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我，我感受不到颠簸。那一刻，她让我心知，永远不远，有她的存在就是永恒。

冷水十年（四十七）

秋去冬来，时间如白驹过隙。

12月里，A市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我和曾美玉作为学术竞赛的成员随队到达了A市，五天四夜的激烈竞争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似乎变得不那么乏味，于是，我和曾美玉便把我们在A市的最后一晚自由留给了我们两个人。

曾美玉在这一年长高了一些，她的头发又变回了清汤挂面一样的直发，穿着雪地靴和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藏蓝色围脖儿背着一个斜挎小包的曾美玉远远地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的北欧仙女，当然，只是别人的看法。

在我心里，曾美玉是一个小巫婆。

曾美玉那一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很普通，我敢肯定我们那个年代里的90%以上的恋爱情侣都曾经热衷于写日记，我也不例外。于是，一向很疼我的曾美玉把刚刚比赛后在床上躺尸的我拉出了宾馆，拉上了出租车，拉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广场，摊开双手，两本棕色皮的filofax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filofax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是奢侈品。曾美玉有收集各种笔记本的癖好，所以她的书柜里总是堆着一本又一本各种形状款式的笔记本，我习以为常了，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知道filofax是个奢侈品的这个事实要追溯到大二那年寒假曾美玉从国外回来我们冷战结束后我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

那天曾美玉拖着一个贴了一堆像牛皮癣一样的各种贴纸的箱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把自己埋进去，挖出来，像个考古工作者一样地整理着她带回来的战利品，我则在一边端茶递水，顺便饱饱眼福。曾美玉是个人才，她竟然给我带回来两双三条杠的运动鞋、一本我梦寐以求的书，一条贡多拉模型，还有零零碎碎的小玩物、按我度数配的眼镜、美版世界地图。其实我那个时候就是太迟钝了，我看着沙发上堆放着的加起来有一个大箱子那么大体积的给我的礼物，竟然只是单纯的以为曾美玉够义气，呵呵，那个年代的我真傻。

我沉浸在小孩子一样的喜悦里，曾美玉忽然轻轻拍了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帮我把这些本子搬到我的书柜去。”说着，把手上捧着的几个盒子给我拿过来。我看见这些过度包装的时候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文化的价值了，尼玛，老外也这么不含蓄吗？明晃晃的一叠票据从第一个盒子里露出犹抱琵琶的尾巴诱惑着我帮着它们重见天日，我搜肠刮肚地用我已知的英语试着解析一下这些票子，当我看到税前税后加在一起的数字时，我不禁有点抖……尼玛，这么多刀子够买咱们年级同学全年的稿纸了吧？不过，摸起来感觉是挺好，真皮的，打开一看，尼玛我真想偷一本拿走。曾美玉看我猥琐地翻来覆去偷看她的几个本子，忍不住笑了，“喜欢哪一个？”

我收回我垂涎的表情，白她一眼，把这堆天价牛皮树皮码放到曾美玉的书柜上，我对自己说，曾美玉的东西一定少碰，万一碰坏了之后哪天她心情不好，让我赔呢？

所以，当曾美玉摊开双手把那两本在我看来天价的本子摆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地很没有骨气地迅速地接到手里，翻了翻，又翻了翻，最后没忍住笑，“美玉你真懂我。”

曾美玉看到我一脸欢天喜地的样子，忽而媚眼如丝，趁我被她电翻的时候夺走我手里的两个天价本本，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笑着对我说，“我还没说要给你呢，你追到我，我就给你！”

老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曾美玉，她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对除我之外的别人都冷冷地礼貌的，对我则是娇蛮地颐指气使的，怎么今天的曾美玉变得这样……温柔，甜美，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挑逗和诱惑？

我做了一个影响我下半辈子幸福的决定，我上钩了。

我急忙追上去，对着曾美玉跑远的身影喊，“说话要算数啊，我追上你就得给我！”

