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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下一站:阋墙(三)

公元一一八七年二月,源义经带着妻子河越氏与几名随从化妆成僧人,历尽千辛万苦,途经北陆道,来到奥州。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险陷敌手他都不怎么担心。他所忧虑的是:以自己逃犯的身份,现在的陆奥还欢迎他吗?

他终于见到了藤原秀衡。藤原秀衡是个厚道人,不因为他是朝廷逃犯的身份,也不因为源赖朝的压力而抛弃了源义经,依然向他伸出温暖的大手,待他为上宾,他昔日的旧居依川馆仍为他留着。

他看着所熟悉的一切,眼如雨下:象秀衡这样仁义的大哥已经不多了,可惜,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现在的得势的是多田行纲、梶原景时这种人,江湖的道义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喝凉水都塞牙的源义经在奥州刚过上大半年的平安日子,仁义的大哥藤原秀衡就去世了。

藤原秀衡实在是老了,老得已经无心争雄了。在数年的战争,任群雄打得血肉模糊,他都只是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头上,象个老农一样,乐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庄稼茁壮成长,他就安乐了。

但他并没有老糊涂,他知道,虽然自家山高皇帝远,但近在咫尺的源赖朝决不会放由自己家族占有富饶的奥州不理。就在平氏被消灭后,他开始整顿军备,以备源赖朝来攻。源义经的回归对他来说可喜可贺的事,他相信自己培养出来的这位小伙子的实力,一定能助他守到祖上的基业。

源赖朝得知源义经出奔奥州的消息,乐了:咱还怕找不到一向老实巴交的奥州藤原氏的借口呢。

于是,在源义经到奥州后不久,朝廷的文件也跟着他的脚后跟来到了藤原秀衡的手上,要求他把源义经交出来。

藤原秀衡少有地违背了朝廷的命令,把它扔进了废纸篓。

源赖朝也不好意思向那位倔强的老爷子比划招数啥的,奥州据说有十数万兵力,加上战术天才源义经在那里辅佐,自己没啥胜算,还是先冒充君子好咧:咱不比谁能打,就比谁能熬。

藤原秀衡毕竟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论熬完全不是源赖朝的对手。在临死前,他把接班人藤原泰衡和国衡等儿子及源义经叫了过来:“儿子们啊,藤原家发展成这样,不容易呀。我死了之后,你们要互相信任,互助互爱,永不阋墙,共同对敌,保住这份家业呀。”

“泰衡,你是我的继承人,但在军事上,你的经验还欠不足。你要以源义经为大将军,象自己一样信任义经,托以国事呀”。

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藤原秀衡又请源义经辅佐泰衡,尽力维持奥州的局面。

说完,藤原秀衡眼一翻,腿一伸,带着无艰的担心去见列祖列宗去了。

藤原泰衡一屁股坐上还有自己父亲余温的虎皮交椅上宣布:从今以后,我就是老大了!

可惜的是,这位老大酒色财气样样有,吹嫖赌饮样样精,唯独少了两样东西:智慧与骨气;却又多了样东西:疑心。

他很快就发现,老爸那张椅子并不好坐:原来当老大,除了威风以外,还要承担责任呀。朝廷催促他抓捕源义经的命令一道比一道急,一道比一道严厉。后来,镰仓那位大人也发火,声称如果他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冥顽不灵,跟政府和人民死抗到底的话,镰仓军将代行天道,代表国家和人民消灭他们。勿为言之不预也。

源赖朝说做就做,不仅向朝廷打了开战的报告,还开始着手处理藤原氏和源义经在朝廷中的靠山、朋友,以起敲山振虎之功。藤原朝方、赖经,高阶泰经等人被罢被流。

扛了一年多时间后,藤原泰衡终于崩溃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想得出无论自己交不交源义经,源赖朝决不会放过他们奥州不管,源藤必有一战的结局;也猜不出源赖朝两年以来的动口不动手的原因,其实是惧怕藤原家的实力与源义家的指挥能力的合体。为避免自己的家族陷入灭顶之灾,他决定向源义经借人头,来讨源赖朝的欢心,为此还杀死了劝谏自己的弟弟忠衡。

公元一一八九年(文治五年)四月三十日,藤原泰衡的家臣长崎太郎率兵500突袭衣川馆。

源义经身边护卫不过十数人,援兵是完全指望不上了,自知无幸,在诵完往生咒后,杀死妻子和儿子然后自杀。他在抽出自己短剑的一刻在想些什么呢?对哥哥的怨恨?对自己身世的自怜?或者他最想的是还是想再看一眼静御前在歌舞中飘旋的那一袭白裙吧。

