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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当然不答应:朕与先生共患难多年,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一起享福的时候,你怎么又急着要走了呢?
然而李泌却依然执意要离开。
之前他和李亨曾经有过约定,一旦长安光复,他就要回归山野,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该走了。
不,不是该走,而是必须要走。
这就和吃大闸蟹必须要蘸姜醋汁一样—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
这一年多来,为了李唐的社稷,为了国家的利益,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已经把李亨最宠幸的张良娣和李辅国都深深地得罪了,再不及时抽身,他很可能会凶多吉少!
因此,面对李亨的再三挽留,他丝毫都没有让步:臣有五条不能留的理由,请陛下一定要准许我离开,让臣免于一死。
李亨很好奇:哪五条?
李泌振振有辞地回答:臣与陛下相遇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的功劳太高,事迹太奇,所以臣万万不可再留在朝中。
见李泌的态度如此坚决,李亨知道,要让李泌打消这个念头的难度堪比让胖子减掉肚子上的赘肉—绝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实现的。
于是他不再跟李泌纠缠,而是采用缓兵之计:太晚了,还是先睡觉吧,这事改日再说。
但李泌却不肯—性能力不能攒到老年再用,这事也不能等到以后再说。
他还是不依不饶:陛下今天跟臣同床而睡的时候都不肯答应臣,以后坐在御案前作报告的时候就更不可能了。陛下不让臣走,就是杀臣!
李亨不由苦笑起来,一副“别人不理解我,你还不理解我”的样子:想不到你对朕竟然这么不放心!朕怎么可能杀你?难道你真把朕当勾践了?
李泌解释说:不是陛下要杀臣,要杀臣的是臣刚才说的五条理由。陛下之前对臣如此厚待,臣有时遇事还不敢尽言,何况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了,臣哪里还敢多嘴!
李亨见他话里似有所指,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他才试探着说:是不是因为朕没有采纳你提出的北伐范阳的建议?
李泌摇了摇头:不是。臣不敢说的是建宁王(李倓)。
李亨连忙辩解:建宁王是朕的爱子,英勇果敢,艰难时立有大功,这些朕都是知道的。但他后来受小人挑拨,觊觎储君之位,企图谋害他的哥哥广平王,朕为了江山社稷,才不得不忍痛割爱,除掉了他…
李泌对此却并不认同:如果真是这样,广平王应该怨恨他啊。可事实上,广平王每次和我说到建宁王的冤情都要潸然泪下。要不是臣今天准备要走了,臣是绝不敢讲这件事的。
然而李亨还是执迷不悟,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听说建宁王曾经在夜里去过广平王府中,意图加害…
李泌反驳说:这些都是无中生有的诬陷!当初陛下想用建宁王当元帅,是臣建议改用广平王的。如果建宁王真有夺嫡之心,一定会恨透了我。可他却认为臣是出自忠心,与臣更加亲近。仅凭这件事,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经过李泌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李亨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初赐死李倓实在是太草率了,终于意识到李倓可能是冤死的,不由动了感情,眼角甚至都有了泪痕:先生说得对,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朕不想再听这件事了…
可李泌却并不愿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他担心李亨再次重蹈覆辙—受张良娣和李辅国两个小人的蛊惑而加害广平王李俶,因此不得不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谏:臣之所以要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追究过去的责任,而是为了警戒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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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李泌又讲了一个故事:当初天后武则天生有四个儿子,长子是太子李弘,武后想要临朝称制,担心李弘这个人太聪明,妨碍自己专权,就将他鸩杀,随后立次子雍王李贤为太子。李贤忧惧不安,时刻担心自己会步哥哥后尘,便写了首《黄台瓜辞》献给武后,希望武后能有所感悟,但武后不为所动,最终李贤还是难逃一死。
随后他声情并茂地吟诵了一遍《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这首诗,去年的香港士民应该很熟悉)!
念完后,他直截了当地对李亨说:陛下已经摘过一次了,千万不要再摘了!
李亨听了也很动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朕要将这首诗写在腰带上,以便随时提醒自己!
李泌摆摆手阻止了他:陛下只要将它记在心中就可以了,不必形之于外。
显然,李泌之所以要冒着惹恼皇帝的风险说出这样一番逆耳忠言,是为了保护未来的储君—广平王李俶。
他知道,李亨宠幸的张良娣是个野心勃勃且不择手段的女人,尽管此时她生的两个儿子李佋、李侗两人年纪尚小,但她却一心想把李佋推上太子之位,而要达此目的,就必须先扳倒广平王李俶!
这段时间,张良娣一直小动作不断,到处散布各种对李俶不利的流言。
可以想象,将来李泌离开后,李俶的命运肯定会更加凶险!
正因为如此,李泌这次才特意跟皇帝做了这么一次长谈,希望李亨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重蹈误杀李倓的覆辙。
当然,这番话对李亨究竟有没有效果,有怎样的效果,李泌心中也没有底。
然而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亨还是极力想留住李泌,可是不管他开出什么样的条件,给出什么样的的官职,都仿佛是用陈年的茅台去勾引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完全不起任何作用。
这下李亨终于彻底明白了李泌的心意,但他却依然磨磨唧唧,不肯立即答应,就跟现在某些人还信用卡一样—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了。
李亨派去成都的前后两批使者都回来了。
一切都不出李泌所料。
第一批使者汇报说,太上皇李隆基在接到皇帝请他回京复位的表文后,一直彷徨不安,心神不定,走路经常撞到树上,喝水经常倒到身上,小便经常小到裤衩上…后来他考虑再三后回复说:最近又是腰酸又是腿疼,哪儿都走不了了,我就不去长安了,就在剑南这个天府之国养老了…
而第二批使者则汇报说,太上皇在收到了第二封由李泌策划、群臣联名签署的奏表后,马上转忧为喜,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上五楼都不费劲,不仅欣然答应愿意回长安,还归心似箭,迅速定下了动身的日期…
得知太上皇同意回京,李亨非常开心,马上召见李泌对他表示感谢:这都是先生你的功劳!
李泌趁机再次请求归隐。
李亨见实在拗不过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同意让他归山。
此后的几年里,李泌一直隐居在衡山—李亨在位期间,他始终都没有再踏入朝廷半步。
不过,尽管失去了李泌的辅佐,但由于刚取得了收复两京的重大胜利,李亨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十月二十二日,李亨带着文武百官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旧都长安。
长安百姓自发出城二十里前往迎接,一路上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每个人的嘴里都不停地在山呼万岁。
李亨也心潮澎湃,无比激动。
在他四十七年的人生旅程中,今天是最令人振奋的时刻!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空气是那么清新,晚秋的枫叶是那么鲜艳,就连不经意间看见的路边的那只癞蛤蟆似乎都是那么妩媚动人,那么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