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泽的第一个夜晚,狄仁杰毫无半点困倦之意。
窗棂已经朽坏,一阵秋风袭来,案桌上油灯的火苗,被吹得飘忽不定,狄仁杰不时还得用手挡上一挡。
一更时刻,狄仁杰依然默坐在案桌前沉思,似乎想写什么东西,却迟迟未能下笔。
正在此时,有人轻轻叩响房门,只听“嘎吱”一声,有一人未待狄仁杰回答,便已推门进来。狄仁杰起身一瞧,正是白天才见过面的县丞。
简单问候一番之后,县丞作揖道:“狄公,小的唯恐人多嘴杂,不便答话,还望大人恕罪。”
“既是一衙同僚,又何必拘礼。”狄仁杰示意县丞落座,随即说道:“如今夜深人静,此处不过你我,但说无妨。”
“狄公容禀,赈灾之事,各县早在四五月间已报到州里,可小半年过去了,杳无音讯。”
“这又是为何?”
“刺史衙门的事,小的不敢妄加推断,只是小的有位族兄在刺史衙门供职。前几日派到彭泽催缴赋税,私下跟小的说,敖刺史新年之际才向朝廷报了祥瑞,紧接着请求赈灾,不太合适,所以压了下来。”
“什么祥瑞?”
“据说浔阳县有一块‘神木’,纹理依稀组成几个字,浑如天成,好像是‘神皇’、‘丰年’什么的,小的也未听真。敖刺史报到朝廷,说江州来年必是五谷丰登,圣上还下诏褒奖呢!”
“祥瑞是假、邀功是真。区区朽木,祸及苍生。实在是莫名其妙、可恶至极!”狄仁杰忍不住往案桌上拍了一下,愤然说道。
县丞站在一旁,不知如何答话,狄仁杰却端坐案前,提笔蘸墨。
“狄公这是……”县丞不无关切地问道。
“本官奉旨为政一方,岂能欺君?狄某这就写封奏疏,直送朝廷。”
“狄公万万不可”,县丞慌忙上前一步,做出拦阻的手势,劝道:“小的久仰狄公英名,百姓无不称赞有加,只是……这……”
见县丞吞吞吐吐,狄仁杰只得将笔搁下,回道:“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恕小的无礼”,县丞深深作了个揖,“狄公身为宰辅,却横遭诬枉,贬至这等僻壤之地。说句得罪您的话,这实乃我彭泽百姓之福。然狄公旧罪在身,此番如实奏报,得罪了刺史不说,万一圣上不察实情,怪罪下来,狄公恐怕吉凶难料。”
听得此言,狄仁杰站了起来,走到破败的窗棂前,望着漆黑的窗外,若有所思,半响方才叹道:“仁杰何德何能,受如此赞誉,不过凭心而为罢了。既是凭心,那这一县百姓,与一人荣辱,孰重孰轻、孰大孰小?”
“狄公……”县丞不禁有些呜咽。
“不必多言,狄某主意已定,这就动笔上奏,请求朝廷拨粮赈灾!”
按常理,地官一旦接到地方送来的报告灾情的奏疏,根据灾情大小,或者直接赈济,或者请示宰辅后拨付,一般不需要直呈武则天。
这还是多亏狄仁杰,当初太学生王循之告假,国子监的官员不敢擅自核准,只得递送给武则天处理。狄仁杰一番进谏,武则天方才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授权给各级衙门处理。
不过,这封奏疏非同小可。倒不是灾情有多严重,江州再怎么惨,放在全国来看,毕竟只是一隅之地。对于这种情况,地官完全可以自行决断,最多到宰辅那里备个案而已。
可是,写这封奏疏的人实在太敏感,一来是地官的前任长官,二来是贬谪地方的罪臣,于情于理,地官都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原封不动地呈送给武则天。
武则天虽然处置了狄仁杰,但对他的人品还是充分信任的。江州税赋迟迟不上交,武则天早有不祥的预感。如今接到狄仁杰的报告,恰恰证实了她的疑虑。
武则天当即下旨,免除江州赋税,责成州县各级衙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若仍有亏空,由地官从周边的州县调拨。
圣旨一下,江州百姓无不欢欣雀跃。只有江州刺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颤抖着接过圣旨,尴尬万分。
解决了百姓的生计问题,狄仁杰大松一口气。
四处逃荒的百姓纷纷回到彭泽,县衙也渐渐热闹起来,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递状子的人络绎不绝。这其中,除了个别民间争端以外,大部分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伸冤。
