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春天来了,公司组织女人们去赏梅。
几十女人在植物园里,却比鸟儿还叽喳,比花儿还夺目。
看我背着单反机,很多不太熟的年轻女同事都来让我给她们拍照。有的靠在树干上,躲在花枝后,极尽妩媚动人之能事,只为留下最美的倩影。
我忙来忙去,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她。
她从一开始就跟几个中年同事在一起。得空的时候,我在茫茫花海中寻觅她的身影。
雪白的,淡粉的,初春的梅瓣在阳光下融成了团团烟,阵阵雾,我似在一片花海里浮动,直看得头眼发晕。
在凉亭里坐下来休息一下,喝口水。
正在那里兀自发呆,却看见了远处小径上三个人影,正说笑着走来,声音如此熟悉,不是她是谁!
记得那天,她穿着宽袖立领的和式大衣,配格子呢裙。路很小,她走在边上,微低着头,好像生怕碰到了花枝。那姿态,却让我想起了市川昆的名作《细雪》,电影一开始的时候,那身着绚烂和服的美丽四姐妹,在樱花盛开的花园里徜徉游玩,浅笑轻谈。那是何其相似的画面!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拿起相机,对着她们就是一阵拍。
她也看到了我。不知是否因为对着镜头,竟似有些羞涩。
走到身前,另外两个同事阿姨让我再给她们拍些照,我一口答应。
她却走到我背后,说自己不喜欢拍照。
于是,就变成了我给另外两个人拍,她在一边看我们。
心里有点小失落,本以为可以乘此机会为她多拍几张,可惜,最终只留下了偷拍的那两张。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回头看她,她就静静地微笑着看我们,如一潭秋水般深沉而静美。花瓣飘落在她的衣襟,那幅画面就这样永恒地定格在我心里,永远不再消失。
我久久地回眸,脑中浮现出徐志摩的诗句来: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
终于释然,何须照相?把她放在我心里,便可永远鲜活如初。
至今,回忆起那个下午,仿佛还带着那隐隐的梅花香,那春日里醉人的微醺滋味,如迷梦一般不真切。
七十六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发现,很多事并非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发生。
距离近了,接触,却并未增多。相反,多了一层上下级的关系,而且又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生活关系,就觉得跟她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以前那种单纯的亲密在渐渐消逝。
虽然心里每天都在挂念她,可是每次看到她,却多了些怯懦,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周围同事在的缘故,总是担心其他人会看出我的异常,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尊敬地叫一声“洛总”,而她呢,也会对我礼貌的笑一笑,或者,只是点点头,一如对其他人。
我每天都像活在梦里,行尸走肉地做着一份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工作,拿着不算多也不算少的薪酬,但都不会计较不会在乎了,好像只是为了养活那个外在躯体的一种方式,却与心灵没有任何瓜葛,麻木——或许真的可以这样形容。
每天,只有当看到她,才仿佛会清醒片刻,身体和灵魂才仿佛突然有了知觉。呆呆地看她忙碌的身影,或者,奔跑、停驻,假装偶遇,只为可以与她一起走一小段路,可以讲几句闲话,却也觉得幸福无比。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她是不是感情丰富的女人。为什么她眼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连娱乐、吃饭这些活动,也都最终以工作为目的。的确,所谓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但是,她真的觉得这样幸福吗?满足吗?
然而,所有的这些问题,我也只有问自己,不可能问她。即使我知道她并不幸福并不满足,我又如何能让她幸福?我太卑微了,如同她脚下的一株小草。
天气骤变,忽冷忽热。一如心情。
那天早上出来上班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却已是凄风苦雨,温度一下子降了十度。
着凉了,一开始只是咳嗽,并没在意。不想几天后,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发起烧来,第二天,居然咳出了血丝。
只有请假休息,去医院挂水。可是,一连挂了四天水,烧还是不退,咳嗽却转成了肺炎。最后只好住院。
那几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整个胸腔疼痛难忍,感觉仿佛要死了一般。
小周打来过电话询问我的情况,但是没说两句,我就已经气喘到说话都困难了。她在电话那头估计被我吓到了,忙说让我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
后来,就没有再接到过任何人的电话。
其实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生病请假了,毕竟已经快一个星期,但是……
出院了,医生让我再休息几天。
躺在家里的床上,安安静静的,什么话都不想说。
心里凉凉的,开始明白了一些事:也许她让我进公司,本就是还我一个人情而已。即使,我就这样咳死了,她大概也不会为我流泪的吧。
讨厌自怨自艾,却不知道该怎样坚强起来。
这样想着,自己的眼泪反而流了出来。突然觉得,人生是那么没有意义。为之拼却性命的东西,原就是一场虚幻罢了。是不是人死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悟?
找了两片安眠药吞了,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再想起她,就这样睡到明天。
朦胧中,一股清新的花香。
“小兔,醒醒,看谁来看你了。”妈妈推醒我。
我吃力得睁开眼睛,发现床边站着洛阿姨、小周,部门领导,以及一个工会的同事。
“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听小周说,你连说话都快说不出了,可把我吓一大跳呢!”洛阿姨微笑着说。
“小兔,好点了吧……”
……
大家纷纷慰问我。
她就站在一边看着我,却并不插话。
我一边应付着同事的问话,一边偷偷看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这次探访是如此官方?正式得不带什么人情味?只是公司表示对员工的一种关心,仅此而已,是吗?
我也恨自己竟然会这样想,但是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磨灭。我知道,自己心里对她的嫌隙已经产生。
又休息了几天,才去上班。
自始至终,没有她的任何短信或电话,除了那次短暂的探视。
越来越相信,这真的只是出于礼节。
身体消瘦了很多,走楼梯会发晕。还会不间断地咳嗽、喘气,同事看了我都同情地摇摇头,开玩笑说快成了林黛玉。
突然就想起来林黛玉到死,都弄不清宝玉对她的真情。
想来谁对谁也不必负起真情债吧,如果可以活得轻松,宁愿不要有感情。付出又怎样,没有回应,就像沉入泥沼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