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拉马车
太阳老高了,上工的钟声已经响了几遍,人们才陆续走到生产队的队部.今天早晨的活是拉车送粪,早到的两个人开始装车。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冀中平原上的一个普通生产队。队里有十来头牲口,除去幼畜,能干活的牲口只有七、八头。男女劳力却有五、六十个,再加上老人、放假的半大孩子等辅助劳力,要有一百来人出工。一到收秋种麦季节,准备种麦子的地有一百多亩,要耕、耙一遍,必须靠畜力完成,这是一年里,牛马们最忙最累的时候。其他一些本是牲口的活计,如拉车、播种、打场拉磂砫(读liuzhu,石磙子),现在又要由人代劳了。
场院里堆着发酵好的粗肥,在早晨的阳光里冒着热气。这是队里直接积的肥,主要是沤好的麦秸和牲口粪便,分量不重,装车的活不累,用四个齿的粪叉,把粪铲起装到车上。
有个惯例,谁装、卸车,回来空车的时候就可以压车,当时的胶轮大车重心靠前,以便于套牲口。人拉车需要重心靠后,为的是驾辕人省些力气,在车上装东西要注意这个区别。但空车的时候就需要在车尾坐上两个人来改变重心,谓之压车。压车是个美差,可以享受别人拉车自己坐车的优越感,正好跟装、卸车的活搭配在一块。所以装、卸车的活一般有人抢着做。
不一会儿,车装好了,人也到齐了,说说笑笑拉起大车就上了路。一个壮实男人驾辕,他左右两个男人傍辕。车辕前端拴“搭腰”(套牲口搭在牲口背上的宽带)的位置,绑上一根四尺长拳头粗细的木杠子,驾辕、傍辕的人用手攀住这个杠子。一般路上并不费力,只是在上下坡道或转弯时,掌握好平衡就行了。前面两根七、八米长的粗绳,每根绳有四、五个男女牵着,拉车的人数并不固定,人少的时候七、八个人能拉,人多的时候二十来个人也一样走,总之你只要出工,就有活可干。
三、四里的路程,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准备种麦子的地里。这里传统的种植方式是“两年三熟”,即两年一个种植周期,收获三茬庄稼。春天下种高梁、谷子,秋天成熟早,收割后,种上小麦;小麦在地里越冬,第二年夏季,收割小麦种夏玉米;到秋季夏玉米成熟晚,不再播种小麦,等第二年春季再播种高梁、谷子等春庄稼。至此一个种植周期完成。棉花、红薯一年一熟,每年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这是一块割了谷子的地,满地谷茬还没有翻耕。车一进地,地暄车轮下陷,所有拉车人必须使足了力气往前拉,走一截开始卸车。两个装车人放下拉车绳子,一个人拿起三齿镐往下刨,另一个人用铁锨往下铲。卸完一堆继续往前拉,卸车的两个人就不回前面拉绳子了,就近在后面推,走上二十来米继续卸。上一堆卸的是车前端,这次卸车后尾,要尽量保持车重心平衡。一车粪要这样卸成五、六堆。
耕地前,地里要布满这样一行行的粪堆,再用铁锨撒匀,翻耕到土里,做为小麦的底肥。那时候,化肥还少,主要以粗肥当家。
卸完车,装、卸车的两人坐上车尾,卷支旱烟点火抽上。回程是“盼家路”,拉车人一路小跑,瞬时到家,把车停在队部,各人回家洗脸吃早饭。
整劳力一个早晨的劳动记两分工,年终决算时,工值大概五角左右,两分工就是一角钱,能买五盒火柴。
早饭
