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刘义康时代结束了,但刘义康时代的结束并非如此简单,它的影响却非常深远:
一是刘宋皇室内部昔日兄弟之间、堂兄弟之间的信任关系消失了,代之以猜忌、恐惧和隔阂。据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乌夜啼条记载:“右宋临川王义庆造也。宋元嘉中,徙彭城王义康于豫章郡。义庆时为江州,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宅。义庆大惧,妓妾闻乌夜啼,叩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及旦,改南兖州刺史,因作此歌。”刘义庆由荆州改任江州刚刚一年,朝中就发生了诛杀刘湛等人的大事,自己又被刘义康取代,直到数月之后,才改任南兖州刺史。他与刘义康相见抱头痛哭之事,亦被宋文帝得知,刘义庆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刘义庆的恐惧也代表了皇室诸王的恐惧。
二是不仅在宗室内部,而且这种气氛也蔓延到了整个刘宋朝廷,人们开始尸位素餐,明哲保身。据《宋书·王球传》的记载,刚刚升任录尚书事的江夏王刘义恭还比较进取,他对吏部尚书何尚之说:“当今天下缺乏治国之才,大家应当齐心协力,可是,王球却如此放任自流,恐怕应当依法处理他。”何尚之回答:“王球素来淡泊名利,加上久病在身,应该多看看他恬淡谦退的一面,不要求全责备他对工作是否尽力。”但依然受到白衣领职的警告性处罚。当时宋文帝召见百官,都要等上十来天,只有王球被召开,从未耽搁。不久,江夏王刘义恭也觉察到了明哲保身的奥妙,他也变得非常小心谨慎,有哥哥刘义康的前车之鉴,他虽然是录尚书事,但仅仅传递个文书而已,宋文帝对此感到十分满意,一年给刘义恭相府的花销达两千万钱,而刘义恭性格奢华,两千万也不够他花,宋文帝往往再赏赐,一年下来又达一千多万。献给宋文帝的骏马,宋文帝也赏赐给刘义恭。《宋书·刘义庆传》称:(刘义庆)“少善骑乘,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这里的世路艰难就是指刘宋统治者内部重重矛盾,尤其是宋文帝的猜忌令宗室诸王个个朝不保夕,以至于为了避免杀身之祸,刘义庆再也不敢练习骑马了,以至于在南朝时期,练习骑马就被人视为有政治野心,《梁书》记载,梁武帝曾询问孙辈萧大连是否骑马,回答:“没有皇帝的命令,不敢擅自练习。”到梁代,士大夫们畏马如虎。刘义庆如此,刘义季也是这样。刘义季刚到荆州上任还曾经外出打猎,但很快的,他就“惩义康祸难,不欲以功勤自业,无它经略,唯饮酒而已。”“遂为长夜饮,略少醒日”,宋文帝专门写信劝说他节制一点,但刘义季却依然故我,没有丝毫改变。
三是宋文帝猜忌少恩的性格直接影响到刘宋以后的发展。宋文帝在击倒刘义康的同时,也击倒了自己,他开始陷入了困惑和摇摆之中:有才干的高门他不敢大胆任用,对高门大族又心存戒心,对躁进的寒门也疑虑重重。宋文帝自己在给刘义恭的信中就曾承认自己“于左右少恩”,其实,他的刻薄少恩远不止对身边的人。他的这种作风一直影响了刘宋后来的君主,相互猜忌,自相残杀的闹剧在整个刘宋一朝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并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据汪中《补宋书宗室世系表序》统计,有宋一代,皇族129人被杀的就高达121人,骨肉相残杀者80人,这个数字是非常高的。
刘义恭这样的首辅大臣虽然令宋文帝放心,但却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宋文帝就想到了利用次等士人来维系朝廷的正常运转(当然,这些人大多都是刘义康和刘湛打压过的),开始起用后军长史范晔为左卫将军,吏部郎沈演之为右卫将军,对掌禁卫军,又任命庾炳之为吏部郎,一起参与军国大事的讨论,于是,后刘义康时代的中枢大权就掌握在了何尚之、范晔、沈演之、徐湛之等人之手,他们几个同时被任用,相互牵制。
六十一、两部奇书
深怀恐惧的临川王刘义庆虽然失去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在他的主持下却成就了一部传世的奇书《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是临川王刘义庆为了全身避祸,招聚文学之士,编辑出的一部清谈之书,《世说新语》里记载的人物、事件、观点都与刘义庆所处的时代相去很远,这也正体现了刘义庆避开现实的目的。《宋书》本传中没有提及此书,但《南史》本传中明确记载该书为刘义庆所著,但是后人大多认为此书是在刘义庆的主导下编纂而成,出于众人之手,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曾说道:“诸书或成于众手,未可知也。”不过,即使该书不是刘义庆亲自撰写,但也是在他的思想指导下完成的。况且,《南史》本传虽然说刘义庆“文辞虽不多,但足为宗室之美”,但却明确说“所著《世说》十卷,撰《集林》二百卷,并行于世”。这里的“撰”字当译作编纂,与“著”意思迥然有别,再者,《宋书》本传中还说,连爱好文艺的宋文帝每与刘义庆写信都要“加意斟酌”,也说明刘义庆是非常注重语言的运用的,再从《世说新语》用语奇崛、韵味悠长这一特点来看,倒也不一定就不是刘义庆本人所著。
《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因汉代刘向曾著有《世说》一书(早已亡佚),后人为区别起见,才更名为《世说新书》,到宋代,经晏殊删定为今天的名字。《世说新语》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重要文献资料,也是研究这一时期思想史的不可或缺的资料,它涉及的时代跨越后汉一直到刘宋,近三百年。全书依内容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等三十六类,每类收有若干则故事,全书共一千二百多则小故事,每则文字长短不一,有的数行,有的三言两语,包括政治、经济、文学、哲学、宗教等诸多方面,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笔记小说“随手而记”的特点。
隋唐时期对《世说新语》的评价并不高,《隋书·经籍志》将该书置于子部小说家中,与《笑林》、《器准图》等所谓的“小道”书并列在一起。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对《世说新语》也多有贬低,称其为“街谈巷议”之书,但是,刘知几的观点遭到了《四库提要》的批评,历史证明了,后世很多仿效《世说新语》的著作都无法企及本书,宋元明时期,《世说新语》极为盛行,出现了众多版本,进而也证明了该书强大的生命力和内在的价值。
《世说新语》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正如鲁迅先生概括的那样“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全书加上刘孝标的注共涉及各类人物一千五百多个,他们身份、性格各异,但作者在短短的几句话中即抓住最能体现人物特点的言语、举动、外貌等,顿时让人物跃然纸上,气韵生动,如《雅量》记载顾雍在群僚围观下棋时,听到丧子的噩耗,他强压悲痛,“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忿狷》中描写王述吃鸡蛋:“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把一个偏执的人物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世说新语》非常注重通过一件典型事件来表现人物性格,比如,《任诞》记载:“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短短的37个字包含了很多信息,王徽之那种高傲不羁的性格立即浮现在读者面前,作者并没有连篇累牍地描写王徽之的个性,也没有了下文,但戛然而止后却余味悠长。
《世说新语》的语言简约传神,含蓄隽永。正如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所说的那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成语也都是出自此书,例如:拾人牙慧、咄咄怪事、卿卿我我等等。
如今,《世说新语》的价值早为研究魏晋历史的学者所承认,它丰富而又生动地为我们展现出一幅魏晋士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也让我们切身体会到魏晋清谈的真实状况,反映了当时真实的社会风貌,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小说,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影响非常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