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和善的“老阿姨”负责每天早上擦拭、打扫、备茶水。吃过早中饭,老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来了。我们像两个不速之客,略显惊喜又不安地坐入了观众席。老人们多半是这里的常客,互相间都熟识,开场前,大家聊聊家常,喝喝茶,悠哉悠哉的。没有人焦急低头看时间,也没有人对演员的到来显现出半点兴奋,否则,那就太外行、太不“苏州”了。
演员大多不会很年轻,但也不至于太老——年轻人大概还少点底气,年纪太大可能会体力不支,别看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弹弹唱唱,其实是很累人的活。且不说两个多钟头的说词唱词必须只字不差、行云流水般地倾泻而出,也不说琵琶和三弦琴配合地始终默契如一,单单就挺直身板、纹丝不乱地坐上这么久,便可见功底之非凡了。
记得那天,唱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依依呀呀唱了半天。我端坐其中,目不转睛地仔细听,生怕漏听了去。偶一转头,却发现她正斜着眼睛瞟我,大概她很难相信我一个大孩子,也会喜欢这些老古董吧。唉,她当然不会明白,我的审美趋向都是怀旧型的——无论人或事。
弹词本身就写得很美,吴侬软语将这充满了古典诗词韵味的弹词演绎得淋漓尽致,再加上男声的清扬洒脱,女声的莺燕婉转,用“玉落珠盘”四字形容可谓恰如其分了。说词则是另一番风味,因为弹词一般是以主人公的口吻来唱的,自然就符合剧情情节的悲喜,相对正式而严肃,但说词却是以局外人的口吻来说的,所以演员往往会尽其插科打诨、古事新说之能事,语带诙谐嬉皮,观众会心而笑。
不过苏州人到底温婉,不像北京人听京戏,一句一叫好的,书场里始终安安静静,难得听到一两阵掌声,大多数老人都闭着眼睛,有些甚至已经打起小盹来了。我想,美丽的评弹,就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和言语,也许在外人听来是足见其神奇的,但在他们,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当然早已没有了那份激动新奇,淡定闲适,半醉半醒,那才是老苏州呢。
一杯绿茶,兀自蒸腾着古老的芬芳,初春午后的阳光从半旧的木格窗里慵懒地探折进来,停在了细细密密皱纹蔓延着的肤色依旧细腻白净的老人脸上,一片黄绿的茶叶在水杯中半沉半浮,舒展着被默许的自由,院落里的老梅树似乎还未倦怠,不时撒下些白色细瓣应和着节拍。时光已然凝固了半世纪,似乎从来没有人走近,也没有人远离。
五十
从平江路斜差出来,正好是闻名天下的观前街。两边种植悬林木,枝叶倒挂下来,走在下面很是凉快。名声显赫的玄妙观,香火依然炽盛。
步行街上商铺林立。逛了大半天,已觉饥肠辘辘,只见一处人头攒动,异香扑鼻,原来是一家人气很旺的烧烤店。
我朝她看看,心想她肯定不会喜欢吃些不干净的东西吧,没想到,她居然说:“我们也去尝尝。”心下大喜,一下窜到人堆里,一会儿,就手握十多串各色美食站到她的面前。
她笑我又贪心,说小心又变成小吐了——原来,那些记忆,在她心里依然鲜活。
心念一动,差点又要掉泪。不要煞风景了,狂啃肉串……
在附近一家宾馆投宿,却被告知标间已订完,只剩下豪华套间和单人间,实惠起见,还是要了两个对门的单人间。
各自回房间先休息。约好晚点再出去吃饭。
靠在床上,只觉双腿发酸,只怪平日缺乏锻炼。困乏无力,不久便昏昏睡去……
睡了一会,突然从梦中惊跳起来,以为时间已经很晚,却发现周围安安静静,只有夕阳投在纱窗上的几缕清影掩映招摇。
睡意全无,去洗手间照镜子,只见头发凌乱不堪。马上把头伸到龙头下冲洗起来,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好在门就在洗手间边上,伸出手去就能开到。
“你在干嘛呢?”她推门进来却没看到我人。
我把湿淋淋的头往外一伸,“在这儿。”
她被我吓了一跳,“洗头发呀。”
“嗯。”只好继续洗头,虽然不雅了些,也没办法回避。
她就这样不再说话,靠在门框上,看我洗头。
我被她看得有点毛毛的,就说,“洛阿姨,你去看会电视吧。”