他低吟道:“吉野山峰雪审慎,与君诀别身飘零,朝夕思念肠九转,相期惟有在梦里。幸福时光已逝去,往日欢乐不再来,春蚕丝尽烛成灰,此恨绵绵无绝期。”——据说这是静御前被送到镰仓被迫为源赖朝献舞时所歌。他无法亲耳听到静御前的歌声,但歌词却传到了他的耳里。

就这样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往前倾,猛然把短剑插进腹里,横拉,鲜血喷出,身躯轰然倒地。

源义经死后,其护卫们也全部战死或自杀殉主。据说其从人弁庆拼死力战,敌人靠近不得,便以乱箭射之。象个刺猬般弁庆持刀而立,死后不倒。

静御前虽因北条政子说情逃得性命,听到义经死讯亦削发为尼,并于数年之年郁郁而逝

藤原泰衡令人斩下源义经首级,以美酒浸泡防腐,送到镰仓。源赖朝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愿亲自检验义经的首级,只命和田义盛、梶原景时在腰背驿草草看了一眼,就地埋葬。天良未泯乎?假作惺惺耶?无颜相见也?还是至死都不让源义经再入镰仓呢?

古人心思,妄猜不到。

源义经的死无疑是个悲剧。然而,现在却有些观点认为源赖朝之所为,以时人的观念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源义经之死是必须的。其理由不过是源氏内部有残杀传统,源义经有反叛之意等等,来为源赖朝开脱。抄书者历来喜欢跟传统观点挑刺,倒也想不出居然有人的想法那么的乌贼。

首先,“时人的观念”是很靠不住的。人由于性恪、出身、经历不同,观念、看法、做法方式亦不同,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时人的观念”。就源赖朝、义经的阋墙的经过来看,源赖朝自然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源义经却必定认定哥哥的做法很无情,很腹黑。后白河法皇、九条兼实、藤原秀衡、和尚们、庶民们也不尽相同,甚至同是镰仓的武士的看法也未必一致。“镰仓武士的一致心声”是完全不存在的,否则也没有人给源义经通风报信,平广常、一条忠赖的脑袋也不会掉,梶原景时也不会被举家被灭了。

在林林总总的观念面前,我们如何妄自推断出一个“时人的观念”来衡量与评价某一事件呢?

其次,源氏间内部的攻讦确是传统,叔谋侄、子杀父、侄屠叔,兄弟相残的事件比比皆是。但是传统不等于合理,传统中也有精华也糟粕。腹黑本来就是传统之糟粕,不会因为由个人行为变成传统行为而漂白。

源赖朝只因自己的疑心便故意挤兑、压迫、最后直接派人剌杀源义经,无论是摊在那个时代都不可能被认为是光明正大;而一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最后被迫反抗的源义经亦不可能被评死有余辜之辈。这世界毕竟还是应该有一些应该遵守的共同的阶值观,否则社会体系就无从维系。就拿武士阶层的关系来说,下级御家人应对源赖朝无条件的忠诚;源赖朝同样也必须保护下层武士利益,这是双方的潜规则。

事实上,首先打破潜规则的是源赖朝自己。

最后,是源义经的反叛问题。实在话,抄书者还真找不到任何源义经企图反上的痕迹。他长驻京城,是受镰仓的安排,他自己做不了主。他没兵权,京畿的警察权在土肥实平等人手上,最后逃亡时有三五百骑相从,这点兵力拥兵自重简直是笑话;即使他天生反骨,在他坐大之前,镰仓也可以随时召他回去,所以他走不了平氏的老路子。源赖朝一边斥骂他有二心,却又至死不让他回镰仓,看似是赌气,事实上为了把他迫反而已。

以奔九州投绪方氏为由说他与西海豪强有勾结更是稀奇——他最后跑去奥州藤原氏那里,你咱不说他跟藤原氏有勾结呢?穷途末路投奔一个平日的好友是正常的事,人家接不接纳还是个问题,如何谈得上勾结?说你打劫了银行跑来投奔我,半路给警察逮住了,你老人家说平日跟咱有勾结,咱找谁申冤去?窦娥姐姐?

当然,世事难料,我们不能说源义经日后不可能有造反的可能。但是以“可能”为由来定一人的罪,那有一个专用名词:莫须有。莫须有的事儿,咱还是当他是浮云好了,无需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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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扶桑—日本自神代至1911年的流水账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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