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达成“政治统一”,就得有向心力,但请你告诉我,这个“向心力”,它到底在哪里呢?
各省诸侯,哪一个不是各怀心思,又有几个真正具备拥护中央的“胸怀”。折腾来折腾去,仍然不过是强者觊觎中原,弱者割据一方。你要他们派代表,可以啊,就派一个人住在南京,不过绝不是帮中央忙,而是来做间谍,探听情报的。
只要他们觉得自己羽翼丰满,根本就不会满足于在国会“吵闹”,一样会用“机关枪”来与你对话。
沉浮这么多年,老蒋早就看穿了这一切,他才不会傻到听信书生之言,主动放下枪,来跟诸侯们讲“温良恭俭让”呢。
但凡有条件,他是绝不会放弃“武力统一”的。当然,换句话说,他如果暂时放弃了,那就是暂时没有条件了。
老蒋不是不清楚,在面临外夷入侵的情况下,内部“武力统一”这条路确实是越来越难以走通了。
西安事变前组织对陕北红军进行大举“围剿”,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也可以看作是老蒋对“武力统一”所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
现在,这个努力毫无疑问是宣告失败了。
一方面,“武力统一”丧失了条件,另一方面,胡适所谓的“政治统一”却现出了黎明的曙光。
黄郛曾评价他的这位义弟说,士不可以不弘毅,而蒋在“毅”方面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剩下来的就是要在“弘”上面多下工夫。
事实上,“毅”和“弘”有时候是很矛盾的。打个比方,如果把当事者看作是一个长跑运动员的话,“毅”是说他有耐力,“弘”则是指他要对不同跑道和路径进行多种选择。
客观地说,你要想跑得尽量远,跑道是不能老变来变去的,否则的话,不仅容易耗损体力,还会影响耐力。可是如果眼瞅着前面这个路径越走越窄,甚至“此路不通”,这时候就算不想“弘”也得“弘”一下了。
就像站在大海边上,老蒋此时突然发现,不管海浪如何反复冲击,有一块岩石始终屹立不倒。
上面写着两个字,叫做“抗战”。
以前,这个旗号都被别人用来反我,现在我为什么不把它拿过来号令群雄,一统江湖呢?
毫无疑问,“抗战”就是那个自己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向心力”。只要把这个旗帜树起来,“国内一切纠纷,都可迎刃而解”。
眼前一亮,真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的感觉。
只要善于解放思想,天下事,有何难哉。
此时的老蒋,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维护他的“领袖”地位。如今连国民党的死敌,缠斗十年之久的共产党都可能承认他是领导抗战的“领袖”了,还有谁敢再挑战这种地位和权威?
更重要的是,共产党没有说他不抗日,而是说他“剿共”,只要不“剿共”,人家是肯尊称他一声“委员长”的。同时,共产党希望改组政府,也并不是要把他一脚踢开,而是要让“亲日派”滚蛋,重新组织一个抗战的政府。
这个新政府谁领导?
还是蒋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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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思虑再三,终于点了头,同意实施中共提出的“改组内阁”、“释放七君子”、“联红容共”等要求。
针对两军对恃,剑拔弩张的局面,老蒋也拿出了一个方案,就是在他未回南京之前,由蒋鼎文先行命令中央军停止进军,等他到南京后,再发布手令,将中央军调离陕甘。
拿着老蒋的方案,宋子文再找“三位一体”。看上去,张杨周也对老蒋的态度感到满意。
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似乎已经诞生,只需要等西安方面开会正式通过一下就行了。
但是第二天波澜再起。
东北军内部先起反对之声。这个内部主要指的不是王以哲、何柱国这些“老人”,而是“新近崛起”的“少壮派新人”,比如在临潼负责扣蒋的孙铭九。
西安事变之前,孙铭九不过是张学良手下卫队营的营长,属于大内侍卫的角色,在东北军将官中原本是排不上号的。但西安事变过后,他已俨然成为“少壮派”的首领,连张学良的话似乎也可听可不听了。
从“少壮派”的角度上来说,既然大家都是靠捉蒋扣蒋“一举成名”的,一旦放老蒋回去,无疑就是“纵虎归山”,这老头子能不寻机进行报复吗?所以坚决不能放。
这边张学良刚把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那边会场上就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有人问道:姓蒋的说得好听,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做,有什么具体保证吗?
