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做了,她喝了我敬的酒,脸上立刻红扑扑起来,她说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声,我爸我妈喜欢听她说话,也总能在她说话的合适的间隙蹦出合适的笑声。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新家的格局如何布置,家具家电怎么买,我埋头吃饭,右眼止不住狂跳,我用手拍了两下,没用。
“你眼睛怎么了”,她问。
我说:“没事儿,昨晚上失眠了,眼睛一直跳。”
我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妈说:“呸呸呸。”
她说:“嗨,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人说,眼睛跳跟打喷嚏一样,是有人想你呢。”
“是吗?”我沉吟起来,又想到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这个年怎么过。
下午,他们又收拾了一回,实在没活儿了,我妈就招呼一家人打麻将,刚好一桌。
我其实没什么心情陪他们玩儿,还不如一个人打会儿游戏,但看他们兴致很高,不好扫他们的兴,只好陪着打。
大概下午四点多,手机响了。我跑去沙发上拿手机,眼睛扫过屏幕,看到亮起的是一个新的号码,一种强烈的直觉,相信这是他打来的。竟像个初恋少女一般激动,捧着手机心潮澎湃。
接起电话,还是问了句:“哪位?”
“是我。”
我猜的没错,真的是他。
他跟我说新年快乐,说要给我送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是书。”
我说:“那你扔了吧。”
他说:“那多不吉利,大过年的,还是给你送去吧。”
我说没那必要。
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他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又不像,我拿不准。挂断电话,走到阳台上,窗外已经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的雪,纷纷扬扬,又密又急。
“下雪了”,我喊了一声。
他们闻讯赶来,挤在阳台上往外瞧。
“谁给你打电话呢?”她不忘问我。
我说:“一个前同事。”
“有事儿?”
“没有,拜年而已。”
这么晚了,又下着雪,想必他说要来多半是在耍我。
我妈见天色不早了,说是时候该包饺子了。她们收起麻将,把包饺子的家当、和好的面、陷全部搬出来,开始捣鼓。
我躲进屋里,想给他回个电话,确认他是否真的要来,又怕显得自己太过放不下,犹豫不决。
饺子都煮好了,我电话也没能打出去,无所谓了,爱来不来吧。
晚饭时间一到,外面鞭炮声四起,烟花在窗外绽开,照得屋内五彩斑斓。这种年复一年的仪式总让人感觉不安,它就像一个信号,在催促终点的早到。
我爸把电视频道调好了,几个人刚刚围坐到桌前,我妈照旧准备说一些吉祥话,门铃突然响了。门铃声淹没在鞭炮声中,只有我听到了。
我跑过去开门。
他站在门外,头上、肩膀上落了一层雪水。
面面相觑,恍如隔世。
那一刻,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似乎都一笔勾销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忘记了跟他说话应该使用的方式,以至于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儿冷。
“我跟老姚要了你的地址,有点儿难找,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的。”
他递过来几本书,示意我收下。我接过书,碰到他的手,冰凉,才意识到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呢子大衣。
他探头往屋内看了看,说:“要是不方便,我就先走了。”
“哦,没事儿,方便,正要吃饭,你来巧了。”我推开门,请他进屋。
我跟我爸妈介绍说他是我的前同事。
我爸妈慌忙请他坐下,给他盛了饭。她之前见过他,对他的到来满是惊讶。他看出她的疑虑,解释说他来这边看一个亲戚,顺道来看看我。她才放心,把几道大菜挪到他的跟前,招待他赶紧吃饭。
我妈跟他说了很多话,说我刚了证,说我结婚的时候,他一定得来。
他看看我,说,好,我一定到。
我妈把他的家庭成员问了一个遍,还说要给他介绍个本地的女朋友,问他有什么要求。
“个子高点儿,皮肤白点,学历不要太高,本科就行。”他这套谎话信手拈来。
我妈说好说好说,这样的姑娘她还真认识不少,一定给他介绍个好的。
隔着桌子,我时不时抬头看他,那张俊朗的脸,像是我认识已久的,又像是完全陌生的。我很想问问他,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否怨我恨我,还是像我一样无法放下。
吃完饭,大家齐坐在沙发上看起无聊的电视节目。那些粗鄙的喜剧一如既往粗鄙,假模假样的欢歌热舞照旧做作,但它们却能让人笑,如同一个有效指令,操纵着无意识的机器。
大概九点多,她站起身,说她要回家了,再不走就晚了,让我送她。
他也起身说要走。“我亲戚还等着我呢,就不坐了,改天再来看你。”
他哪有什么亲戚,那么晚了,能去哪儿?
我说:“要不,你在我这儿住一宿,明儿再走?”
他说:“不了,亲戚等我呢。”
三个人一块下楼,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
我拦了辆出租车,先打发她坐进去。
我转头问他:“你怎么着,可别晚上开车回去,刚下了雪,太危险。”
他说:“放心吧,我找家酒店凑合一晚上,明天走。”
我说:“那我先送她回家。”
他说:“行,你去吧。”
我不想走,我恨不得离他再近一些。
他把手插进口袋,耸着肩膀,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你动作还挺快的,证都领了,我祝你们新婚快乐。”
这话像刀刃,我任凭它插进心里,也只能说:“谢谢。”
“那什么,婚礼我就不参加了,反正心意已经送到了。”
去他妈的婚礼,那无异于天下最荒诞无边的一个大笑话。更可怕的是我早就被这个笑话给绑架了。
她打开车门,催我上车。我钻进车里,透过车窗,看到他在对着我笑,我知道他原谅我了,他的笑说明了这一点。
司机踩了油门,车身几乎擦着他的身体驶过。车开的刹那,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被撕裂,剧烈的疼痛。
出租车开出去几百米,我突然反悔了,突然不想承受那样一种人为而又无端的苦恼。几乎是脱口而出:“停车。”
司机猛踩刹车。车停稳了,我推开车门,对她说:“你自己回去吧,对不起,不能送你了。”
跳下车,朝着他的方向跑去。他的背影很远,路灯下,只剩一个黑点。烟花碎在半空,装点人们的热闹,可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还落寞,还孤单。
我用最大的力气,最快地速度,冲到他的跟前。靠近了,他转身过来,抬眼看我的瞬间,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感到委屈,感到伤感,因为事实上,我也有一样的感受。所以我也一样无法控制眼泪。
我抱住他,想把他揉进身体。风从耳边吹过,像一道屏障,让我忘了世界,忘了时间,只有我,只有他。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确定他的心意,我只是想听他说话。
“我为了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想知道,所谓遗憾,是用来弥补,还是只供悼念。”
我没有思考很多,只说我想说的,我说:“我不想弥补遗憾,更不想悼念遗憾,我只想我们竭尽所能,过好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