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留给你的，十个问题

天色幽微发亮的时候，我就起床了。动作尽量轻柔，怕吵醒了一旁的eva。

她睡得安稳，头发散落在枕上，遮住了半边脸。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我走过去，轻轻地拉起被子给她盖上，俯低了身子我看得仔细，她长长的睫毛下笼罩一片阴影，似她眼中常常出现，挥之不去的忧郁。

来到窗前，我把半开的窗帘再拉开一些，外面是一个露台，花枝形的铸铁栏杆围绕四周。我想象eva穿着睡袍在露台上抽烟的样子，清晨的微风吹乱她的发丝，也吹散香烟的迷雾。

左边的栏杆一角，露出一片嫩绿色的叶子，我好奇地探身看，原来是楼下种的葡萄藤蔓往上攀爬，小小的绿色的触角抓住了这边阳台。细小的叶子刚刚冒出不久，绿色里还带着点新生的鹅黄。这奇妙的生命。

手机调在静音状态，这时候屏幕亮了起来。是机场发来消息，延误的飞机两小时后终于可以起飞了。

我并不想不辞而别，但我也不忍吵醒睡梦中的eva。何况，我是真的不想在机场与她分别，我怕自己的不舍得会在那样的情景里，变成像沉默中的尖叫那么的锐利。

一旁的书桌上有纸笔，我取过信纸，想要写些什么，胸口翻腾的情绪到了笔尖却凝滞起来，许久，纸上依然一片空白。

我转身看一眼床上躺着的eva，她的身体在床单下起伏有致，我曾与她如此接近，但很快就将远隔两地。我和她相识于偶然，相知在必然，从今往后，在陌生的城市里，我会遇到很多人，发生很多事，但我明白，我的心里始终会有她的影子。

想起以往，她总是好奇我的生活，问我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那么，现在我就把那些疑问留给她吧。就这样，我在那纸上写下了给她的十个问题：

“天为什么挤满忧郁的蓝色？

窗为什么凝视远方的浮云？

心为什么总要伤害另一颗心，任它虚弱地哭泣？

风为什么吹了四季还不安宁？

路为什么刻满陌生的名字？

钟为什么总是敲响在沉睡之前，预约下一次的清醒？

花为什么总是匆匆绽放又凋零？

发为什么缠绕离去的背影？

墙为什么总要阻挡你的光，让我独坐在夜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写下最后的一句问话：“如果我们再一次偶然相遇，也许在海上，也许在梦里，你是否能轻声对我说一句，‘我爱你’？”

终于顺利地登上了航班。飞机起飞，朝着一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一个新的开始。

离别纵使掺杂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但我心里依然相信这并不意味着就是结束，既然如此，何不把离别当作是又一次再见的开始，微笑地踏上旅途呢？

26偶然

在洛城的工作十分忙碌。

新入行的记者，应该冲锋陷阵在任何时刻和地点，我没有偷懒的机会和理由。而这样的生活其实就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自己专注于工作，这样，我就不必为了其他事而分心了。

我和eva都属于那种，即使关心也很少刻意保持联络的人，分别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偶尔几张名信片，eva与我之间没有更多的联系。

那天，忽然收到她的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张照片，是一艘白色的游艇，不大，但很精致。看到后我不禁莞尔，她终于把计划变成现实，为改变迈出了一大步。

做记者让我有机会认识很多人，也就常常被拉去参加一些聚会，喝醉过，有意无意地想要借着醉意做些什么时，却又发现，原来身体醉了灵魂反而更清醒。

寂寞的夜里，难免回忆起与eva之间的种种，寡淡到令自己都觉得惊讶，明明那么的被吸引，可我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真正发生过。于是，就有了一种没有证据去证明真实存在的惶惑，越发的难以入睡。

想她的时候，心里因为塞满了思念反而更加显得空荡荡，像是站在一场宴会散尽后的满地狼藉里，凭吊着自己的形单影只。在这虚空里，我学会了抽烟，也是eva常抽的那个牌子，白色的烟盒，淡淡薄荷味。并不是迷恋烟草的味道，而是，当那口若有似无的烟雾在舌尖缠绕时，我会感到与她之间有一种灵魂上的贴近。