放下拉车大绳,三旦跟着两个姐回家。拉车出了满身汗,三旦早渴了,进院子直奔窗台下的一口大水瓮。掀开高粱秸编的瓮盖,半瓮水上飘着个水瓢。这种水瓢几乎家家都用,是用自家产的葫芦,晾干后,从中间用锯一解两半,掏去瓤、籽,就成为两只水瓢。因为它在水里不沉,舀完水随手扔回瓮里就行了。有句俗语说“比着葫芦画瓢”,俺总觉得有误,应该是“比着瓢画葫芦”,一个葫芦圆不溜秋的怎么比?那瓢却有一个平面,把瓢扣在纸上,沿周遭画下来,岂不就是一只葫芦?三旦舀起半瓢凉水,仰脖子灌了几大口,看看堂屋里早饭已经熟了,十来岁的妹妹在帮着娘喂猪。三旦爹还在生产队打谷场上,两个哥哥到自留地收玉米,也还没有回来。
三旦拿起靠在瓮边的扁担--当地人叫“担杖”,挑起两只白铁水桶出了院门,到百米开外的砖井挑水。这冀中平原本是地下水丰沛的地区,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还没有机井浇地,地下水水位高,用扁担钩着桶就能打上水来。几年后的今天,得再往扁担上接段绳子了。一头钩着桶顺到井里,提着绳子晃悠几下,猛的一放,“咕咚”一声,感觉手里的绳子往下一沉:水桶打满了。然后一把一把“捯”上来。这提水“摆”桶很需要技术,没经验者,把桶晃悠半天,那桶就是不倒,顽固的浮在水面,稍不小心,桶还会脱离了钩子,掉到水底。因此还有一种专门工具,叫“捞梢钩”,(以前的水桶是木板砌的,此地叫“梢”)。这捞梢钩有大小十几个铁钩子联结在一起,栓上长绳,扔在水底慢慢摸,直到挂住了水桶,再慢慢提上来。井台上,经常有人在打捞掉到井里的水桶。
三旦打满两桶水,颤悠悠挑回家。连挑两趟,水瓮还不太满,爹和两个哥都回来了,娘一边收拾饭桌,一边招呼众人吃饭。三旦放下扁担、水桶去洗脸。水瓮旁边地上放着碰掉了几块搪瓷的脸盆,半盆浑水早洗过了几张脸。村民有句俗话“碜水洗净手”,意思是再脏的水也能把手脸洗干净。三旦猫着腰洗几把脸,拽下晾衣铁丝上的粗布手巾,擦了手、脸,走到屋里吃饭。
这里人们吃饭习惯用矮脚方桌,一尺来高,三尺多见方。冬天饭桌放在炕上,长辈人盘腿做在炕头,晚辈或在地下打横,或偏在炕沿;夏秋季节,饭桌或放在外间屋正中的地上,或放在院子的阴凉里。这时三旦一家人在外间屋,或坐或蹲在桌旁开吃了,留给三旦的空位上放着一只“蒲团”,是用麦秸编成的圆墩子。三旦坐下,先端起一碗给他晾着的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下两口,拿起棒子面饼子,就着熘茄子大口吃起来。
庄稼人早饭是正餐,不能糊弄。这是一顿典型的本地农家饭:贴饼子、熘茄子、绿豆汤。柴灶上的七印大锅里,添水放绿豆,上边架篦子,码上切开的茄子,锅边再贴一圈棒子面饼子,盖上锅盖烧火,等茄子蒸软,饼子烙熟,绿豆也煮开了花。连菜带饭还有汤,一锅就都有了。饼子要用锅铲铲下来,装在高梁亭杆做的笸箩里上桌,装饼子也有讲究,要把饼子咯馇朝上,平铺在透气的笸箩里,为的是不让蒸汽把饼子咯馇偎软。棒子面饼子挨着锅的那个面,被热锅烙出酥脆的硬皮,这硬皮人称“咯馇”,嚼在嘴里好吃无比。茄子入盆绊上盐和蒜末,搅拌成泥。
一家人都忙了一个早上,饿的前心贴后心了,此时都闷头大吃,只有最小的妹子吃饭挑剔,拨拉着熘茄子专拣没调成泥的茄块吃,人多菜少,菜里狠劲多放盐,只剩没调开的茄块还淡一些;吃饼子专揭咯馇吃,剩下没有了咯馇的饼子就归娘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