其实刚到彭泽上任,狄仁杰就发现这里的牢狱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区区一个小县,在押囚犯竟然有三百多人,比州狱的规模还大。由于空间有限,监狱里人满为患、臭气熏天,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眼前这一幕,让狄仁杰不禁联想起初入大理寺的那番景象。囚犯“济济一堂”,喊冤声此起彼伏,要说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至少狄仁杰是不会相信的。
在赈济的事告一段落之后,狄仁杰开始对在押的三百多名囚犯逐一审理。
经过细致的查证和耐心的讯问,囚犯涉案的具体情况已基本查清。三百多人中,极少数证据确凿、量刑适当,大部分则是量刑过重、超期关押,特别是等着秋后问斩的,占了很大的比重。另外还有一部分纯属子虚乌有,甚至因未能按期缴纳赋税而被官府关押的。
对这三类人,狄仁杰采取了有所区别的处理方式。量刑适当的继续关押,量刑过重的经请示州衙门,重新判决,该放的放,不该死的不死。最后一类,全部无罪释放。
短短一个月,彭泽监狱差不多“人去楼空”,只有七八十人继续关押于此。百姓无不欢呼雀跃,飘落于异乡的人也纷纷返回故土,开荒引水,为来年播种做准备。
临近新春,狄仁杰召集县丞、主薄,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将在押囚犯“假释”回乡团圆,年后在让他们自己回监狱报到。
“明府,这……”县丞、主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二位觉得有何不妥?”
“明府,佳节团聚,情有可原,然皆是囚徒,岂能自归?”主薄一个劲地摇头。
“彭泽牢狱已清,无一冤诉,虽不敢谓之至公,然亦是尽义也。自古官有信,则民自信,有何不能?”狄仁杰显得成竹在胸。
“此事非同小可,狄公可要三思啊!”县丞、主薄依然放心不下。
“不必多言,狄某自有担当。”狄仁杰当即拍了板。
彭泽百姓的这个新年,可谓户户欢声,家家笑语,唯独县丞、主薄二人忐忑不安。万一囚徒未能按期归监,狄县令难辞其咎,他们二人恐怕也得遭殃。
上元灯节过后的第一天清晨,县丞、主薄早早来到牢房,只见数十名囚犯已等候在此。县丞、主薄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感动,几乎要流出两行热泪来。
经过狱吏现场点卯,除了两人以外,其余囚犯悉数到齐。县丞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跑回县衙,向狄仁杰汇报情况,并准备发出海捕文书,缉拿延迟未归的两名囚徒。
“不急,”狄仁杰阻拦道:“依狄某之见,二人迟误,必有缘由,但等两日不妨。”
果然,次日一早,其中一名囚犯匆匆赶来。原来,他家住江北,正准备如期渡江时,突遇大风,耽搁了一晚。
又过一天,最后一名囚徒满脸悲伤地赶来,生生跪在狄仁杰的面前,痛哭道:“小人乃家中独子,因母亲前日病故,料理后事,未能如期自归,甘愿受大人责罚”狄仁杰起身将他扶起,令主薄带回牢狱,并未追究。
这些自归的囚徒,每人都自发地怀揣一抔土,堆积在监狱旁,形成了一座小山丘。彭泽百姓感念狄仁杰的恩德,将其命名为“纵囚墩”,一直流传到今天。
再后来,狄仁杰离任彭泽,当地百姓又在“纵囚墩”上建了一座“狄公祠”,世代祭祀,香火不绝。
大宋宝元元年正月,因得罪权臣而遭到贬谪的一代名臣范仲淹,从饶州知州调任润州知州,途经彭泽。他走进狄公祠,深深折服于这位大唐重臣的高风亮节。联想到自身的际遇,范仲淹感慨万千,提笔写下著名的“狄梁国公祠碑记”,高度评价了狄仁杰的丰功伟绩。
“天地闭,孰将辟焉?日月蚀,孰将廓焉?大厦仆,孰将起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岩岩乎克当其任者,唯梁公之伟欤!”
“公为人子极于孝,为臣极于忠。忠孝之外,揭如日月者,敢歌于庙中!”
“嗟乎!古谓民之父母,如公则过焉。斯人也,死而生之,岂父母之能乎?”
“逆长风而孤骞,愬大川以独航。金可革,公不可革,孰为乎刚?地可动,公不可动,孰为乎方?一朝感通,群阴披攘。天子既臣而皇,天下既周而唐。七世发灵,万年垂光。噫!非天下之至诚,其孰能当?”
狄仁杰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