工作第二年，慢慢从零碎的采访中走出来，跟着比我资深的同事开始跟进一些重要的新闻。这一天，我们接到新的任务，飞去巴黎做一个全球性金融峰会的报道。

于是，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里，我做着最不浪漫的事情——在一群金融家和官员面前捧着纸笔埋头疾书——录音机只能录下过程，只有自己的笔才能及时提炼出精髓。

记者发布会结束后，同事决定去塞纳河畔走一走，赶稿子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我。我来到楼下，看到另一个会议厅门口竖着一块牌子，表明里面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最高水平的医学研讨会。这让我想起那一次eva带我去聚会的事，不知里面是否仍然如她所说的那么无聊。

从那大厦里出来，正是下午三四点光景，巴黎的街头有很多小小的咖啡馆。我正好路过一家，新出炉的牛角面包的香味勾动无形的手指，把路人的脚步纷纷吸引了进去。而我，也不例外。

进店里，找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我点了一杯黑咖啡。

侍者问：“要不要来一客面包？很新鲜。”

我记起以前公寓楼下的面包房，新出炉的面包香味诱人，可真的尝起来却又觉得滋味一般。eva曾说，那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见我恍惚，侍者又问了一遍，我便笑一笑，说：“好吧。”误会就误会吧，至少试过了滋味。

等待的时间里，我打开了电脑开始写稿，这么做，显然辜负了巴黎午后的美好闲暇时光，但人生充满了妥协，我在浪漫和面包之间，只有先选择后者。

敲击键盘，为那字字句句烦难时，习惯性地开始点烟。侍者端着咖啡过来，轻声告诉我这是无烟区，如果要抽烟，可以去外面的露天座位。

于是，我收拾了东西，跟着他来到店外。只是外面的客人更多，每张桌子边都已经坐了人。他为难地迟疑了一下，问我是否介意拼桌，在我摇了摇头之后，他便把我的东西放在了最靠近路边的那张桌上。

那里只坐着一个戴着顶宽边大草帽的女人，此刻她正背对着我，拿着相机在拍马路对面的一条黄白相间的小花狗。

“小姐，不介意有客人和你坐在一起吧？”侍者客气地问。

那女人听到了，一边说不，一边转过身来。低沉的嗓音在我耳中听来却如雷鸣，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也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两秒钟后，化成一朵温和的微笑：“嗨，是你。”

我也笑起来，答应道：“真巧啊。”

是老天的眷顾吗？这一次的巧遇，偶然到了极致。

“你一定是来参加医学会议的吧？”我突然想起了对面那栋大厦中，竖立在会议厅门口的牌子。所谓机缘巧合，其实也都有迹可循。

eva笑着耸耸肩：“是啊，会议地点就在附近，可刚到门口我就溜出来了，我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无聊的会议上。”她又问我怎么会在巴黎，我说采访经融会议。接着也加一句：“也很无聊。”

她大声地笑起来，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笑声里有一种难得的放任味道。是因为身处异地带来的无压力的轻松错觉，还是因为她真的已经改变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包裹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我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话语：“非常满意。”看到我手边的烟盒，她有些意外：“你也抽烟了？为什么呢？”

我用手指轻叩着烟盒，答案是那样的显而易见，根本不用我来回答。她了然地笑：“偏学我的坏习惯。”

而她的坏，在我这里也都是最好的回忆。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探索到那最幽深处。她曾说需要时间来证明一些事情的存在，这么多的日子过去了，她是否已经有了结果？我想要知道答案，可我又怕那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心里挣扎着，嘴里却忍不住已经问了：“你还欠我一些回答呢。”她是否还记得，我离别时写在纸上的十个问题。

她眉毛微微一挑，表情变得暧昧而不可捉摸：“你问了我那么多，我究竟该回答些什么呢？”

“你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答案。”

她望着我，微笑，然后，在那明晃晃的暖人日光里，轻轻地一点头：“是的，jean，我爱你。”

我紧张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下来，她看着我，笑问：“这答案，你可满意？”

我笑着点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