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看台一角,我只专注那个印象中背心始终洗得很白、肩背如山般伟岸、无比生机的人。我沉醉于他不知疲倦的奔跑,兴奋沮丧同样鲜明的脸,沉醉于他瓮瓮的呐喊声和阳光下闪着光的肌肤,同样,在他弯下腰休息、跳起来要球的时候,心也随着起起落落。我迷失在操场上岳刚抖动的肌肉、挥洒的汗水,挥动的拳头,还有阳光的笑容中,不能自拨。
岳刚娴熟的技艺和强健的体魄也征服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女解说员,她毫不吝啬于将各种溢美之辞用在他身上。
“五号队员从后场得球,连续晃过两名对方球员,犹如金庸笔下的‘凌波微步’,在南方队尚未看清的时候,球已入筐。”
“让我们继续给五号加油,大家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他现在就在篮球场上给我们以现实的演绎。”
“通过场外资料,我们知道五号是XX监狱的岳刚,岳指导员,在教育改造战线上,他是辛勤浇灌的园丁,在CBA球场上,他是生龙活虎的骁将,掌声送给这位全能战士。”
“虽然没有泥巴裤腿,汗水依然湿透衣背。第62期培训班CBA决赛场上的10名队员为我们展示了竞技与友谊的完美结合。大家看,北方队的岳刚热情地扶起摔倒的对手,相逢一笑,成败转头空,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更诠释了动人的友谊之光。”
耳边响着她抑扬顿挫的评论,心头升起夹杂着甜蜜与酸涩的一丝羡慕。于我,纵使有千万句更热烈、更倾慕的语言,也只能化作紧紧的注视、淡淡的询问、轻轻的拍打、静静的等候,或许,还有梦中迷途的追逐。如果我此刻也能拿起那支话筒,会不会象她这样大胆而张扬地说出:我爱你!
正当我胡思乱想,从话筒中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同一时刻,我的眼睛记录了这么一幕:岳刚突破跳投,落地后没有象兔子般窜出投入防守,而是双手按着右脚踝,咚地坐在地上。那声惊呼、同事们的站立,还有眼中的景象同时发生,我知道,岳刚受伤了。
岳刚被人扶着离场,一瘸一拐,还不时回头看场上的比赛状况。
我没有立刻起身。所有替补、他单位的同事,还有李主任都围了上去,看样子在询问他的感觉。
远远地,岳刚摆着手冲大家笑,嘴却呲着,象不停地吸气,另一只手扶在脚踝处反复揉搓。一会儿,李主任直起身子,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岳刚的两个同事就架着他往回走。
李主任手里捏着手机向看台上张望,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找我。
赶紧起身,他也看到了,垂着手站在场边等我下来。
“你跟岳刚坐我的车拍个片子,方便点。”
我点头,不知道他指什么方便。
岳刚的脚踝肿得有拳头那么大,这倒比较让我放心。一般来说,软组织的挫伤往往会引发肿胀,而骨头出问题反而不会这样明显。
岳刚在车上一边揉脚一边打电话追问比赛结果,因为是系统专用网络,省内通话费、漫游费全免,所以他不光让同事报比分,嘴里还嚷嚷着“现场‘直播’,现场‘直播’!”。老李在前面开着车也笑了。
伸手摸摸他的脚踝,正在听“直播”的岳刚冲我笑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听那边操场传来的声音。
受伤的地方因为肿胀温度很高,有些烫,皮肤被撑得发亮,我低下头轻轻为他揉搓着。指尖的冰凉与脚踝的温热碰到一起,融合着,纠结着,仿佛我和他一路走来枝枝蔓蔓的关照。
岳刚放在我肩上的手动了动,轻微得只有我能感觉出来。抬眼,他已放下电话在看我,目光中除了平日的清澈外,好像多了一点什么,温情吧?
就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回大咧咧的表情,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输啦输啦,哎!没我就是不行!”
