由于李邈去世时李谊还很幼小，代宗李豫便将他交给李适抚养，李适对他非常宠爱，视若己出，因此当时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是李适的侄子，而是将其当作皇次子看待。

废太子不是小事，李适找来宰相李泌商量。

他先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郜国公主犯的事，接着又把太子狠狠数落了一通，最后话里有话地说：舒王已经长大了，他既孝顺，又仁厚，工作从不落人后；既友爱，又有爱，才貌双全人人爱。朕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好苗子。

李泌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他直截了当地说：臣以为，黄鳝是野生的好，可太子还是亲生的更合适。陛下只有一个嫡子（李适有十多个儿子，唯独李诵是皇后所生），怎么稍微有点不满，就要废掉而改立侄子，这不妥当吧。

李适一下子就火了：你怎么可以离间朕的父子关系！谁告诉你舒王是朕的侄子？

李泌却依然面不改色：这是陛下亲自告诉我的啊，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初年，那天陛下对臣说，今天多了数个儿子，臣很好奇，追问缘故，陛下说，昭靖太子之子由皇帝作主交给你抚养了。

李适一时被他呛得无言以对：这…这…

李泌接着又说：陛下，你连亲生的嫡子都不信任，何况侄子呢？舒王现在是仁孝不假，但臣觉得从今往后陛下还是好自为之吧，别指望他对陛下有多孝顺！

其实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你可以仅仅因为太子的岳母犯了错误就迁怒于无辜的太子，将来也难免会因某种原因而猜忌舒王，你和舒王的关系也迟早会出大问题！

正在气头上的李适对这样逆耳的话当然听不进去。

他觉得李泌作为一个臣子，居然敢用这样的口气和皇帝说话，实在是五块钱想买刀鱼—太不识好歹！

他用手指着李泌的鼻子，恶狠狠地对李泌说：你难道不爱惜自己的家人吗？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一般人恐怕马上就怂了：陛下，我错了，我刚才说的都是屁话，您就当放屁一样放过我吧…；当然也许也有少数人会选择坚贞不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说家人，便灭我十族又如何…

李泌会选择哪一种？

哪一种都没选。

他似乎练过太极拳中的化劲，面对对手使出的蛮力，他没有硬顶，而是借力打力，借着李适的话语往下引。

只见他突然变了脸—表情从严肃的《今日说法》一下子切换到了煽情的《艺术人生》,其切换之迅速堪比切换ppt！

接着他又眼含热泪,动情地说：臣怎么会不爱惜自己的家人呢？…正是因为爱惜家人，所以臣才不敢不尽言。如果臣因害怕陛下发火而屈从，让陛下作出了不应该作出的决策，将来陛下后悔了，一定会怪罪臣说，让你独自担任宰相，你却没力谏，搞得朕犯下大错，朕一定要杀你和你的儿子！臣老了，死不足惜，只怕臣的儿子冤死后，只能让侄子继承臣的香火，臣不知在九泉之下还能否得到祭祀！

说完，他泪如雨下。

看着他充满深情的样子，听着他饱含真情的话语，李适终于被打动了。

他忍不住长叹道：事已至此，朕该怎么办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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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接下来他要做的，自然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他先是以肃宗李亨冤杀儿子建宁王李倓为例说明父子相疑对国家的坏处；接着又讲到太宗李世民废黜太子李承乾的教训—李承乾是确有谋反事实才被废的，而当今的太子完全没有被废的理由；最后请求皇帝三思而后行，从容考虑三天后再做决定，就算发现太子真的有问题，也应该借鉴太宗当年的做法，同时废掉太子和舒王，另立太子的儿子为储君…

李适听得很认真，嘴却一直紧得像金库的防盗门—始终都没表态。

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十分纠结。

过了很久，他才开了口：让朕再多想想，明天再做决断吧。

李泌连忙跪下叩头：臣相信陛下一定会和太子和好如初！但臣还有一句话要对陛下说，陛下回宫后，切勿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否则一定会有人为了建拥立之功而挑动是非，那样可就麻烦了！

李适点了点头：朕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他甩甩衣袖，转身回宫。

看着李适离去的背影，李泌心潮起伏，久久都不能平静。

回到家后，他立即将子弟们召来，对他们说：我本来无心追求富贵，但命与愿违，今天这件事，恐怕将来会连累到你们…

由此可见，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李泌的心中却并没有把握。

他无法确定，皇帝到底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这是一场收益和风险并不对等的赌博。

赌赢了，得益的是皇帝一家—皇家可以避免一次手足相残；赌输了，受损的是他李泌全族—他们会遇到一场灭顶之灾！

因为，一旦李适真的改立舒王为太子，那么他这次的进言就彻底得罪了舒王，他和他的家人将来必然会遭到报复！

这就和“云淡心远写的作品都很好看”一样—绝对是毫无疑问的！

他为什么要蹚这样的浑水呢？

他本可以不蹚这样的浑水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产生了退意。

与李泌一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太子李诵。

得知李泌为自己冒死进谏，李诵悄悄派人向李泌致谢，并转达了他的口信：感谢相公的大力相助。如果此事真的无法挽回，我李诵打算服毒自尽，不知相公您意下如何？

李泌连忙阻止：太子目前不必太过担心，只要依然保持孝敬之心，谨言慎行，相信不会到那一步。不过，万一我李泌不在了，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

送走东宫来人后，李泌陷入了沉思—如果皇帝依然固执己见，坚持要废太子，他该怎么办？

一夜无眠。

他又绞尽脑汁，作出了一百多个预案。

好在这些预案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

第二天一早，李适就单独召见了李泌。

一见到李泌，李适就流着泪对他说：如果不是爱卿你极力进谏，朕昨天很可能会犯下大错，那样的话，朕今天就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朕昨晚想了整整一宿，觉得爱卿所言极是，太子仁孝，确实没有毛病。从今以后，无论是军国大事还是朕的家事，朕一定要多听取你的意见。

李泌连忙跪下道贺：陛下圣明，明察太子无罪。

接着他又借机提出了辞呈：陛下，臣报效国家只能到此为止了，臣近日感到心悸严重，整天都魂不守舍，古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可臣现在是行百米者拌九十—每走一百米路就要拌蒜九十次，以臣这样的身体，实在难以承担繁重的政务，请陛下允许我告老还乡！

李适当然是坚决不同意：朕父子全靠你才得以保全，方才朕还嘱咐子孙，一定要让你的后人世世代代都能享受富贵，以回报你的大恩大德。朕怎么能舍得让你离开我呢？若是你不在了，朕纵有千种疑惑，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