“不用。”她依旧靠在那里。
我一边洗,一边从镜子里偷窥她的脸色。唯有安详与宁静,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仿佛有一种粉色的光芒笼罩着她,像一支月下独自上开的海棠花。
洗完头,开始吹头发,怕有水珠溅到她,就把风力开到最小,慢慢地吹。
她走过来说,“我给你弄,你好像不大会吹啊,要这样……”
她一边用梳子轻梳理,一边从不同方向吹我的头发。
我觉得自己比她高可能她会不舒服,就干脆蹲下来,双手垫在洗漱台,头靠在手臂上。
她整个人呈现在镜子里,我微微仰视上方。她并不知道我在看她,只是耐心地打理着我的一头乱发。
突然想起了拉斐尔画中的圣母,天使也常常是这个姿势仰望着圣母。
“咦,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
“是么?人家说少白头福气好呢!”我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幸福,虽然短暂,却令人难以忘怀。时至今日,我还是常常会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像暗夜里的火光,照亮了一生。
五十一
夜的暑气已消退很多,我们逛到了太监弄。进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饭店,点了些松鼠桂鱼、炒虾仁等一些苏式菜肴,样式很精致,量也很精致,呵呵。
吃过饭,逛丝绸店。苏绣天下闻名,当然对于女工我完全是外行。倒是洛阿姨年轻时也做过刺绣,所以对针法技巧什么的略通一二,在她的指点下,我才在那五彩纷呈的绫罗绸缎织锦绮绣中领略到了几分神韵。
“真是考究,古代的女人也挺不容易吧,如果哪个绣不好,会不会遭人嫌弃啊?”因为以前我一直觉得古代女人不用考试不用工作挺轻松的。
“嗯,大概会嫁不出吧。”
“那倒也乐得清静了。”
“清静是清静了,可老来孤苦怎么办?”
我一听话头不对,怕又让她想起伤心事,马上扯开话题:“对了,洛阿姨,不如我们各自为对方选一件东西吧,也算留个纪念。”
“好啊。看看我的眼光能不能让小兔满意。”
挑来挑去,她居然挑了一件睡裙给我,更要命的是,还是低胸的!
我指指那领口,“这个……只怕不大合适吧?”
“你这么保守?”她不可思议地看我,“不觉得很漂亮吗?”
“漂亮是漂亮,”我哭丧着脸,“可是太性感了,不适合我。”
“呵呵,那好吧,我另外选。”
最后她为我选了一套淡杏色睡衣睡裤,我则为她选了一件浅紫色绣着白莲朵的睡袍。
逛完店铺出来,街上行人已渐稀少,一轮明月当空,晚风习习拂来,似拌和着吴侬软语甜如蜜,花香熏风甘若醴,无酒人已醉。
手挽在她的臂弯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慢慢地走着,好像都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句子来:
“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想着这些句子,不觉已吟哦而出。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在一边轻轻吟道。
我无言以对。若她觉得我是无愁的少年,那我就无愁吧,只要她喜欢。
纵然我愁肠百结,于她又有何干呢?我跟她,是平等而独立的两个个体,我有什么资格让她明白,我是为她而愁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扰她的心呢?
这样想着,手臂就松松地垂下来。她停下脚步,转过脸看着我。月色下,只觉她星眸闪动。
“觉得我说得不对?”
“也许比起很多人来,我的确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为赋新词强说愁吧。”
“这是没有可比性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我只是觉得,年轻人还是开朗些的好,年轻就是最大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