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府的用意,老蒋心里多少有点数,但这毕竟是一个可能因此得以避战的机会,能抓就要抓住。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矛。这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现在他要把这支矛掷还过去。
矛的主人叫涩泽荣一。这个人在日本的名气很大,被称为“日本实业之父”。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光生意做得好,《论语》读得也很棒,堪称日版的儒商。
老蒋对儿玉等人说,我在第一次下野赴日本时,曾经会见过涩泽,后者还专门送给我一本他自己精心校印的《论语》。
你们知道,这位老先生当时跟我说什么吗?
是《论语》中经典的一句格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涩泽先生说,这是他最佩服的语录,也是东方精神的主要特点。
事实上,日本不乏有识之士。
这个“倭夷之国”在近代为什么会先中国而崛起,说起来原因很多,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它适应能力强,转换快,能够迅速西方化的结果,但实际上这种说法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若论除旧立新的“革命精神”,我们中国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比日本还彻底:在亚洲范围内,推翻君主体制不比别人晚,欢迎德先生赛先生的口号和姿态一度也比谁都高。
与此同时,日本却仍然保留着天皇,保留着很多在我们看来极度“封建”的思想和传统。如果我们愿意进一步打开日本这个标本,还会发现,西方技术只是其表,那个曾被我们忽视或者说轻视的“东方精神”才是其精髓所在。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晚清洋务派曾推崇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自己没有能够坚持到底,仅一洋之隔的东瀛岛国却做到而且做出色了。
但是他们也没有能够完全做到,而没有做到的部分,则成了导致这个国家失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论语》中记载,孔子的学生曾子评价老师,说孔夫子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宗旨,那就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忠,就是尽己,做任何事,你都不要藏着掖着,而要把一颗心放在中间,尽自己最大的力来做。这个方面,日本人普遍学得不错也做得不赖,这弥补了他们身上固有的很多缺陷,比如贪图小利,目光短浅,甚至彼此妒忌,互相拆台,但他们围绕着一个“忠”字所建立起的超强民族凝聚力和自信心,确实是让人叹为观止的。
可是这些聪明过头的日本人却大多不懂得“恕”。
恕者,推己及人,以一人心度千万颗心,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日本,涩泽这样的人有,但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仅知忠而不明恕,不能不说是这个原也称得上优秀的东方民族的一大悲哀。
老蒋虽然只追着清末“废科举,办学校”热潮的尾巴,读过一段时间的私塾,但他本人的旧学功底还是比较深的。一捧一推之间,就借助于日人之口,把儿玉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贪戾之念”给挡了回去。
算盘珠子人人都会打,可是你不能捞过界,把一些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的东西强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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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涩泽已去世多年。
忆完故人,在老蒋的提议下,大家又起立一分钟,向涩泽致敬。
经过此次“民间之旅”,儿玉发现,如今这世道,骗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一回国,他就得出结论:(对中国)除使用武力外,别无他途。
日本军部对佐藤外交也渐渐失去耐心,参谋本部专门召集在华“中国通”进行会商,从而掀起了“对华再认识的再认识”。
问题在于,一贯退让的中国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包天,水火不惧了呢?
下面立刻有人抢答——
因为他们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以为我们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了。
说这话的是须磨。这位老兄在中日南京谈判中不仅没有讹诈成功,还差点为漏写一架照相机而自掏腰包,因此一直有一种气急败坏的感觉。
作为原南京总领事,他倒的确是看出了一点端倪:中国认为日本患了“恐俄病”,而且相信可以得到英美外援,所以开始小看我们日本了。
后面这句话,一下子把众人窝在心里的那股邪火给点燃了。
原来如此,一个被欺负惯了的“东亚病夫”,趁着我们备战苏联的当口,竟然想变天了。真以为我们抽不出空来揍他是不是?
须磨一见大家脸红脖子粗的劲儿,跟着来个火上浇油:你们还不知道吧,据我的观察,这两年中国的军事实力已大大增长,“军队的姿态、士气完全一变”。
此言一出,一众日本人不光是怒,而且急了。
怎么办哪,等到“病夫”变成“壮夫”,想占便宜也占不了了。
“再认识的再认识”的结果就是:不能多等,苏联要打,中国也得教训,而且在对苏行动之前,首先要完成对华一击,以便“挫伤蒋政权的基础”。
“对华一击”论终于在军部露出了“尖尖角”。
林铣内阁当政期间拿不出什么令人称道的高招,自然也混不长久,上台才几个月就又下来了,“佐藤外交”亦无果而终。
人事难题还得西园寺来解。
他环顾左右,穿军装的讨厌,做政客的软蛋,喜欢的人家不要,人家推荐的自己又不喜欢,简单说吧,朝野上下,凡是认识的,就没一个觉得可用的。
幸而这个时候有人举起了手——“高干子弟”近卫文磨。
近卫出身于标准的贵族家庭,老爸是贵族院议长,十四岁时,他就已经从老爸议长那里承袭了公爵的封号。以后的名头越来越大,三交九流,左派右派,军人政客,都争着来拜见,他自己也很得意,颇有点中国春秋名公子孟尝君的味道。
近卫公子外表看着华丽,其实内囊很不匹配,既无担当也缺眼光。二二六事变后,西园寺曾推荐他出来组阁。可是他见形势微妙,风险很大,便赶紧找借口推辞了。
这并不是说他不想当首相。很想,可是不能做无头首相啊。这一年多过去,看看时局渐趋稳定,没人敢轻易朝内阁开枪了,他那颗萌动的名利心又动了起来。
既有名望,又非军人,西园寺喜出望外,那就他吧。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5月,在西园寺的推荐下,近卫文磨正式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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