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说话!”很盛气凌人的架势,“在哪儿?你管我在哪儿?跟人约会呢!”
我惊得张嘴望他,他眨眨眼狡黠地冲我乐。
“吃饭?庸—俗!唱歌?天—真!不去!”他大声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示意我抽。
我朝他摆摆手,好个很俗很天真!
忽然他口气一转,和颜悦色甚至有些谄媚:“你们去不去洗澡哇?没有?!怎么会呢?那洗脚也行嘛!我去才洗?----靠,滚蛋!”随着最后一个字迸出口,他拿着烟盒的手在空中一挥,象是要真的推倒谁似的,然后哈哈笑出了声,“你们可小心啊,走之前你老婆可让我严格监督呢!我有事去不了,你们玩,好,好。”说完,收线将手机揣回兜里。回头说:“跟他们开玩笑。这帮人,就知道瞎闹。”
我一时没回过神,还在想他刚才说约会的事。尽管知道那只是一种顺口而出的惯语,没有任何意味,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晃晃悠悠。
他点燃烟,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烟雾被风顶回似乎有些呛,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原先规则的烟便呈现各种形态荡漾在空中。忽然发现一个人抽烟居然也可以这样的—雅适。
见我若有所思,他说:“嘿,还想那动作呢!没事儿,有我教你,还有个不会?我可是我们单位擒敌拳总教头,那会儿,比你笨的人都能……”他猛地收住口,假装低头磕烟灰,眼角却不停地瞄我是否听出了其中的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说:“是啊,哪还有比我笨的。”
他在对面又是摆手又是晃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哎……”,一种似曾相识的局促、憨厚的神态。这一刻,我竟又有些恍惚,十多年前那个人屡屡被我逼得“走投无路”时,也会这样憨憨地笑,与眼前一样的笑。
大概是着急,一口气没咽顺,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扭过身吭吭不止。
没有任何考虑,我已伸手触及他后背,刹那间又猛地停了下来,应该替他拍吗?犹豫地又缩回。
不知是刚才咳嗽憋气还是不好意思,平息后,他的脸有些泛红,“我不是说你那个……什么,是说…是说…嗯,这个拳其实很简单的,别担心不会。”
“知道”,我冲他点点头。
“我猜,你肯定不在监区工作,对不?” 一会儿,他就没了刚才的局促,谈兴甚高地问。
“是,你呢?”
“分监区,管改造的。特基层吧?”
“指导员吧,官不小。”
“嗬,讽刺人?”他声如洪钟地笑着。
我从他瞬间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羞怯,这么个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的人在你面前展现这种笑容,没人能拒绝他的真诚。
我记得那天他说了很多,他叫岳刚,在省北的一座小监狱,是生活中队的指导员,而我恰恰在省南,整天坐机关,如果不是警衔培训,我们大概会分别运行在永不交汇的轨道上吧。
他很爱说话,而且是那种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的类型。听他讲话,仿佛能看到周星驰电影里若干符号从嘴里飘出的情形。尽管是一个系统,但他说的事情让我听得饶有兴趣,尤其是瓮声瓮气的嗓音。
(三)
第二天,训练站队时,我错愕地发觉,原来岳刚就一直排在我前面。或许这么说不准确,也可以叫后面或者右边,因为队伍的方向总在变化。总之,我应该能经常看到他的后背。
队前那个小武警教官又在重复每天的功课——和这个群体的惰性、懒散较真。看他无可奈何又“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很替他难过。其实,对于晋升培训中的体能训练,自上而下应该已经达成了一种不言说的默契。谁会相信三个月会发生质的变化?况且还有工作性质、年龄等等,都决定了这种过场的必然。只要班主任不来巡查,只要厅里没人过问,谁也不会介意训练时间长短和质量,可小武警怎么就不理解呢?
