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八、晋阳之甲(1)
孝武帝的死,结束了东晋主相争斗的政治格局,司马道子开始独揽朝廷大权。
太元二十一年(公元396年)十月,将孝武帝司马曜埋葬在隆平陵。还在兖州刺史王恭入朝吊唁前后,就有人建议王恭趁此机会,诛杀王国宝,但是,司马道子一党豫州刺史庾楷,也率军进京,以防不测。王恭考虑到豫州刺史庾楷兵强马壮,又是王国宝的党羽,因此心存顾忌,不敢发动。然而,在王恭入朝吊唁期间,每每谈及国家大事,总是正色直言,司马道子不仅忌惮而且还心存怨恨。王恭罢朝以后,不禁叹息着说:“榱栋虽新,便有《黍离》之叹矣。”意思是,房屋房梁都是崭新的,但我却有一片荒凉的感觉。《世说新语·文学》“王孝伯在京”条称:“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这则故事虽然记载在文学篇内,但是,也曲折地反映了王恭对国事忧心忡忡、感叹年老无所作为的心境。
当时,王国宝的堂弟王绪也劝说王国宝,趁王恭在京期间,遇着王恭前往拜见司马道子,预先埋伏伏兵,将王恭诛杀,但王国宝没有同意。另一方面,王恭虽然也将矛头直指王国宝,但是,晋升为尚书令的琅邪王珣却劝说王恭再等一等。孝武帝在世的时候,王恭、殷仲堪、王珣都是孝武帝一党,与王国宝关系不和。他对王恭说:“王国宝虽然终将会祸乱国家,只是如今他的罪行尚未显现,如果现在就提前行动,必然会令朝廷上下失望。况且,拥有强兵,在京师突然发动政变,这不是忤逆又是什么呢!王国宝如果怙恶不悛,罪行大白于天下,然后,再顺应民心除掉他,也不用担心不会成功。”于是,王恭打消了诛杀王国宝的打算。一会儿,王恭又对王珣说:“我看你越来越象胡广。”胡广,是东汉侍奉过东汉七帝的宰相,善于和稀泥。王珣回答:“王陵在皇帝面前争论,陈平却保持沉默,我们只看最终的结局怎样!”《世说新语·仇隙》“王东亭与孝伯语后渐异”条,就是记载的这件事:“孝伯谓东亭曰:‘卿便不可复测。’答曰:‘王陵廷争,陈平从默,但问克终云何耳。’”
此时的司马道子大权独揽,也不愿意看到朝廷重臣之间再出现矛盾,他对王恭推心置腹,用心结交,试图消除双方之间的隔阂,可是,每当谈及朝政的时候,王恭都是声色俱厉,痛心疾首,这让司马道子终于认识到王恭是不可能投入到自己的怀抱的。而且,王恭的弟弟、侍中王爽也屡次对司马道子不恭,姑且不说,在孝武帝驾崩的当晚,王国宝试图进入禁中,起草遗诏,当时在禁中值班的侍中王爽拒绝王国宝入宫,他说:“大行皇帝驾崩,皇太子尚未到来,敢入宫者斩!”这不能不让王国宝甚至司马道子怀恨在心。王爽此人也与他的哥哥王恭一样,说话强直,一次,司马道子曾与王爽一起喝酒,司马道子趁着酒意称呼王爽“小子”,王爽当即就回了一句说:“我死去的爷爷王濛王长史,与你的父亲简文皇帝是布衣之交;我死去的姑姑是哀帝皇后,我死去的姐姐是孝武帝皇后,还说什么小子不小子的!”等埋葬了孝武帝以后,王恭离京还镇,临别,王恭严肃地对司马道子说:“主上处于服丧期间,您作为国家的宰相,责任重大,希望大王要亲自处理国家大事,采纳正直的建议,远离荒淫的音乐,放逐身边的奸佞之人。”王恭兄弟性格强硬正直,都让司马道子深感双方无法和解,也让王国宝等人十分担心,于是,司马道子开始接受了王绪的计划。
公元397年元旦,时年14岁的司马德宗举行了成人礼,改元隆安。司马道子的计划是,先在朝廷除去旧臣,然后再下诏剥夺王恭的兵权。在隆安元年正月,司马道子即升任原来的尚书仆射王珣为尚书令,而由王国宝接替了王珣原来的职务。王珣过去虽然是尚书仆射,但是,领吏部,掌握着东晋朝廷的人事大权,如今将其升为尚书令,明显属于明升暗降。在王国宝领选以后不久,他就罢免了王恭的弟弟王爽的侍中职务。除此之外,王国宝得势之后,招权纳贿,贪得无厌,家中的姬妾竟达百位数,天下的珍宝充斥府邸。王国宝与王绪还多次劝说司马道子削减王恭的兵权,而王恭则整顿军队,上书要求北伐,司马道子担心王恭另有图谋,下诏以盛夏出兵影响农业生产,令其解除警备。
王恭出京之后,也没有闲着。虽然王恭身为兖州青州刺史,平北将军,但由于淝水之战以后,北府旧将率领部曲逐渐北移,部队移驻在淮河两岸,王恭仅凭京口的军队还无力与司马道子抗衡,于是,他开始拉拢北府旧将刘牢之,任命刘牢之为自己的司马,并领南彭城内史,加辅国将军。这样以来,长期被弃之于边疆之地的北府旧将,就带领着各自的部曲南下,北府兵的南下,是司马道子与王恭争夺北府兵的结果,也让王恭成为名实相符的北府镇将。然而,在王恭看来,这还不够,他又派人联络荆州刺史殷仲堪,约定共同讨伐王国宝。
