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便国内住住,国外住住。上海,只剩了一个阿姨。我到上海的时候,恰好她外公外婆从国外回来。听说我们要一起旅行,便邀请我住到他们家里。估计兮兮想到我不会答应,于是替我婉言谢绝了。住是躲过去了,但见面却是必须。长辈们的说法是不能过家门而不入,我猜是兮兮的家长要三堂会审,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在旅途中把她卖了的人。我没有想到一下飞机便会遭遇一场家宴,当然不曾准备礼物,空着双手,非常尴尬。后来想起原本给老师带了一些东北的熊胆制品,只能先拿出来临时应急。
家宴定在一间上海菜馆,据说很有名。装饰考究,门童有礼,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海派的精致典雅。刚一进包间的门,兮兮的阿姨就迎了上来。我跟各位长辈打了招呼,呈上了礼物,又表达了一番仓促赴宴,多有不周的客气,就分宾主落座了。我坐在兮兮和她表姐中间,位子是阿姨安排的,大概是考虑到年轻人比较好交流,长辈们都坐在了对面,加起来一共四双眼睛无遮无拦地打量我,顿时让人感觉到了考验。彼时我就在想,女人到了三十有什么好处。都说二十八岁以后身体便开始走下坡路,容貌会衰老,神情会沧桑,心态会疲倦,追求会懈怠……可是以此为代价,我们却换来了从容睿智。我不能想象若干年前面对这样的情境我会怎样,起码现在我可以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温文尔雅地与各路人马攀谈,心安理得地吃一顿饱饭。
席间相谈甚欢,她外婆说因为兮兮说我爱吃上海菜,所以就特别安排了这里,还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夸我长得像上海人。我常遇到南方人这样说,听得太多,已经有些不以为然。在杭州就让我像西湖边长大的,在上海就说我在上海滩长大的,到了城都又说我长得像川妹子——北方人长得没北方味儿,在我听来,就像有人夸我的容貌、装扮和行为举止一点不像个博士——虽然他的本意是我一点儿也没有“书呆子”习气,可我依然觉得不太像表扬。
外公很儒雅,一把年纪,还有浓密的头发。外婆是个娇巧的老太太,皮肤干净而白晰,说起话来软得不得了,对茶道颇有研究。兮兮的表姐比我小五岁,长得跟兮兮一点儿形似神似的意思都没有,她好像根本没有遗传母系基因,像爸爸一样圆乎乎的,充满了肉感,而且极不爱笑。她比兮兮矮些(其实兮兮也不是很高,166CM),又白白胖胖、冷冷冰冰的,坐在身旁,让我觉得自己右手边多了只元宵。
初次见面,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于是兮兮的家人便把我的家谱查了一遍。父亲做什么的呀,母亲做什么的呀,家里兄弟姐妹多少个啊,现在在哪里工作啊,为什么选择现在的专业啊,博士什么时候毕业啊,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啊,怎么会想要和兮兮一起旅行啊……聊得正热闹,兮兮的阿姨突然插了一句嘴,问我:“你有男朋友吗?”我本能地陈述了一下事实:“还没有。”刚说完,我就听见左手边一声杯盘响。原来是兮兮新夹起一个萝卜丝饼,大概是因为没有夹牢,刚咬了一口,就脱手了。见我望着她,她便停住了咀嚼。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又抽出一张帮她擦拭落到身上的渣子,在座的人都怜爱地望着她,外婆还说:“大人了呀,吃得这么狼狈,还要师姐帮你……”
(二十五)
我们拒绝了姨父的好意,说是两个人要继续逛逛夜上海,没有让他们开车送我们回酒店。事实上,我们哪儿都没有去。以兮兮的脾气,我以为她会张罗泡吧,可是她却没有任何提议。于是我们两个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兮兮都沉默不语,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不近的,偶尔听见她叹气。她就这么无声地跟着我,买了车票,等车时依旧是一前一后,上车时也是。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地铁上人并不多,我找了一个宽敞的位子坐下,兮兮站在离我三五米远的地方,我望向她,期待她能走过来,与我并肩而坐。但她从上了车就没有动过,一直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手扶着横拦,眼望向窗外。只是一顿饭的功夫,我的地位就从高峰跌入谷底,从被人关注描摹,一下子跌落到了连迎接我的目光都深感厌恶。都说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针,看来这“未成熟”的女人尤甚,于是我苦笑一声,也恢复了冷漠。
