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他的所谓丢失自己应该还有一层意思。记得年前为应付上级检查而准备各种资料时，他曾气得把笔摔了，愤愤不平地说：“形式主义害死人！他们为什么就不能静下心来研究一下教学却总是变相地折磨人？我们怎么能将有限的生命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上面？”

他在努力地实践着自己的教学理想，并力争在理想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之间寻求某种平衡，可现实和社会常常无情地粉碎了这种平衡，他有种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无奈和悲哀。他在人生两件最重要的事情面前都迷失了，他内心的压抑可想而知。

我正“看三国掉眼泪，替古担忧”着，电话响了，还真是一个不宁静的夜。刺耳的电话声就这么骤然响起，突兀得让人有点猝不及防。心想这儿也没我认识的人，电话肯定是打错了，不用管它。谁知电话把他吵醒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弟，接电话啊。”

我把他放在沙发上，起身打开灯，拿起电话，就听见一软软的声音传来：“先生，你需要服务吗？”

我不知所以：“哥，她问我们需要服务吗？”

他夺下电话，对着那头咆哮：“去你娘的服务，人渣。”

他喘着粗气，喝过酒的脸很难看，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转过来，握住我的手：“弟，真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丑恶的东西。”

“如今是丑行天下，哪儿看不见呢！人总要成长的，反正早晚都会看到，哥，我抗击打能力很强的，你放心吧，我分得清好坏。”

他苦笑着：“再怎么抗击打，又怎敌得过你说的‘丑行天下’？弟，你可要睁大眼睛分出个好歹啊，可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行了，哥，有你在，我就是想坏也坏不成啊。”

“可我已经把你给教坏了，没有我，你就不会爱上一个男人，你不爱上男人，你的人生就会一帆风顺。”

“哥，这是命中注定的，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你不用自责。爱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也可能是最大的不幸。”

“幸与不幸我都愿意承担。”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搂过我，静静地搂着，好一会儿，才扶住我的肩：“你看，本来想和你一起好好玩玩，可我，又叫你不高兴了不是？”

“我没有不高兴啊，和你在一块，我高兴。哥，咱也别窝在房间里了，你看，月亮也出来了，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

夜已深了，白天的暑气完全消散，习习清风异常舒爽地抚在身上。一弯新月高挂空中，周围点缀着稀稀疏疏的星星，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近乎透明的朦胧中，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在夜里更加清晰而浓郁的香气，远处的涛声隐隐透过来，我们就像置身于虚幻的世外桃源。

走过灯火阑珊的酒店，我们转入一条幽僻的路。

这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踏上去凹凸不平，能觉出鹅卵石在轻柔地按摩着脚。路两旁是繁茂挺拔的梧桐树，在微风中细细簌簌地响，我就想起了我家的那颗梧桐树，不禁笑道：“真有意思，在景区也植梧桐树，我还以为能进入景区的都是奇花异木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梧桐可不是寻常的树。古人对这种树情有独钟，说‘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向阳’，这就说明，梧桐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我想，设计者一定是化用梧桐的这种象征意味，独具匠心，设计了这条幽长的小路以吸引四海宾朋。一到五月，梧桐花开满枝头，近看，那些紫色的花铃铛一样在微风中摇曳，羞涩、含蓄又落落大方；远看，就像一片淡紫色的云飘浮天空，又如紫气东来。更神奇的是，梧桐花开的时节，传说中的凤凰没来，倒是吸引了大量的海鸥，这些海鸥盘桓枝头，终日不肯离开。你想，这样别致的景观哪里去寻啊？又怎能不吸引大量游客呢？”

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叫人悠然神往：“那我们约定，来年五月，你带我来看梧桐花开。我们错过了最美的赏花季节了。”

“其实，景致的美全在心领神会。你说这个季节梧桐不美，王安石却这样写道：‘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说它有凌云不屈之志却又虚怀若谷，老而弥坚，在骄阳似火的夏天为人们洒下绿荫。”

“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懂了。比方说‘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是说梧桐一叶落而让人知秋意，能引发人们对人生无尽的惆怅和感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是说听着雨打梧桐，想着离家未归的人，离愁别情会油然而生。梧桐成了人情感的寄托。人们对景致的欣赏，全在发现，在品味，在咀嚼。”

他摸了摸我的头：“孺子可教也。你还不知道，这儿的设计更绝的一点在于它有柳暗花明之妙。晚秋时节，正当梧桐树叶片片飘落，人们还在咀嚼人生苦味的时候，在路的尽头，却陡然出现一大片火红的枫林，这片如火如荼的枫林在深秋里张扬着生命的神采，红得那么灿烂，那么热烈，那么壮观，看到它，人的消极低沉的情绪会一扫而空，对生命又会有新的理解和领悟。”

“枫林，枫林......”我一遍一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前世今生。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别过来，和我的手握在一起，我们就以这种亲密无间的方式缓缓前行。

小路曲折向上，眼前突然一亮，原来鹅卵石小路到了尽头。没了梧桐的遮掩，月光将万缕清辉洒落下来，周围的一切几乎是毫厘毕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低缓的山坡上蓬蓬勃勃生长的大片枫林。这些枫树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心手相牵，连绵起伏，微风过处，只听见细细的耳语，看不见树的一丝颤动。

“怎么样，壮观吧？”他指着枫林。

“简直是太壮观了！”

“现在仅仅是朦胧中透着壮观，更壮观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天朗气清的早晨它固然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就是薄雾笼罩时分也别具风情。有时，薄雾就那么含情脉脉地低垂于枫林之上，这时的枫林便是底下红、中间淡红、上面乳白，给人如梦似幻的奇妙感觉。有时薄雾盘旋游弋在枫林顶端，这时候看，就像枫林托着游龙。最壮观的是黄昏时分，辉煌的落日照着枫林，枫林周身像镀了一层金，火红的枫林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就像一大片燃烧的火焰。”

“是啊，也只有枫林才最能彰显生命的本色。”

“哦，说说看，枫林怎么最能彰显生命的本色？”他显然来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