曾美玉不回答，继续向前跑，那天的夜里，微雪，曾美玉被雪映得更白的羽绒服和藏蓝色的围脖儿不停地在我眼里跳跃，她的头发被微风吹散开，一股好闻的气味开始弥漫，她的小包上的一颗坠饰像极了我曾经送给她的那枚胸针，她呼出的哈气被广场上的灯光渲染得象是古典电视剧里仙女下凡的雾气，这一切都吸引着我，我被她迷住了，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停下来。

跑在前面的曾美玉似乎很不满我停下来的举动，她转过身来站在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我看见她的鼻头被冻得通红，这张冷艳的脸仿佛因着这一点点红而又添上了一层俏皮，她眯着眼睛看我，“暴发户，你不是很会跑吗？”

我点点头，“是啊。”

她更加不满，“你怎么不来追我啊。”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充满了热意的，曾美玉原本眯起来的眼微张，她的视线也落在我的眼里，我向前挪动两步，便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倒影。

风继续吹，卷着细如绒毛的雪花经过我和她的视线，细小的雪花纷纷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的鼻翼上，她的额头上，她长而密的睫毛被风吹得微抖，一双眼变得更加魅惑。

我轻叹一声，拉她入怀，吻上她的眼睛，而后，傻傻地看着她。

我想，天地在这一刻是静止的，因为我感受不到雪花和冷风的存在，心里也静得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我只感受到曾美玉的脸颊慢慢贴上了我的颧，于是我更加热情地拥着她，如同下一秒我就要和她咫尺天涯。

不知道过了多久，曾美玉手中的两本笔记砸落在地上，我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推开她，呆立在雪中。

曾美玉也呆呆地立在没踝的雪地中，和我一样。慢慢地，她蹲下身子捡起雪地里的两个棕色本子，拍掉浮雪，塞进我的手里。她的两眼变得疲惫，“回去吧，我们出来太久了。”

我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向灯火辉煌处走去，我用力地捏着我的生日礼物，我忽然感受到一阵从心脏散发到双手十个指尖的火辣辣的刺痛。二十年，从没有过的感觉，习朴身没有让我这样痛，隋毕安没有，任何人都没有。

一路无话，我们回到宾馆里属于我们的小小房间，各自洗漱，熄了灯，躺在各自的床上。

我想我的感情一定是欺骗了自己的理智，因为我在夜完全黑了的时候终于翻身下床，拉起曾美玉的被角钻进去，我环抱着曾美玉背对我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美玉，我喜欢你的礼物，今天我很开心。”

她似乎并没有睡，轻轻地说，“发发，第三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啊，我今年都20了。”我回应着，圈起她来，两手扣住她的十指。

“发发，你的手指很直，很瘦，戴上戒指一定很好看。”曾美玉摩挲着我的双手，并没有看我，仿佛在对空气说话。

“是吗？那你以后得做饭了，我要好好保养我这双手。”

她的体温透过睡衣传导到我的心里，我无端感到一丝燥热，我贴上曾美玉的耳朵，“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

她淡淡地笑，我能感觉到她胸腔的震动，她依然是淡淡的音调，“生日快乐，钱清。”

我听到她叫我的全名有点失望，不假思索地说，“你总是爱生气，上辈子你一定是气死的。”

“你说，上辈子，我们认识吗？”她幽幽地问。

我认真地思考一下，回答，“不是都说报应报应的嘛，上一世的因，这一世的果，释迦摩尼他们是这么说的。”

她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人转过去，弓起后背像一只从水里捞上来的小虾一样，“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

我被她说的话气到，把她的身子转向我这边，“上辈子你也是这么说的！”

过了很久，她闭上眼，依然幽幽地说，“我真的怕轮回这两个字，怕它有，更怕它没有。”

我有点害怕，“大晚上的说这个干嘛。”

她叹一口气，“发发你别走，今晚抱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