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出门,已经开了快6个小时。天羽从没有来过这个县城,靠着gps指路,一路开得很不顺利。
早上刚转出小区,前面一辆车忽然一个急刹,天羽差点追尾。他踩住刹车,大声骂了一句“我操”!
如果现在萧南在身边,就会用一副极为不屑的表情笑他“发什么虚伪的善心”。
算是吧!天羽想。他开在那条奇差无比的公路上,只想尽快找到那个地方。
经过一个垅道时,车子一震,陷进了泥里。天羽踩着油门,轮子轰轰地打滑,拔不出来。天羽下车,皮鞋踩在地上,一脚泥。他皱着眉看着陷在泥潭里的车轮。
他找来附近几个村民,每人给了50元钱。车子被推出了泥潭,人也拿着钱一哄而散。天羽把钱包丢在车上,把车直接开进了卧龙村。
这个村比他想象的还要破烂。土坯房和草房四处可见。见惯了南部农村的天羽感到吃惊。路上不管大人小孩都围着他的bmw看,很稀奇的样子。听到天羽打听“龙浩”这个名字,有人给他指路,脸上露出纳罕的表情。
天羽勉勉强强把车挤进那条乡土小道,几次都觉得会滑进旁边的水塘,才把车开近了他目的地的那座房子。
房子是土灰色,像蒙着一层灰雾。破旧的屋面和瓦头,褪色的印满水渍的墙身,前面有一片窄窄的院子。
有几个人在走动,看见天羽的车靠近,都站住了不动,怔忪地看着。
天羽把车靠着院墙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下车。他向那几个人走了过去。人人都看着他。
“请问,这是龙浩的家吗?”
几个人上下打量着他。有个民工般打扮的男人向屋里用土话喊了一句什么,天羽听不懂。屋里有了动静,有人慢慢走出来。天羽紧紧地望着那一团黑暗里走出的人。
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迈过门槛,昏黄的眼睛望向天羽。
天羽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
民工样的男人对老人说了什么,转向天羽,改用发音不准的普通话。
“他是龙浩的爷爷。”
老人看着天羽,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土话。之前的男人说:“他问你是谁。”
天羽连忙回答:
“我是龙浩在汉城的朋友,听说他家里的事,来看看他。……爷爷,阿浩他在吗?”
老人和那民工模样的男人说了几句,男人领着天羽向村子后面走去。
“阿浩在柴房,我带你去吧。”
天羽跟着他走着泥泞的土路,男人回过头讨好地笑着。
“老板,你的车可气派啊。好多钱吧?”
天羽敷衍了一声。
“阿浩交到老板这么有钱的朋友啊。还来看他。可福气啊。”
天羽没心思搭理,不作声。
到了一个竹林旁边的暗土坯房,男人到门口高喊了一声“阿浩!有人找你!”天羽听到里面答应的声音。接着一个身影低头钻过低矮的门头,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天羽的心像被扼了一下,一紧。
他几乎不认识了。
阿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颧骨。深色的胡渣杂乱地布在嘴边,头发散乱着,粘着稻草还是什么。他佝偻着背,眼圈浓重发暗,套着一件满是污迹的衣服,看不出颜色。
阿浩站在那里,看着天羽。
“不用忙,我不饿。”
天羽说。
阿浩坐在一张破旧的板凳上,对着低矮的灶头塞进柴火,用棍子捣拨着。火光照着他疲倦的脸。
“对不起。实在没有什么东西。”
端着一碗米饭和两碗看不出是什么的菜放在天羽面前的桌子上,阿浩抱歉地说。
“镇上有一家饭店,味道还可以。晚上请您去。”
天羽沉默了一下。
“我不是来吃饭的。”
他抬头看着阿浩。
“我听陆成说了。”
天羽选择着用词,看了阿浩一眼。
“……还好吗?”
