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殷浩北伐(6)
张遇事变之后,苻健征召四方兵回师长安,丞相苻雄、平昌王苻菁分军一半,带领两万部队返回了长安,而驻守洛阳的苻健侄儿、辅国将军苻黄眉也率军火速弃洛阳西上。
苻黄眉离开洛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殷浩的耳中。殷浩断定是梁安和雷弱儿政变已经成功,于是,在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十月,殷浩自寿春率兵七万实施第二次北伐,他以姚襄为先锋,打算占领洛阳,修复西晋皇帝的陵墓。然而,此时的姚襄却已经做好了偷袭殷浩大军的准备,他率众往北进发,估计殷浩大军即将到来之时,在殷浩的必由之路上设下了埋伏,却给殷浩传出话说,自己的部众夜间溃散,请求大军迅速赶上接应。殷浩得到姚襄的报告之后,命令部队全速前进,当部队行进到山桑(安徽省蒙城县北),遭到了姚襄伏兵的突然袭击。毫无思想准备的殷浩大军,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得晕头转向,全军惨败,士兵们丢下兵器辎重,狼狈逃往谯城(安徽省亳州市)。山桑偷袭战,姚襄共俘虏斩杀晋军一万多人,将殷浩所部兵器甲仗悉数接收,然后,他命令哥哥姚益驻守在山桑,而他自己却率众南下,去抄殷浩的后路,推进到殷浩的根据地寿春。据《魏晋世语》和《晋书,江卣传》的记载,大约就在山桑之战以后,姚襄的羌族和丁零部众距离殷浩十里结营,殷浩命令长史江卣率军反击,江卣推进到姚襄大营附近,对诸将说:“如今并非兵不精锐,但无奈人数太少,而敌人的营栅又很坚固,我将设计击破他。”他让人找来几百只鸡,用长绳连在一起,鸡脚绑上火种,投入姚襄的军营,于是,数百只火鸡飞向姚襄军营,顿时营中火起,江卣趁着姚襄营中大乱,率军进攻,姚襄因而小败。
山桑败后,殷浩在谯城稍事休整,于十一月再次派遣刘启、王彬之(曾参与兰亭集会)两将进攻山桑,姚襄从寿春北上迎击,刘启、王彬之再度失败,二人均战死,此后,姚襄率军渡过淮河,进屯芍陂(寿春南)。不久,他又东进至盱眙(江苏省盱眙县),在那里招徕抢掠流民,部众达到7万余人,在周边地区自行委派郡县官吏,开垦农田,鼓励农业生产,并向建康派出使节,告殷浩的状,同时自我检讨。由于姚襄与谢尚的特殊关系,司马昱任命谢尚为都督江西(安徽省全椒县以西)、淮南(淮河以南)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守历阳(安徽省和县),以防备姚襄。
与姚襄的告状信几乎同时送到会稽王司马昱手中的,是桓温弹劾殷浩的上书。桓温写到:“案中军将军浩过蒙朝恩,叨窃非据,宠灵超卓,再司京辇,不能恭慎所任,恪居职次,而侵官离局,高下在心。前司徒臣谟执义履素,位居台辅,师傅先帝,朝之元老,年登七十,以礼请退,虽临轩固辞,不顺恩旨,适足以明逊让之风,弘优贤之礼。而浩虚生狡说,疑误朝听,狱之有司,将致大辟。自羯胡夭亡,群凶殄灭,而百姓涂炭,企迟拯接。浩受专征之重,无雪耻之志,坐自封植,妄生风尘,遂使寇仇稽诛,奸逆并起,华夏鼎沸,黎元殄悴。浩惧罪将及,不容于朝,外声进讨,内求苟免。出次寿阳,顿甲弥年,倾天府之资,竭五州之力,收合无赖,以自强卫,爵命无章,猜害罔顾。故范丰之属反叛于芍陂,奇德、龙会作变于肘腋。羌帅姚襄率众归化,遣其母弟入质京邑,浩不能抚而用之,阴图杀害,再遣剌客,为襄所觉。襄遂惶惧,用致逆命。生长乱阶,自浩始也。复不能以时扫灭,纵放小竖,鼓行毒害,身狼狈于山桑,军破碎于梁国,舟车焚烧,辎重覆没。三军积实,反以资寇,精甲利器,更为贼用。神怒人怨,众之所弃,倾危之忧,将及社稷。臣所以忘寝屏营,启处无地。夫率正显义,所以致训,明罚敕法,所以齐众,伏愿陛下上追唐尧放命之刑下鉴《春秋》无君之典。若圣上含弘,末忍诛殛,且宜遐弃,摈之荒裔。虽未足以塞山海之责,粗可以宣诫于将来矣。”桓温指斥殷浩的罪过,主要有二:一是对蔡谟试图使用大刑;二是军败于外。东晋朝廷迫不得已,只好将殷浩废为庶人,安置在东阳郡(浙江省金华市)的信安县(浙江省衢县)。
此时,郗愔的儿子郗超已经从司马昱的手下改投桓温,被任命为征西大将军掾。郗超,一字景兴,又字嘉宾,也是一位非常之人,史书称其为“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能让桓温入眼的人很少,而郗超与其言谈,桓温总是叹息深不可测,深为桓温所爱赏。此时,桓温对郗超说:“殷浩有德行,也善谈论,过去如果将其任用为尚书令之类的文官,足以作为朝廷百官的典范,(造成这种结果是)国家用人不当啊!”
