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明显有清理的痕迹，与上次不同，所有门都敞开着，茶几上摆满了水果零食。

闲聊，说些一路开车的惊险，说些单位和系统奇闻轶事，说些国庆阅兵的感慨。递烟给坐得很远的岳刚，他不经意瞟瞟正转身离开的妻子，小声说你学会抽烟啦，我现在不抽——不让！

不至于吧，我低低说，她还能夺了我的？便欠身硬往他手里塞。

岳刚探出身体将烟接在手中，大约觉出彼此坐得太远了，微微挪挪屁股，歪头看了看最后还是搁在桌上，自嘲道还是你自己抽吧。

文霞过来，手里多了个烟灰尘缸，推到我面前，说不想见外，就在家里做着吃。平常俩人都不怎么做饭，正好拿招待当练手，好在不是外人。我笑说还是嫂子了解我，最怕进饭店，来来去去又浪费又拘束。

电视里播放着国庆阅兵和联欢晚会精选，岳刚只盯着屏幕看没言语，偶尔递过水果劝我吃。

小文听话地回房去写作业，随着电视单调的颂歌，连续驾车的疲劳开始显现，横躺在沙发上意识渐渐模糊，却怎么也睡不深。厨房传来岳刚和妻子的私语，隐约听见是在讨论如何烹饪，觉得大咧咧的岳刚做饭时情形应该很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走近沙发，我知道一定是岳刚。没睁眼呼吸却开始混乱，努力感觉自己仰躺的姿势是否零乱，是否太过狼狈。

他不知正对还是背对我立了几秒，电视音量瞬间变小，遥控器被放下“咔”的一声在安静中倍显突然。

终于可以借机“醒”来，一睁眼，岳刚正边往起直身子边小心翼翼地望向我，这是我们见面后第一次真正相望吧。

毕竟已近中年，眉宇和眼角处的皱纹顽强显现，还是黝黑面容，还是紧致肌肤，还是粗重眉毛，还是分明眼眸。他是在笑么？还是探寻我假寐的原由？隐约记得当年培训前期和他嬉笑打闹时他说能看出任何人是否真的睡着，于是不敢在他推门的瞬间再做戏，再理所应当地闭上双眼等待享受他的轻唤和推拍。

岳刚不自然地眨眨眼，像被我的注视吓住，喃喃道：“还是惊了你。。。”

不是你惊了我，是我惊了你，惊了心头妄图笃定的宁静。收回目光很快坐起身，顺势抹一把脸自语，“怎么就睡着了？”

他嘿嘿乐着，“开六七个小时车，是累啦，是累啦，不然去床上躺躺。”

摆手，站起来嗅一嗅鼻子，“挺香，谁做的？”一边说看看你的手艺一边跟在岳刚身后。

很明显岳刚主厨，文霞正在垃圾桶前剥着葱蒜。

岳刚熟练地抄起锅铲，翻动、品尝、添加佐料，见我扶门框饶有兴趣地立着，文霞笑道我们水平不高别介意啊。

走近，站在灶前对岳刚笑说：“没想到你还会做饭！”他标志性地挠挠头，呵呵乐着没说话。

“噢，我单位离得远，中午不回家，很少做，就把他锻炼出来了。”他妻说，在我听来像辩解为什么她不动手。

忽然就觉得待在厨房里的尴尬，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独特的习惯，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其中如何平衡。

饭菜很丰盛，满满摆了一桌。岳刚开了瓶张裕干红，说文霞不让喝白酒，这个对身体有好处。我低头讪讪回应真够听话，是啊，到了你这个地步，有人管着，身体可不再是一个人的事啦，不象我。抬眼见文霞脸色变了变，觉出语气中的莫名调调，忙转口道，那神圣的监管事业还有辉煌的前程在等着你哪。

文霞微笑：“总听岳刚说你文采飞扬，看来嘴也厉害哦。”

是吗？我看向岳刚，要说飞扬，恐怕不是文采而是别的吧。

岳刚倒了酒杯的三分之一端给我，“知道你酒量好，不过这酒啊后劲大，你得慢慢来。”

杯中红色液体清纯透亮，仰脖，夹杂着酸涩甜苦的味道在口腔中四散开来，不由自主地皱下眉头。

小文淘气地要喝岳刚的酒，岳刚呵呵道好样的男子汉就该这样大口吃肉大口饮酒，爽快。说着就递到了孩子嘴边。一旁文霞伸手挡住着急地说胡闹什么他这么小。

“没事！”岳刚看看我，“不信问问叔叔，能喝算不算本事？”