话问出口,李天羽自己都觉得伪善得可以。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好还是不好。阿浩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低着头。
“……还行。”
“对不起。”
短暂的沉默后,天羽飞快地说出这三个字。
就像他跋涉6个小时,来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只是为了来说这三个字。
阿浩抬起脸,看着他。
“别这么说。跟你没关系。”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
“……你这么远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天羽承认,这句话让他松了一口气。好像憋着的一股不舒服和不踏实得到释放,心里的确好受了不少。他想自己大老远地跑这来,大概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而现在他的确听到了,而且听到得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好像既然阿浩这样说了,就的确没他什么事了。
李天羽有时候想他自己,还真tmd虚伪。
“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这句话是由衷的。
阿浩摇了摇头。
“没有,差不多了。比不上城里,办得很简单……”
阿浩说着,沉默了。天羽递给他一根烟,阿浩接过去,抽着。
天羽看着他胳膊上戴的黑纱,再看着阿浩的脸。
“……有什么打算?”
阿浩吐出烟,眼神看着不知的一点。
“在镇上找个活,攒点钱去看我妹妹。她在沈城上大学。”
天羽看他。
“不回汉城了?”
“恩。”
“你女朋友呢?”
天羽记得阿浩说过,他们是同乡。
“她愿意回就回来,不愿意,我不勉强她。”
天羽不说话了。
阿浩静静地抽烟。
下午,阿浩带着李天羽在村里转了转。一路上,天羽渐渐了解了一些阿浩过去的事。
阿浩长在一个贫苦的人家,早年家里有一点地,勉强度日;后来镇里搞政绩要引资建工业园区,强行征地,没有安置款没有征地补贴,地说收走就收走,一夜之间把阿浩家和附近70户人家的耕地推平了。失去了生活来源,这70户农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递状纸,上丨访丨,哭天抹地,结果除了一无所有还是一无所有。阿浩的母亲为给兄妹俩喂顿荤腥饭,去邻镇的娘舅家借粮,半路给卡车撞死了。阿浩的父亲走投无路,到矿窑当窑工,阿浩兄妹和阿浩的爷爷,全靠这点挖煤的钱养活。
阿浩9岁那年,村里的小学选了几个小孩凑成腿子,到镇上为上面下来的人演出,阿浩身长腿长,被县里来的一个舞蹈学校负责人看中,要把他带走。阿浩家根本拿不出学费,但是阿浩运气不错,这舞蹈学校老师是真的爱苗子,免了他一年的费用,把阿浩带回县里。阿浩在舞蹈学校待了5年,除了第一年,后面4年的费用,他父亲一分不少地交上,直到阿浩15岁离开学校。
这时候,阿浩跳舞也在县里小有名气,人也懂事了。到了他离校的时候,好几个县里的娱乐场找他要用他。当初把他带走的那老师一直对他很好,找阿浩谈心,告诉他没有文化不行,以后寸步难行,光会跳舞不能吃一辈子饭,说愿意帮忙让他上县里的中学,有机会考舞蹈学院,有一张大学文凭。
可是,阿浩却接受了一个娱乐场的招工,很快就去上班了。阿浩是被他父亲从娱乐城里硬拉出来的,他父亲给了他一个用密密的针线修补缝合的旧书包,什么也没说。
高三那年,阿浩18岁。矿上塌方,280名矿工被活埋。阿浩父亲吊在钢架上捡回一条命,右腿被崩塌的石头砸成两截。
那年,阿浩辍了学。
之后的事,阿浩没说太多,天羽也猜得出来。几年后,阿浩的妹妹上了大学,全费制。县文工团招人,铁饭碗大锅饭,挤破了头,留着一个名额给阿浩,阿浩却终归没去。为了他上舞蹈学校,家里背了一身的外债,残疾的父亲,妹妹的学费,老迈的爷爷,不满20岁的阿浩辗转在各大歌厅舞厅。
为了妹妹新学年的学费,21岁的阿浩来到汉城。
两人走到河边的斜坡上。夕阳西下,炊烟袅袅,远处的青山蒙上淡蓝的轻纱,绿色的田野装点着座座人家。从田里收了农活往回走的人们像布在田野上的雀子,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花的甜香。
“槐花香。”
阿浩轻轻地说。
他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望着河对面。天羽坐在了他身边。
阿浩坐了一会儿,指着对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