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柳陂大战 十一

然后，周德威提出了自己的作战方略：“不如这样，大王您还是率大守在咱们的营垒中按兵不动，该休息就休息，该吃饭就吃饭，养精蓄锐。我则率少量精锐骑兵，不断对梁军作骚扰性攻击，破坏他们修建营地的工作。只要拖到今天傍晚，他们的营地还没有建起来，他们既无法好好休息，又不能顺利的埋锅造饭，那时他们的身心一定都已经极度疲惫。乘那个机会，大王再全军出击，以逸击劳，就有可能将他们一举歼灭！”

周德威的这一作战计划，可以说就是柏乡之战的翻版，老成持重，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待敌之可败，李存勖如果照其执行，已处于一定优势地位晋军，胜利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但李存勖有自己的想法，在自信心已极度爆棚的晋王看来，不管横打竖打自己都会是赢家的前提下，干嘛还这么啰嗦？干嘛不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赢得胜利呢？

如果按照周德威的方案打赢，弄不好还落个话柄，让别人以为：要不是有他老周的出谋划策，我就赢不了似的！其实，他自出任卢龙节度使，不在我身边的这几年，我还不照样是屡战屡胜！倒是他独自在卢龙，还让那个契丹人给打爆了。究竟谁才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名将？是到了该让天下人看清楚的时候了！

李存勖当时有这样的想法并不见于记载，但也不是我瞎编的，后来他灭亡后梁，曾洋洋得意的对人夸耀说：“吾以十指上得天下！”可见他对自己军事才能的自负已经达到何种程度了！

七年前，打柏乡之战的时候，李存勖的武功与威望还远不能同此时相比，那时让他放弃自己的主张，接受周德威的建议，已经多少有点儿勉强，是增加张承业这颗重量级砝码才实现。而今，张承业没来，他还在太原管后勤，周德威失去了最大的助力，而李存勖的自负与骄傲却远胜当年，于是周德威的建议就理所当然地被否决了。

李存勖带着几分争风吃醋的口吻对周德威说：“前些天在黄河岸边的时候，最让人烦恼的，就是这些梁贼老是躲在营寨里不出来。现在好了，贼兵都来到我们面前，这个时候不打，还想等到什么时候？你也算是个见惯沙场的老将了，怎么还如此胆小如鼠呢？”

说完，李存勖不待周德威争辩，把他晾在了一边。同时，可能是为了防备另外一个“老头子”的干扰，不让自己尽兴地玩眼前这一把战争游戏吧，李存勖又转过头对老将李存审说：“你可以带上辎重队先出发，继续向汴梁方向走，我给你殿后！等料理完了这批梁兵，再来与你会合！”

然后，李存勖下令大军出击，与梁军决战！周德威见自己说话已经不管用了，只好率领他的卢龙军随同大军一道参战。但他心中对这一战的结果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对同自己一起出阵的儿子说：“我不知道会死在哪里！”

胡柳陂大战 十二

如果不是站在知晓了结果的后来人角度上，仅仅看周德威在上面给李存勖分析的那些不利条件，我都觉得周德威对儿子的这句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双方的兵力估计相去不远，而晋军的精锐天下驰名，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扎营，已经完整地休息了一个晚上，梁军却是屡败之师，且是赶夜路行军到胡柳陂的。不论劳逸之势，地形之利，还是部队的平均战斗力，晋军好象都应该处于优势吧？这么多优势，梁军仅仅靠保卫家园的激愤之心就能弥补，甚至反超吗？

那么看起来，这一战晋军即使不能大获全胜，也完全没有大败的道理啊。已经是百战余生的老将军周德威怎么还会如此悲观呢？

在我看来，周德威的不详预感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那个原因他可能觉得不便说出口，所以前面没对李存勖提起，不过古史在其他地方间接的提到了。《旧五代史 晋高祖纪》中有这么一句“（在胡柳陂交战时）总管周德威将左军，杂以燕人，前锋不利，德威死之。”请注意，其中特别强调了四个字：“杂以燕人”。

本来嘛，此时周德威是卢龙节度使，卢龙镇差不多就是战国时代的燕国之地，卢龙镇只要在本镇辖区内募兵，招来的当然就是“燕人”。作为老牌的河朔强藩，动不动就和朝廷过招，又天天和塞外的契丹、奚、室韦、鞑靼等游牧骑兵打照面，这些“燕人”其实还是很能打的。

问题是，有战斗技能不等于有战斗意愿。前文提到过，自李存勖击灭刘守光，征服了卢龙之后，就指示周德威，对卢龙镇势力强大，且盘根错结的军人集团采取了高压政策，想把他们的生存空间逐渐压缩，直至将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头蛇集团逐步消灭。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一个已经生存了将近两百年，有牢固根基的社会团体是不那么容易被消灭的，高压政策反而激起卢龙军人的反弹。

大家还记得卢文进的反叛吧？那并不是卢文进一个人想当汉奸就干成的，在当地有强大的兵意基础，整支军队都从心眼里与河东来的人为仇。卢文进的那支军队如此，其他的卢龙军又能比他们好多少？之前周德威在新州败于阿保机，固然有新兴的契丹军队比较强悍善战的原因，周德威麾下的卢龙军人们，不愿为河东来的外人，和掺杂着很多卢龙同乡的契丹军拼命，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周德威虽然为这一战带来了三万卢龙大军，是晋军中除李存勖本人指挥的河东、魏博军外最庞大的一个野战军团，但坐镇幽州数年的经历，应该让他很清楚：这支军队中大部份人的忠诚度是靠不住的。如果战局保持平稳，还不会有大问题，可一旦战局出现对晋军不利的变化，这些人会不会逃散？甚至会不会倒戈杀向自己人？那都是说不定的事！

可要直接和李存勖说：对不起，我带的这些兵打不了恶仗。那你这几年的卢龙节度使是怎么干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抹黑吗？

我个人认为，这才是周德威之前极力主张用最稳妥的方案决战的根本原因，也是方案被否决后，如此悲观的最大心病所在。

带领着一支人心不附，指挥不灵，甚至对长官怀有仇恨，想着一有机会就坑他一把的军队作战，周德威已经品尝过它的苦果了。李存勖则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感性认识，但他真不能高兴太早，等再过几年，他将来体会到同样的感受时，遭遇将比周德威更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