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文:世间自有痴男子 下
2019-018
王彦章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就是在沿着这一套逻辑程序快速滑向毁灭:第一步、国家形势突然恶化;第二步、一个出生入死几十年,一直没熬出头的中层干部,被火线提拔为总司令,;第三步、因地位高了,能量剧增,锋芒尽露,走上风口浪尖的他迅速让当权人感到巨大的危险临近,成为人家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第四步、他在立下战功的同时,当权者对他压制和束缚迅速加大,最终让他功败垂成,并随后顺理成章地解除其大权;第五步、让他与熟识老部下脱离关系,配给他一支与他没有战友情的新军,由一个最想致他于死地的人给他监督找碴。显然,这一是在废物利用,二是在搜罗罪名,为下一步给他治罪做好准备。
但程序推进到这一步时,发生了意外。李存勖的惊天一搏,让后梁帝国戛然而止,也使得一起已经呼之欲出的冤案永远终止在了准备阶段。
如果李存勖没有这么果敢,后梁帝国没有速亡,等待着王彦章的会是什么?我想两百多年后那个人的故事,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王彦章还是以另一种方式死了,虽然我们知道,他当时完全可以不死。而两百多年后的那个人,他要是不那么执着,不那么坚持自我,其实也有相当多的机会可以不死于非命。唉,你们为什么这么傻呢!
如今网上不少唯利益论者,可以很容易论证:王彦章这类人的所做所为,与那些“奸臣”没多大区别,其实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从“利益”这个词的广义上说,这种说法确实没错,只不过,将损人利己取得的利益,与舍身取义取得的“利益”等量齐观,这算不算是耍流氓?
隆庆一郎先生在他的著作《影武者德川家康》中,借石田三成之口写下一段让我深受触动的话:“…提到忠义,人们就会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那神情仿佛在讥笑你:还在说那种孩子气的话!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忠义的存在,不是吗?当后世的人们,在缅怀这个时代的时候,知道也有我这样的人曾经存在过,我的愿望就达到了…”
如果王彦章的人生追求也是如此,那他的愿望也达到了。他忠于的王朝灭亡了,他的形像却随之迎来大翻身。这不是因为时代变了,社会真有了本质改变,而是因为他死了,他终于变成了“好王彦章”。
死去的人不会再给后来的当权者难受,王彦章为国家主动慷慨赴死的事实,却足以为后世王朝在教育臣子时,提供一个长久的道德榜样。王彦章的形像经过被贬低、被抹黑的一次加工后,迎来被拔高、被推崇、甚至被完全虚构的文学创作而神化的二次加工。在二次加工中,他渐渐由一个历史人物,变成铁枪庙中一个代表忠义的历史符号。
虽然欧阳修老先生在其所著的《新五代史》中,将王彦章列入了他最为褒扬的《死节传》,但假如王彦章不是早就死了,而是活在当时,他真会得到社会主流的称赞吗?与欧阳修同时代的狄青就可以告诉我们答案,更不用说两百多年后的那个人了。
同样的,那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倒霉,死后几十年,也得到了更广泛更深入的二次加工,更长久更浓重地尊敬与推崇,曾将他迫害死的王朝替他平了反,他的孙子和其他史家在不给前最高领导抹黑的前提下,对他的事迹进行了尽可能的夸大与美化,使其形像朝着另一个方向逐渐失真。后来文学作者更是干脆架空了历史,虚构出一个百分百愚忠于君主,应运劫数为奸臣所害的半神形像。而且,就和王彦章一样,偏偏是这个最假的文学形像才是最广为人知的。英雄得到了承认,并且进入了神龛。
但是,难道英雄仅仅就是用来让人在其死后尊崇的吗?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在事业成功,与名垂后世中做一选择,被当成神像供起来,恐怕不是他们最想得到的吧?只是,这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让执着于信念,而痴心不改的他们,几乎没有机会成功…
在写作本文时,我特意去网上搜到秦腔《苟家滩》,闭目聆听,体会着末路勇士的那段著名的唱词: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唱腔悠远,透出几多慷慨?几多悲凉?几多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