张学良此时已抱定和平释蒋的宗旨,周恩来的支持和老蒋的让步都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眼看骑虎难下的局面即将走出,却意外地遭遇到了来自自己内部的阻力,不由又急又气。
他听后马上逼视对方:你们要什么保证?你说!你说!
语调之激烈一反往常,使屋内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如果放在从前,以少帅在东北军中之权威,此时众人就应该噤声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说话的人也感到有些慌乱,但没有一点要退缩的样子。
你不是让我说吗?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老蒋所有答应的这些事,不能等他到南京后再做,在西安就要实现。
第一,撤退中央军,而不只是停止进军。
第二,释放七君子,以取信于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还是要签字,然后公诸报端。
有一件他没有做,我们就得不到“保证”,也就坚决不能放。
张学良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们要知道,我们发动这次事变,对老蒋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他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如何履行诸位的要求。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他撑面子,恢复其“领袖”威信,让他“好见人,好说话,好做事”。
但不管张学良怎样解释和说服,双方都难以达成一致,最后会议不欢而散。
会散了,却并不表明众人的情绪会散。
有“少壮派”军人愤然出言:西安事变是我们大家伙提着脑袋干的,早已不是他张杨两个人的事了。
哦,你们想捉就捉,想放就放,闹着玩的吧。如此做法,置我辈生死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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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言论激烈的提出:这姓蒋的还被我们抓在手上,要我说,干脆,一刀宰了得了。
听到这些话,少帅的神经立刻紧崩了起来,他生恐老蒋有个三长两短,赶紧把原来负责看管老蒋的孙铭九卫队营调开,转而由其他侍卫部队接任。
与东北军相比,第17路军的反响更为强烈。后者的前身就是老西北军,当年蒋冯之战、中原大战,那些刀兵相见的记忆仍然挥之不去,其中下级将领对老蒋“恨入骨髓”,颇多“报复思想”。
东北军说要“保证”,第17路军却说要什么保证,一颗“花生米”了结不就得了。
要不是张学良有所提防,很早就与杨虎城商定,把老蒋移到自己看管的区域,后者现在是不是尚有命在,还真是得两说的事。
受到部下的影响,原本在释蒋问题上就犹豫不决的杨虎城开始动摇了。
曾担任过张学良秘书的高崇民回忆说,张杨合作,杨虎城常有“齐大非偶”的顾虑。
什么叫“齐大非偶”,这也是一个典故。
说春秋时候,齐国国王想把女儿嫁给郑国太子。当时齐是大国,郑是小国。按道理,这是一个应该让郑国太子受宠若惊,倍感荣兴的一件事,但这位太子却出人意料地婉拒了“送上门来的好事”。
理由便是:每个人都有适宜自己的配偶,齐大郑小,门不当户不对,我是配不上您家公主的(“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
此典故收在《左传》上,想来作者左丘明老先生对郑太子是很赞赏的。
都是男人嘛,谁娶老婆也不希望总被对方压着一头,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东北军无论兵员还是武器粮饷,都远超第17路军,这样的合作伙伴从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你的一种潜在威胁。
两广事变之初,张杨原计划通电响应,但对陈济棠能否成功,二人心里都无胜算。商量的结果,是由张学良到南京去拜访老友宋子文。
拜访是假,摸底是真,因为宋子文了解很多外界所不知晓的军政内幕。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原来老蒋已经在江西搞定了余汉谋,陈济棠垮台要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下,响应是肯定不能够了。摸到底后的张学良并没有马上返回西安,而是到上海去转了一圈。
可你老兄倒是透个底给杨虎城啊,他却没有。一直在西安翘首南望的杨虎城既见不到人,又看不到信,还以为张学良去老蒋那里告了密,急得眼睛都生出了毛病——无论是东北军还是中央军,要对付第17路军都不是很困难的事。
直到西安事变发动前后,照高崇民的说法,杨虎城还是“边合边疑”,十分谨慎小心。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张学良一度迟疑时,“露有惧色”了。
在对待已为阶下囚的老蒋的态度上,张杨也分歧很大。张学良虽然扣蒋,但属万不得已,南京的政要首脑里面,他和老蒋还是最为亲近,所以西安事变后,他对老蒋仍是“执礼甚恭”,不敢有过于失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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