我知道,那是一种躲闪,一种回避尴尬的转移,心里竟晃悠悠地笑了一下,
医生看了看说连拍片都不用,就是简单的扭伤,回去用红花油多搓搓,休息两天就好。
(十六)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醒来,懒懒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昨晚吃过饭,扶岳刚回到宿舍,他们单位的同事、北方队的队员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一边还描述因为他的缺席而憾失胜果的过程。岳刚被围在中间,直楞楞地伸着脚,嘴里不停地哎声叹气,不时还对某个回合的进攻或防守战略大加评点。
我站在一旁似乎成了局外人,他生动的表情忽而被床边的人头遮挡,忽而呈现在面前,让我想起曾经在无数次梦境中闪回的另外一张脸,也是这样虚虚实实、缥缥缈缈,一旦快要抓住,却又迷幻般地化成一股烟、一团雾,消失得踪影全无。
没和岳刚打招呼我便回身出了宿舍,闷闷地走到楼门口。竟有一丝被遗弃的委屈。这种感觉无关任何人,只是习惯性地逃离喧闹后无所适从心无所依的惨淡。
忽然发现李主任的车还停在院内,看看手机已经8点了。心里纳闷,周末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就靠在车前站了一会儿。
果然,李主任从楼上下来,低着头,手里的车钥匙一闪一闪。
我连忙叫了声,他很吃惊地抬头,看清是我,问:“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事啊,散散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没看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
没弄懂他的意思,想着是不是他要离开,就侧身后退几步,让开了车道。
老李手扶车门,凝神向远处已经是黑漆漆的树林望去,似乎那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瞬间我有些慌乱。
老李扭过头看着我,院子里很黑,除了他微微闪动的眼眸,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他低低地说:“要不,陪我去外面吃点饭吧?”语气中带着那种说不清是苍凉还是平淡的东西。
记起这是第二次他为我打开车门了。
车顺着这座城市著名的与某个节日相同的大街行驶,街面两边灯火通明,繁华与喧嚣将夜晚点缀得热气腾腾、活力十足,只不过,与阳光下的世界相比,显得光怪陆离而不真实。
在一间广式餐厅门前,老李一边四下寻找车位,一边说:“反正你也吃过了,就简单点吧。”
老李很熟悉地要了几样点心,问我喝什么茶,我摆手说随便。其实我也真不懂,我很少进这种雅致得让人缩手缩脚的地方。趁他和服务员低语交待,四下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中年人,在似有似无的音乐,似有似无的交谈中,一种似有似无的伤感、似有似无的情绪漫布整个餐厅。
等所有食品上齐,老李开始忙着介绍广式点心的特点,招呼我尝尝这个,品品那个,每当我夹起一块放到嘴边,他总是一脸期待地看我,似乎那东西是他亲自下厨烹制的,直到我说好吃好吃才满意地移开目光。一顿饭下来,好象之前没吃饭的是我,而不是他。
服务员收拾走吃剩的盘盘碟碟,桌上只留下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老李的目光在我和窗外的人流之间来回移动,他不停地把玩车钥匙,我则盯着氲氲的茶水。茶杯很怪,里面的水还烫嘴,杯壁却冰冰凉凉。
我有些调侃地问:“李主任,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啊?”
“对啊,这地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些自得其乐地说,“挺适合我的。”
“挺适合那什么的吧?”我眨眨眼,向他面前伸了伸下巴,一副你知我知不须提示的表情。
老李伸手拍拍我的脑门,“小孩子,脑子怪复杂,懂什么?”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不那么明亮的射灯的映照下,显得柔和、温润。沐浴在其中,我想起很小时,每当考试得了第一,晚上爸爸一边修理家中被我们兄弟破坏的板凳,一边看我做作业那同样温暖的目光。在那儿,我知道有人心中装着我,装着我走过的每段岁月。只不过,有一天,当他知道我内心真实的世界,那目光就再也不曾降临过。
忽然,老李探出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手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某种护肤用品吧。
我竟没有动。沉溺于灯光、目光,还有时光共同营造的一种氛围中,不肯走出。现实白天与黑夜的交错如此无情,明天喜与悲的转换难以捉摸,我宁愿浑浑然于这样的情境中,多停留一秒是一秒吧。
蓦地,两滴液体从眼中流出,沾湿了他手的一角。
老李有些惊异地把手拿开,我也连忙转身,迅速地眨眨眼,不想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
我记得那晚他送我回来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难为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