这些年我学会了一种本领,面对不关心的人或事,比如开会,我能让面部保持一幅极其严肃、专心的神态,而内心却在想其它东西或什么都不想。现在就是。耳边响着小武警什么自我约束、纪律等词汇,暗地里却放松身体,无聊地数前面一排有几个人,乘以排数,估计整个队伍站了多少,会有几个人缺席开溜等等。
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前排岳刚的身上,深蓝色作训服的衣领处有一圈淡淡的白印,应该是汗渍吧。背挺得很直,腿夹得很紧,双手贴着裤边,没有一点自由散漫的迹象,肩膀宽宽的,魁梧而严谨。
“再训练十分钟。”这时,小武警带着极大开恩的语调宣布,引起队列里发出一阵轰闹声。
一位平时说话嗲声嗲气的女孩(女人?)问:“少一点行不行泥?”
我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判断不出这批参训人员的年龄,他们中大多数从警校毕业,大专,因为首次授衔比我低两个级别,现在同时晋升警督,应该大我三、四岁。
但要命的是,女人不服老啊。这些天,无论吃饭、上课、训练,女同志们都拿出不顾一切抓住青春尾巴的勇气,以走自己的路为幌子,一叶障目般视周围种种目光统统为羡慕,感觉十分良好地争相装嫩,常常令我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比如这一位,就很难说她的真实年龄与心理年龄之间的差距,会不会引发人格分裂或者其它一些心理疾病。
小武警似乎也逐渐习惯了这些足够当她阿姨的人的公然撒娇,手一挥,憋不住笑却仍严肃地说:“谁说了算?”
“当然是您了,您是教官耶!”
我低头苦笑,发现前面的岳刚仿佛也绷不住似的,晃了一下身体。我在遐想,一直在队列里十分严谨的他,表情该有多无奈。
训练就在嘻嘻哈哈的气氛和“敌我”斗争妥协中悠悠地流过,知道他在身边,似乎这种无意义无趣味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休息了,岳刚并没有像大家那样迅速鸟兽四散,而是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跺跺脚,双手叉腰前后左右晃动几圈,这才将目光散落在一堆一堆的人群中,似乎在寻找自己熟悉的同事。
我默默地看他走到一边,和四五个人聊着什么。单位这次培训共来了八个,都在监区工作。因为年龄或者其它原因,我与他们不熟,休息时,我总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冥想,时间久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喜欢看一两个在某方面引起注意的人的表现,看他们昨天和今天行为举止上的矛盾、统一,我会预测在特定情形下,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最终给他下一个评定,优秀、良好、差。
此刻,我就将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或许是受到周围人话题的同时攻击,他连声赔笑,双手抱拳作揖,大声申辩。隔着很远,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觉得那瓮声瓮气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操场上的一切在我眼中宛如水墨画中轻轻淡淡的背景渐次隐去,只剩下他时而张目、时而开怀、时而挠头的影像突显出来。
忽然,岳刚抬头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很想立刻转移,只是来不及了,与我专注的目光相遇时,我仿佛看到那一眼中有点迟疑、不解,还有询问。
只有那么一瞬,同事们嘈杂的声音便又将他拉了回去,如同暗夜里海面一闪而过的灯束,照亮孤寂的小船,之后则又是无边的黑幕。
看来离重新集合还有很长时间,小武警估计也乐得悠闲,溜到哪个角落休息去了。其实,只要厅里政治部的人不过来巡查,谁也不会和舒坦过不去。
(四)
在周围一片喧嚣中,越发觉出自己的孤独。
起身走出操场,我拐进花园中,绕过曲曲折折的小路,花园深处有一间亭子,样子倒还古朴,立柱上斑驳脱落的漆皮表明它年代久远。是啊,这里曾经繁华热闹,但也逃不过时间的过滤,不是一样要归于平静、归于寂寥?
园子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返青的气息。站在亭子里,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立柱上人们留下的涂鸦,居然发现有一句是:XXX,我爱你。后面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静静地看着这几个字发呆,幻想着当初刻下它的人,在心底涌动过怎样的波澜。只是,光阴流逝,如今,那些爱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