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文：跛足的帝国 九

2019-027

从上面两个例子中，想来朋友们也看出来了，在清晰可见的硬约束力还不弱，而不易计量的软约束力已经瓦解这种情况下，一个政权可能在没有明确预警前便快速崩溃。这是不是与本文中后梁帝国的猝死有些相似呢？

是的，后梁就是一个硬实力强而软实力弱的跛足帝国。不过，与清王朝和苏联相比，后梁帝国的帝国的灭亡与它们的终结还是存在很大不同。清王朝和苏联拥有的软实力，都是在意识形态的根上就已经垮了。而在五代时期，因为根本没有能够取代儒学主流地位的新意识形态出现，根基没有发生大变，是后梁帝国自身在此基础上的软约束力建设太弱。

很多网友常会提到某个王朝“得国正”，某个王朝“得国不正”。不管“正”不“正”，都得了国，从硬实力的角度来说并无区别。但从软实力的角度来看就不一样了，得国正，表示某王朝或某人取得天下的方式，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被世人认为是合理的，应该的。所以该王朝建立之初，软实力就有一个比较高的初始值。得国不正，则表示某王朝或某人取得天下的方式，违反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德标准，为世人所不耻，它建立之初的软约束力初始值。至于后梁王朝，拙文《诸神的黄昏》一节已经论述过，它在建国前的舆论战线是输得很惨的，为有气节的士人所普遍不耻，是“得国不正”的典型。

初始期很重要，但也不是绝对的，王朝的软约束力强弱，还要看后期建设对它的增减效果。在这方面，后梁王朝也可谓先天不足。管子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将一套思想渗透进大众的思维，让他们养成心理上的惯性，是一个需要漫长时间，潜移默化的过程。后梁王朝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就算它在软约束力建设方面干得好，时间也来不及，何况它干得还不好。短短两代人，就接连发生父子相残，兄弟相残，破坏了朱家皇室本就不够神圣的形像；后期朝政腐败，官以钱得，政以贿成，破坏了政府形像；一而再，再而三地人为制造黄河水患，为弥补战争的损失而横征暴敛，让治下黎民多受苦难…

在李存勖冒险对它发起最后一击之前，后梁帝国的软约束力其实已经降到了一个危险的阀值（但比1911的清王朝和1991年的苏联还是要强些，毕竟意识形态的根基没垮），只是靠比较强大的硬实力撑着门面。因为一个失误，中央的硬实力一失手，它马上就完蛋了。

与后梁相比，黄巢起义后的李唐王朝是另一种性质上的跛足帝国。首先李唐王朝又有过非常辉煌的过往，直至今日，唐朝仍然被普遍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值得骄傲的时段之一。李唐存在的时间又非常久，世人在心理上早已养成了唐朝是天下正统的惯性。何谓忠义？就是忠于李家天子的观念。这种观念，不仅仅是对忠义之士有效，即使对那毫无忠义之心的那些藩镇跋扈武士，也不是毫无影响，起码让他们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然弱到极点的唐朝也不可能还熬了二十多年。

所以唐末中央的情况就是：它看得见的硬实力已经弱小到了十分可怜的程度，但不能直观看见，却深入人心的软实力仍然广泛存在世间，甚至存在到它灭亡以后。在唐亡后，还出现了后唐、南唐两个打着它旗号建国的政权，就是其影响力仍存的明证。故而仅从硬实力看，灭亡前夕的后梁比晚唐强大多了，但如果将软、硬实力结合在一起看，后梁真的不比晚唐强大。从这个角度，这两个王朝灭亡时的不同，就比较好理解了吧？

好了，大致说清楚这个道理，这篇最长的附文即将结束，最后，我想和朋友们说个小故事。

一战的主要发起人，德皇威廉二世是个狂热的海军发烧友。据说有一次，他用宝贵的业余时间，亲自“设计”了一艘战列舰方案，事成之后，颇为得意地将图纸交给一位舰船设计专家，请其品评。

那位专家看了图纸，用尊敬的语气称赞说：“陛下设计的军舰，拥有无以匹敌的强大火力，坚不可摧的厚实装甲，和让所有敌舰望尘莫及的澎湃动力，可以说在各个方面都出类拔萃！我认为，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缺点，那就是：它只要一下水，就会马上沉到海底去，再也浮不上来。”

虽然这个传说不一定是真的，但它背后阐述的一个道理却是千真万确：战舰设计是一个需要考虑诸多因素，在大量彼此矛盾的需求间，实现妥协平衡的复杂工程。你把某项指标过份提高，往往就会在其它指标上付出代价。如果你只是弄清楚了其中一个，或几个因素，最好保持谦卑，不要草率地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战舰设计的全部秘密。

人类的历史，远比一艘战舰的设计更复杂得多，它更不可能只用一个因素，一个逻辑就全部解释清楚。

本篇附文着重分析了意识意态、软实力、软约束力这几个紧密联系的概念，以及它们对历史的影响，这并不是说：它们特别重要，比其他因素重要，用它们就能解释一切。这压根就不是我的观点，你们如果发现有光靠它们解释不了的现象，这很正常，就像战列舰的设计不能只考虑火力、装甲和动力系统一样。

可如今的很多网文，似乎正在犯此类错误。它们迎合这个大众普遍缺乏信仰的年代，只强调最能够吸引眼球的实际利益部份，说这就是一切真理的源头，通过给大众情绪提供一个宣泄的管道，来让自己攒足了人气。同时，它们却将很多原本同样重要的因素，给刻意忽略，给悄悄无视掉了。如果看过本文的朋友，面对错综复杂的各种现象时，能从更多的角度去思考因果，则在下不胜荣幸。

第六章 后唐三朝

梁亡众生像 一

2019-028

差不多在敬翔自尽的同时，梁朝的降官们以李振为首，正在皇宫，向这里的新主人李存勖山呼万岁，并深刻反省，请求赦罪。

郭崇韬听说昨天没来的李振，今天来了，挺感兴趣，让人指给他看。看见李振叩头如捣蒜的表现后，郭崇韬禁不住一声冷笑：“以前听人说李振是一代奇才，我今天一看，不过是个平常的庸夫罢了！”

李存勖刚得汴梁，原后梁的大部份疆域仍原来的官员、军队统辖下，为了争取这些放心投降，李存勖需要以宽大示人，所以他下令：全部赦免。不过，这道赦令只是暂时的，对某些人来说，其有效期之短，超乎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