消息传来,让荆州的土皇帝桓玄感到有机可乘。桓玄在孝武帝时期,一直处于被排挤的处境,直到太元末年,才被朝廷任命为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他曾经登高遥望震泽(即荻塘河),不禁叹息说:“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于是,弃官归家。桓玄之所以被东晋朝廷猜忌,还是因为,虽然朝廷并没有认定其父桓温为忤逆之臣,但有关此事的争论还时有发生。据《世说新语·言语》记载,就在桓玄这次弃官归家途中,他路过建康,前去拜谒司马道子。当时,司马道子已经喝醉了,席上客人众多,司马道子问道:“桓温晚年想要做贼人,是这样吗?”桓玄浑身汗出,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幸好谢重当时是司马道子的长史,高举手板对司马道子说:“宣武公(桓温死后的谥号)废黜昏君,册立圣明,功业超过伊尹和霍光,至于纷纭之议,还望大王明鉴。”司马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于是,举起酒杯对桓玄说:“桓义兴(太守),我敬你一杯!”桓玄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司马道子身边,表示自己已经辞职的罪过。桓玄回到荆州以后,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专门上书孝武帝追述自己父亲的功绩,提出“至于先帝龙飞九五,陛下之所以继明南面,请问谈者,谁之由邪?谁之德邪?”桓玄虽说是请问说闲话的人,但其实是在指责孝武帝本人,孝武帝看后并没有做出任何答复。一直心有不甘的桓玄当然希望能够通过接入朝廷内争,而建立功业,于是,他劝说殷仲堪:“王国宝与大人等几个人素来不和,他只是担心相斗不快点啊。如今,王国宝已经把持了朝廷大权,与堂弟王绪互为表里,他们想干什么,没有做不成的。王恭作为小皇帝的舅舅,为朝野所重,王国宝即使有心,也不便于立即对其动手,因此,他们极有可能先从大人开刀。大人被先帝越级提拔为一方大员,朝野人士都认为大人虽然有才能,却不是担任方镇大员的材料。如果朝廷下诏征召大人为中书令,以殷顗为荆州刺史,大人将如何应对呢?”听了桓玄的话,殷仲堪说:“我一直为此担忧,不知有什么良策?”桓玄接着说:“王国宝是一个奸邪之人,天下共知。王恭疾恶如仇,大人如果能够派使者,说服王恭,一起起兵肃清君王身边的奸臣,推王恭为盟主,四方无不响应,这将立下齐桓公、晋文公一样的功业。”过去,殷仲堪与王国宝兄弟都有过节。据《世说新语·谗险》记载,“王绪数谗殷荆州于王国宝,殷甚患之,求术于王东亭。曰:‘卿但数诣王绪,往辄屏人,因论他事。如此,则二王之好离矣。’殷从之。国宝见王绪,问曰:‘比与仲堪屏人何所道?’绪云:‘故是常往来,无它所论。’国宝实谓绪于己有隐,果情好日疏,谗言以息。”这则故事,说的就是王绪经常在王国宝面前说殷仲堪的坏话,并说殷仲堪听从了王珣的计策,让王国宝兄弟二人关系疏远了。其实,王国宝和王绪兄弟的感情不会因此而疏远,殷仲堪与王氏兄弟有过节倒是件实事,因此,此时听了桓玄的话,殷仲堪开始忧疑不定。而就在此时,王恭的书信先到了殷仲堪的手中,信中招殷仲堪与桓玄一起匡扶王室,于是,殷仲堪开始与襄阳的雍州刺史郗恢结好,又分别与堂兄南蛮校尉殷顗、南郡相江绩商量,一起兴兵。殷顗说:“人臣的本分是守好自己的辖区。朝堂上的是非曲直,那是宰相大臣们的事情,怎是地方方镇的事情?清君侧的事情,不应参与。”殷仲堪再三劝说,殷顗却始终不答应,他说:“我进不敢同,退不敢异。”殷仲堪心中十分恼怒。当时,杨佺期与弟弟杨孜敬劝说诛杀殷顗,殷仲堪不同意,杨孜敬抽出佩刀,就要出门行事,被殷仲堪抱住苦苦相劝,杨孜敬这才作罢。据《世说新语,德行》记载,“初,桓南郡、杨广共说殷荆州,宜夺殷顗南蛮以自树。顗亦即晓其旨。尝因行散,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意色萧然,远同斗生之无愠。时论以此多之。”殷顗为了免祸,称病主动退位,殷仲堪去探病,说:“哥哥你的病情堪忧啊!”殷顗回答:“我的病大不了身死,而你的病弄不好就要灭门,你要自爱,不要挂念我!”殷仲堪多次与南郡相江绩商量,可是江绩也不同意,殷顗担心江绩受到迫害,就在座上调解,可是,江绩却不卖帐,他说:“大丈夫何至于以死相威胁!我江绩年龄将到六十,只是还不知道死在哪里!”殷仲堪无法使江绩屈服,就以杨佺期为南郡相,司马道子听说以后,就任命江绩为御史中丞,将其调回了中央,同时,郗恢也不听从。
由于内部无法形成统一意见,在接到王恭的书信以后,殷仲堪表面上答应了王恭,但是,他认为,一旦王恭起事,京口距离建康仅仅二百多里,而荆州与建康遥远,两地一东一西,兵势无法连接,所以,他患得患失,并不打算真正举兵东下。然而,接到殷仲堪答应的书信以后,王恭却信以为真,不禁大喜,隆安元年(公元397年)四月七日,他正式上书,历数王国宝的罪状,起兵向京师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