眼睛看着文霞揣测她的立场，我含糊地说：“跟人斗气用得着吧。”想起当年“勇猛”地为岳刚与大款拼酒豪气云宵。只是他不清楚，其实我从不参与酒场，避之如避瘟疫。

“什么本事？我可不让孩子像你们家人一样。”文霞边拽小文边嘟哝。

岳刚微笑的表情一下凝固在脸上，厚厚的嘴唇微抿，两腮因牙关用力一起一伏，他没看任何人，猛地端起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按在桌上，垂下眼自顾自夹菜。

文霞似乎没觉出什么异样，招呼我赶紧吃，还不时低声呵斥小文不要捣乱，教育他注意用餐礼貌，小文乖巧地吃着妈妈夹在盘里的所有东西。

不想让气氛变得紧张，端杯朝着岳刚我大声说：“这酒我得好好喝，不然就辜负了你和嫂子的一片盛情。”

无法辨别干红复杂的滋味，离开酒杯的遮挡，我看到他好看的单眼皮向上挑了挑，如同多年前笑我学拳愚笨时的嗔怪。

仿佛又回到初初见他时的神采，回到了多年前迎夕阳站立挥斥方遒的霸气。那是一种培训分别后我很少遇过的单纯与爽朗，一种卸下所有心防与老友敞开心扉最自然的神情。在他，或许只是轻轻点头，微微颔首，只是用眼睛扫过对方，只是略带挑衅的顽皮，只是万千随意里的浑然自我，却足以让我心海激荡，忘记身在何处。

如果，一番痛饮能令他丢弃对我所有的戒备，那些彼此无法说出口却无形横亘在心头的戒备，我宁愿推杯换盏长醉不醒，在沉迷中体会正常兄弟间的情怀！

夜晚如期而至。心不在焉地和小文在客厅下五子棋。来之前岳刚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我这次不准住宾馆了，太见外。惴惴的，我在等待上天或者岳刚的安排。

文霞走过来柔声说：“文文，别玩了，让叔叔洗洗睡。”

她朝我笑笑，“就在家住吧，我和孩子睡一屋，岳刚和你挤另一屋。”

捏棋子的手顿了一下，刚刚平复的被酒精搅动的汹涌又翻卷上来，极力压制住怦怦的心跳，我没抬脸支吾道：“随便、随便，没关系，太麻烦你们了。”早忘了被酒精催红的脸色能遮掩一切慌张。

小文抓住我一个疏漏，兴奋地蹦起高喊：“赢罗赢罗，明天开车我坐前排！说话算数哦。”

我也大笑着搂住他，提高声调：“当然，叔叔说话最算话，长大后就直接让你来开！”努力把焦点放在文文身上，努力逃离不由自主对那个安排的连篇臆想，我不知他们是否听出异样高声背后欲望与理性、悸动与平和的纠葛。

不止一次拷问过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反反复复的推演里直至忘了起初的问题。既然苍白岁月里连书写悲怆的激情都无处可寻，再让岳刚心里装一个犹犹疑疑的疙瘩，岂不悲哀？人总要给自己的行动找个合理的注解，我坚定地想：上次是思念，这次就算作“解惑”之旅吧。可为什么，为什么听到如此安排，心又会像从前一样狂跳不已？

文文被妈妈牵着回房，我放松身体后仰在沙发上，听见客厅嘀嗒的钟声和自己通通的心跳。没来由地妄图让心跳跟上每一秒迟缓的敲击，却始终无能为力。

岳刚甩着手走进卧室，顺手带上门，里面的声音便显得很含糊，听不清在讨论什么。

半晌，文霞和岳刚一前一后出来，听文霞不耐烦地低声说随你便随你便，闪身进了卫生间。

岳刚走过来，亦是红红的面庞，看了一眼“专注”于电视节目的我，拿起遥控随手按了几下，在我身边坐下。

“累了吧？。。。”没等他说完，我伸手比出“三”的动作，抿嘴笑笑。

他不解地扬扬眉毛，“今天你是第三次说这话了。怎么，当领导当得只会讲这个？”我从兜里取出烟点上。

岳刚嘿嘿几声没辩解。也是，他怎么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敷衍的客套话？

文霞抱着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替我们把客厅大灯关掉，只开了微弱的壁灯，冲岳刚说少聊会儿，早点睡。岳刚嗯嗯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