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成德 十五

当然，最不满意的人决不是他们，而是王处直的义子，王处直原先默认的继承人王都。王都倒没有太深的民族情怀，但凭借这么多年在军府里锻炼出的政治嗅觉，他准确判断出：王处直让王郁去勾引契丹，肯定是以牺牲自己的继承权为代价的！如果让王郁成功当上了下一任义武节度使，以他对自己的仇恨，那自己将来的处境不堪设想！

一狠心，王都选择性地忘记了王处直这些年来对他的一件件大恩，决定来个“你既不仁，我亦不义”，向心腹书吏和昭训密议：如何布置个好计策，把我那个义父解决掉？

正巧，镇州方面又派使节来到定州（虽然张文礼实际已死，但因其子封锁消息，使节名义上仍是由张文礼派来的），大概为了避人耳目，王处直没有在总部接见，而前往城外东郊设宴，与使者密商救援成德的事宜。王都抓住机会，率亲兵设伏于道上，等傍晚宴散，王处直在返回府邸的途中遇到伏兵，众叛亲离，被干儿子抓了个正着。

王都向又惊又怒的干爹表示，这并非是自己忘恩负义，这是群众的呼声：“将士们都不愿意把契丹人迎进来，没办法，只好请令公您先搬到西院去住。”（当时的官员府邸习惯上以东为上，西院通常用于给退休人员养老）然后，王都将他的干爹王处直，以及他的干妈们一并押送西院，软禁了起来。王处直手下不属于王都一党的心腹，还有王都的几个名义弟弟，则遭到了王都的清洗。

自乾符六年（公元879年），王处存以神策军军官的身份，被唐朝任命为义武节度使以来，先传子王郜，又传到弟弟王处直，历经三任，长安富商出身的王家人共统治义武四十二年。

王都自立为义武留后，稍稍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后，马上遣使将这件事上报给李存勖。虽然王都干的事，也是干儿子坑干爹，与张文礼那些烂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管他动机如何吧，王都反对王处直勾结契丹，私德虽有亏，却合于公义。对李存勖而言，王都此举更是立了大功。于是，李存勖高度赞扬了王都的“大义灭亲”，立即批准他接王处直的班。

就在王都发动兵变之时，李存勖已统率大军，亲至镇州城下，准备攻城。城中张家班的首领（或是张处瑾，或是张处球，今天已难确知）久闻晋王大名，还是有些畏惧的，便又派弟弟张处琪、幕僚齐俭为使，出城求见李存勖，想争取一个有条件归降。

但李存勖对成德，已是志在必得，不想接受一个打折扣的胜利，于是便故意找碴，借口张处琪、齐俭没有礼貌，将二人扣留关押，去和先来一步的张允（也许还有张处瑾）作伴。然后，李存勖出动全军，开始猛攻镇州！

我们都认栽服软了，你还不肯放我们一马！非要我们死？被逼到墙角的张家班，以及不愿被卢龙化的成德军人们，团结一心，奋力抵抗。虽有李存勖亲自指挥，晋军猛攻了十多天，却还是毫无进展。

不过，在战争中，如果没有援兵，困守孤城的一方无论如何顽强，也很难长期坚守下去。毕竟，城中的粮食是会吃完的，箭矢是会射光的，士气在看不到希望的战斗中，也是会慢慢消退的。于是，张家派心腹韩正时率一千精骑，找了个空档突出包围，奔往定州求救。李存勖发觉，命一队晋军立即追赶，追至行唐击垮了成德军这支小部队，斩杀韩正时，挫败了张家班此次求援行动。

之前所有看过拙文的朋友应该很清楚，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唯道德论者，但我同样反对校枉过正，硬要说道德因素对历史毫无影响。

我非常赞同上面一位朋友的一项基本论点：在这个世界上，道德特别高尚的人是少数，道德特别败坏的人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位于两者中间。但这位朋友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在并无重大利益诱惑，或生死关头，不去主动当汉奸，并不需要一个人有多么高尚，只需要这个人不随便践踏自己的道德底线就够了。这不正是大多数人都能做到的事吗？

如果有人用金钱、高官给你承诺：当汉奸好处大大的！或者时势所逼：你不当汉奸就可能活不下去，或至少不能好好活下去！你仍能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我们可以敬佩你有气节，有操守，道德高尚。如果做不到，那也属于情有可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但如果以上这些前提都不存在，你还要屁颠屁颠地去向侵略你祖国的外国主子摇尾示好，那你成什么人了？这样的人有可能是多数吗？

山北的卢文进当汉奸，那首先是李存勖的政策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先是造反，造反之后打不赢，不投靠契丹人就没有活路时，他们才当上汉奸的。义武军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大多数不愿意践踏自己的道德底线去当汉奸，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

那位朋友还有一个误区：道德只能约束极少数道德高尚极少数人，对大多数人没有影响力，而历史是大多数人决定的，所以道德对历史没有影响力。其实，道德虽然只是一种没有强制力的软约束，但它的影响力同样广泛存在，不但对于少数高尚的人，就是普通大众，甚至那些公认的坏人，也会多多少少受到它的制约。比方说：纳粹德国虽然把种族岐视当成了自己的基本国策，写进《我的奋斗》，但在它倒台前，像奥斯威辛这类的灭绝集中营对外也是保密的；日本的731部队干着用活人研制细菌武器的勾当，对外也得挂一块“防疫给水”的正当招牌。道德因素如果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其实，把道德看作是一种特殊的利益，也不无不可。只是，道德与一般利益不同，它首先是要利他，利社会，然后才利自己。这种利己有可能是获得实际利益，也可能没有实际利益，只是通过帮助别人，获得自己内心的愉悦感。总之，利人利己就是道德。

上面还有一位老朋友，硬要说给李存勖做事，和给阿保机做事一样，都是当汉奸云云。李存勖的政权，不存在民族岐视，不存在民族特色，除了由一个汉化胡人当领导外，与汉人政权没有区别这些话，我想说了也没用，羊兄一定是充耳不闻。但二十多年后发生的事，远比这些话有说服力：

那时，耶律德光灭亡后晋王朝，契丹人第一次入主中原。但在极短的时间内，中原全境就处处引爆了几乎是全民自发的大规模抗战，耶律德光只在中原呆了几个月，就在中原军民驱赶下仓皇北逃。而同样是这片大地，同样是这些人民，只占有河东一隅之地的沙陀人刘知远，取之如反掌。难道这千千万万拿起刀枪反抗契丹统治的勇士们，轻易归顺了刘知远，难道是因为刘知远的军队比契丹军队强大？如果这不是民族大义的力量，难道整段历史全是宋人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