殷浩虽被流放,却口无怨言,依然表现得心平气和,照旧清谈、吟诗,即使是家人也从未看到他产生丝毫悲伤之情,只是常常在空中书写“咄咄怪事”四个字,由此还稍微能够让我们看出他心中的郁闷。韩伯(即韩康伯)是殷浩的外甥,也就是数岁就对母亲说上身穿棉袄下身也不寒冷的那位,殷浩对他这位外甥十分爱赏,曾经说过:“康伯能自标置,居然是出群之器。”也是司马昱的谈客之一。殷浩被废之后,韩康伯陪着舅舅来到信安,一年之后,司马昱将其升为中书郎、散骑常侍。韩康伯告别舅舅回京,临别之时,殷浩将其送到河边,随口吟咏曹摅(音:数)的两句诗:“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吟罢,殷浩伤感地流下眼泪。后来,桓温打算起用殷浩作尚书令,他给殷浩写信表达了自己的这层意思,殷浩十分高兴,在寄送回信的时候,担心信中总有不妥之处,因而,反复开合信笺十几次,最后鬼使神差,竟误将一封没有任何内容的白纸寄给了桓温。桓温见到这样一封滑稽的回信,不禁大怒,从此与这位儿时的伙伴彻底绝交。永和十二年,被废两年之后,殷浩死于信安,终年54岁。
客观的说,殷浩北伐未能成功,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倒他本人身上。其间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一是东晋的国力问题。东晋毕竟国小兵少,这蔡谟、王羲之等人均已提及过,殷浩本人对此也是深有体会,因此,他才一直没有迅速出兵北上,而是先将收复的淮河南岸之地开垦屯田,以做好北伐的粮食储备,(其实,这一点桓温一直都没有做好)这一点,殷浩无疑是正确的,也是稳妥的,同时,他与蔡谟和王羲之等人的本质区别是,殷浩不是因为国小兵少而就此消极,而是积极采取措施去解决问题;另外,为了解决兵力短缺的问题,他还采取了种种手段去招抚和使用降将,这些降将有的出现反复,但也有不少最终为东晋所用,如刘启等人。二是事权不一的问题。这一问题我们前已提及,不管是殷浩的第一次抑或是第二次北伐,桓温的西线一直没有采取任何配合行动,这不仅使殷浩部队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而且,也让摇摆中的为数众多的降将乃至敌国看出了东晋朝廷之隙,以侥幸于万一。三是数十年来东晋门阀的陋习。由于东晋渡江的各大族,在中朝时期不一定就是高门,因此,他们为了维护渡江之后的家族利益,数十年以来,一直按照过江的先后品定高门或者寒门,久而久之,在东晋当权者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对北方人士的鄙视,更不用说是出身寒门、庶民甚至是少数民族的降将了。这一点在谢尚激变张遇一事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由于思想深处的这层根深蒂固的隔膜,导致了东晋主流社会很难接纳来自北方的降将,从而真正起到借力的作用。孔严所云降将们都“人面兽心”,其实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另一种说法,在大乱年代,朝秦暮楚,大约也是为自己生存计,亦无足深责,要的是有效的防备、恩赏和精明的算计,而这都是那些东晋名士们自身所缺乏的。四是缺乏军事人才。东晋以来,一直以清谈为最高,而将做事作为末流,尤其是从事武事更视为最末。王导的二儿子王恬就是因为从小喜欢习武,而被王导所厌恶,(“少好武,不为公门所重。”)桓温也经常被刘惔讥为“老贼”,被谢奕、王述嘲讽为“老兵”。在魏晋时期,有所谓的“兵家”,世世代代当兵,著有“兵籍”,不为主流社会所容,后来由于社会动荡,将领们又自行招募部曲,一个地方官离任可以割走一部分部曲,因此,士兵与将领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逐渐加深,平时形同奴仆,从事农业生产,战时充当士兵,冲锋陷阵。在这种氛围下,社会对于士兵和将领都多少存有一份歧视,这种社会氛围无由鼓励产生优秀的将才,而殷浩本人也恰恰不是合适的将领,这一点桓温的见解无疑是非常正确的。
后来,在殷浩改葬的时候,顾恺之的父亲、殷浩的故吏顾悦之,就是对司马昱说出“蒲柳之姿,望秋先陨;松柏之质,经霜犹茂”的那位,上书为殷浩鸣冤,他说殷浩“声盖当时”,“出镇寿阳,驱其豺狼,翦其荆棘,收罗向义,广开屯田,沐雨栉风,等勤台仆”,被废之后,“杜门终身,与世两绝”,穷而无怨。北伐失败不过是胜败兵家常事,应该追复本官。于是,朝廷恢复了殷浩的官职,以礼改葬。
殷浩的两次北伐都失败了,东晋朝廷白白失去了数年宝贵的时间,此时,由于原徐豫军区的部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东晋中央的实力大损,司马昱手中再无有力的王牌与桓温抗衡,自此,“内外大权一归于温矣。” 那么,下一步桓温还将对内对外采取什么样的举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