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做法叫作“泥首”,倒不是为了增加脸皮的厚度(虽然我觉得的确有此种效果),而是古人表示诚心认错的一种仪式。当了这么多年的梁臣,张全义特为自己“误栖恶木,曾饮盗泉”的过失向李存勖请罪。
张全义以重建洛阳之功,在当时名气很大,形像也主要是正面的,算得上德高望重。对这样重量级元老人物,新朝当然应该安抚为主,更不能轻动,否则负面影响将巨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更何况人家还那么识时务,事儿做得那么到位,不但在第一时间归降,带着钱来,而且连脸都不要了。
于是,李存勖不但很合理地马上赦免了张全义的“罪过”,还做得更过份,“大喜”之下,当即吩咐在场的皇子李继岌和皇弟李存纪等:你们对张公,当事之如兄!
李存勖这一手神操作让我在读史时都觉得凌乱了:张全义既是你儿子的哥,又是你弟的哥,那他究竟算是你李存勖的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后来有人替李存勖作了回答。
第二年(同光二年,公元924年),李存勖带着刘玉娘(那时已经升级为皇后)到张全义家作客,张全义当然又是挥金如土,献上大批珠宝,竭力招待好皇帝、皇后。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曾命人痛打亲爹的刘玉娘突然“深情”地对丈夫说:“妾身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所以一见到同年纪的老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感觉特别亲切!能否让妾身认张公为义父,稍解孝思?”对于刘玉娘的请求,李存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张全义虽然惶恐,推辞再三,还是接受了刘玉娘的叩头,认下了这个“义女”。
第二天,刘玉娘命翰林学士赵凤(就是当初跟着刘守奇一起逃亡的那位文士赵凤,他在刘守奇死后任后梁的天平节度判官,李嗣源奇袭郓州后降唐)帮她写封家书,和张全义好好叙叙“父女之情”。赵凤有了一种类似生吞苍蝇的不适感,他马上密奏李存勖说:“自古以来,从没有皇后认臣子为义父的事!这样做合适吗?”李存勖夸奖了赵凤:你说得很对,是位忠臣!不过皇后喜欢,别扫了她的兴。这样,张全义的新身份便铁板钉钉了:李存勖的义岳父。
梁亡众生像 四
2019-031
好了,那些后面的事待后文再说,让咱们还是先回到同光元年末,张全义刚刚完成他此生五易其主(黄巢、诸葛爽父子、李罕之、朱温父子、李存勖)这一“壮举”时。
为了进一步讨好新皇帝,张全义提议:大唐就应该回归大唐的都城,只可惜长安已经残破,所以最好是迁都到洛阳去,那里还设有大唐历代先皇的宗庙,应该去拜谒。另外,六年前,朱友贞曾打算在洛阳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因大军渡河而匆忙放弃(见前文《胡柳陂大战》一节),但准备好的各种大典物品都还在洛阳存着,皇上您如果要在洛阳祭天,将大唐中兴的喜讯诏告天下,就省事多了!
李存勖听了,深觉有理,于是正式决定,后唐的都城,就定在洛阳。整个中央政府,开始分期分批,逐渐向洛阳搬迁。不过,洛阳除了有大唐的宗庙,还有另一件让后唐王朝的政治正确相冲突的东西:后梁太祖朱温的埋骨之地,宣陵。该怎么处置它呢?
据说李存勖最初的打算是:把坟刨了,劈开棺材,再一把火将尸骨烧成灰!张全义虽然为了生存经常跳槽,但还算得是个厚道人,不会反咬旧交来讨好新主(除非那个旧交对他太糟,如李罕之),便上疏劝阻说:“朱温虽然是国家的大仇人,但他毕竟死了很久,再怎么给他本身加刑,他也不会疼不会痒了。屠灭其家族,已经是足够严厉的惩罚,就请不要再开棺焚尸,也好向天下展示圣天子的恩德!”
李存勖给了张全义这个面子,于是对宣陵的处置,改成铲平封土,砍光树木了事。朱温最终因老朋友的一句话,没有沦落到自己预言的最糟处境。
如果说对袁象先、张全义等大多数后梁地方实力派的优待,后唐中央基本上有共识的话,那在另一个人身上可就产生了争议。
后梁的匡国节度使,大盗墓贼温韬,先是派人将老朋友赵岩的首级送到汴梁,表示对新朝的忠心,顺便也探探风声。在得知袁象先和张全义入朝都安然无恙后,温韬也有样学样,带上大批金银绸缎开路,前往汴梁朝见李存勖。
于是,李存勖身边的那班人又双叒有财发了。温韬特别重点贿赂了李存勖的宠妃刘玉娘,见钱眼开的刘美女很有职业道德,受了多大的贿就出多大的力,在李存勖耳边帮着温韬大吹通温暖和煦的枕头风。
李存勖不愧是位宠妻的好丈夫,温韬入朝后,很快被赐名“李绍冲”,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时加入李存勖“一家人”的后梁降人比比皆是,如段凝为“李绍钦”,杜晏球为“李绍虔”,袁象先为“李绍安”,康延孝为“李绍琛”等等)一家人就不用再说两家话,所以仅仅过了十天,李存勖决定送温韬回许州,继续担任新朝的忠武节度使(李存勖将匡国镇改回唐朝时的忠武镇旧名)。
郭崇韬得知李存勖这个决定后,觉得这是一个关系后唐立国基础的原则性问题,不能妥协,便提出反对说:“国家是以中兴大唐,为李氏皇家报仇雪耻的大义名分,来号召天下英雄的。温韬此人,曾将大唐的皇陵几乎盗挖干净!他罪大恶极,几乎与朱温相等!现在他入朝了,我们不但不依法惩处这样的罪魁,反而还让他继续留任藩镇,那试问天下的忠义之士,将怎么看待我们?”
梁亡众生像 五
2019-032
李存勖显然对大义名分这一类的东西并不太重视,居然用了一句很“诚信为本”的话,就把郭崇韬的意见给顶了回去:“我刚刚进入汴梁的时候,已经对他们下过大赦令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问题是,你李存勖真要这么诚实守信,那李振、张汉杰、刺葛等一行人该找谁说理去?
不过李存勖身为天子,当然有不讲理的特权,于是,温韬潇潇洒洒地来,又潇潇洒洒地回去了。温韬没有白走一趟,他已经用他的一路顺风,将新皇帝为人没有原则,做事不讲是非的真面目,向天下人揭开了一个小角。
就事论事,我们该怎么看待李存勖赦免并厚待温韬这件事呢?个人认为:李存勖放过温韬,在后梁亡后迅速稳定地方局势而言,是一个加分项,但加分不多。对后唐王朝软实力的建设而言,则是一个减分项,减分很多!李存勖就是抓住了芝麻,扔掉了西瓜。
在温韬入朝之前,因为李存勖通过厚待袁象先、张全义等人,已经足够稳定后梁藩镇的人心了。对李唐而言,温韬早就身负十恶不赦之重罪,杀他有名、有理,对其他藩镇的负面影响其实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