三月底,纵然是上海,夜里风也有点儿硬。我和兮兮脚前脚后的进了酒店,不知道是因为晚风,还是她有意使性子,带门时重重了甩了一下,只听酒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一下子夹住了我的风衣的下摆。我失口“呀”了一声,她寻声望过来,才发现因为自己关门把我夹住了,于是小跑几步过来,拉起我的手,想看看我是不是哪儿夹伤了。这一夹,一下子夹出了我所有的火气。我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衣服,再抬头时,只见她一脸泪痕。大厅里有几个闲坐的客人,还有若干个服务员和一个门童。我突然意识到,僵在门口的我们俩,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于是拉起兮兮,头也不回地上了回房间的电梯。
我气得手抖,插了三次才把门卡插进锁孔。进了房间,我把包包和衣服随意一扔,去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她。没想到她根本不接,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直挺挺地站在床头抽泣。我的火也上来了,索性把毛巾也扔了,有点不耐烦地问她:“又怎么了?”
(二十七)
原计划在上海呆四天的,具体的行程都安排好了,结果兮兮哭了一通,精神头儿减了,却发了一通神经,非要早早离开上海去下一站。旅行嘛,图得就是高兴。既然我都约她出来了,自然也该做好随时面对她情绪变化的打算。更何况,这是我们能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年了,明年的年初她便要去法国读硕士,稍晚些便是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从此就天各一方了。想来遍游江南对她的意义或许更大吧,收罗一大堆景色气象,带着对家乡满满的回忆,在法国的日子也会好过些。所以,我就纵容了她的抽风,任她改动行程。不过,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当时萧雅在逸夫剧场有专场演出,我想看完了再走。萧雅移居国外许多年,所以兮兮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其实我也不是很痴迷萧雅,虽然她曾红极一时,发明了著名的“气声”唱法,我却依旧不是萧雅迷。不过,她毕竟是一个优秀的演员,遇高人而交臂失之,实在是种损失。兮兮会唱戏,却不是个戏迷,对她而言,那不过是种耳濡目染的本能,是一种情趣与调剂。不过,既然我都纵容了她的抽风,想来她也不好拒绝,于是答应了陪我去看戏,条件是我必需请她吃东西。
然后,我就见到了那个人。
(二十八)
到上海的第二天,酒店的电话一大早就响了。听兮兮说话的口气,我就知道是她家里人打过来问我们今天有什么具体安排,需不需要用车拉着我们到处转转。兮兮说不需要,我们只想去逸夫剧场看戏。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随后她捂着听筒小心翼翼地问我:“师姐,我外婆她们也要去看,一起去好不好?”我窝在被窝里了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有大部队同行真是舒服,不用担心买票,不用担心交通工具,不用担心晚饭的问题。白天,我们去城隍庙附近逛了逛,为了哄她开心,我给她买个一对皮影戏的人偶。结果,她果然很开心,说是要放进行李带到法国去。兮兮从小学美术,长大了学设计,对五颜六色的东西永远感兴趣。看着她醉心于各种各样的小细节,我就很感慨。沉浸在思索中的兮兮也不完全是小孩子的样子嘛!只不过我们永远无法肯定做小孩子好些,还是成熟起来好些。世间的事,永远是悖论。做小孩子时日日希望自己够高大,够坚强,够成熟;真的成熟起来又会怀念那些无拘无束的时光,怀念周围的环境对自己曾经那么宽容,怀念自己曾经紧致而阳光的面容……可能是发现了我在看她,兮兮从一堆小饰品中转过脸来,用寻问的目光望着我。我笑着说:“看到你,我便觉得自己老了。”她也笑,露出整洁的牙齿,反驳道:“才不。我妈第一次见你,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一、二岁。”
“切~”,我回她一个语气词吧。难道真让我把别人的客气当赞美吗?而且,而且属于三十岁的感慨,二十岁的她又如何能体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