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只好和邻居告别，问我啥事，我悄悄说，他喝醉了。

我妈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不敢进屋，就在院子里站着，偷偷听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很安静，后来听到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我妈的叫喊声，我一听坏了。

赶紧向邻居家跑。

我说，姨，快去救我妈，我爸在打我妈。

邻居一听立马跑过来。

我跟着进屋，看见我爸他正拽着我妈的头发，又把她拖在地上踢，我一边哭喊，一边去撕扯他的手，他一把将我推开。

邻居一看情况严重，让我再去多叫几个人。

邻居都涌了过来，男的去拉他，女的怂恿我找剪刀，以防拉不开直接剪断我妈的头发。

我妈的头发没有遭受厄运，我和她在一帮妇女的护送下逃到了隔墙的邻居屋里。

我们本来在外屋，又听见外面人叫喊着说他拿着菜刀过来了。我们又急忙逃进里屋去。门被紧紧关着，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关切着。

怎么办？他们问。

我盯着他们，邻居说你先去睡觉，别管，我知道他们觉得我还小，不想让我承受这些，我紧紧拽着我妈的手不说话。

我们僵持到了夜里十二点，外面的男人们在劝，屋里的女人们也在劝，我爸一直骂骂咧咧。

我实在困了，第二天还要去学校，我妈终于下了决心，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有次我妈离家出走，去找我嫁在西安的三姨。

家里就我和我哥两个人，我爸买了一箱小康家庭方便面，告诉我们饿了可以煮面吃，让我哥照顾我，我哥说好。

结果我哥就光顾着玩，叫了他的好哥们来家里，一天三顿，饿了就吃方便面，干吃，煮着吃，泡着吃，吃完就去外面玩，我自己待家里看电视。

一个星期后，我爸带着我妈回来了，家里的一箱方便面也被糟蹋完，我爸锤了我一顿。

这次，我们又要重蹈覆辙。

我们在纱窗上撕了个口子，然后跳了出去，向屋后的田里逃去。在一人高的麦秆的掩映下，我妈和邻居密谋决定去哪。

是去我姑妈家，还是去我另外一个亲戚家。

最后他们决定，我妈让我回去叫我哥，说要一块带走。我一开始不愿意，我对我爸的恐惧不亚于我妈，而且我讨厌我哥，认为我妈被打我哥也有责任，他站在我爸那边，是我爸忠实的狗腿。

我妈安慰我说，没事，他不会打你的，你悄悄地过去，不要让你爸发现，叫了你哥直接过来。

我绕过窗户，猫着腰小跑进了里屋，我哥已经上床睡了，我晃他，叫他，他迷糊地睁开了眼睛，我说，快起床，妈要带咱们走。

我哥翻了个身子说，不去。

我拉他，拉不动，又叫他，他已经睡着了。

我无奈跑回到田里，我妈还在那蹲着，我说，他睡了。

我妈说，算了，咱们走吧。

我们一路向西逃去，跑到了西安的三姨家里，度过了我唯一留存的有关童年快乐的记忆。

半年后，他突然转道找到了我们，要带我回去，我妈本不愿意，她已经决定要我在那边上学了，报了名，交了转学费。

我爸找人说和，又把我接到他所在的酒店。

那天晚上，我在家楼下等我妈，但我妈迟迟没有回来，或者我妈让我自己选择，我妈不想让我去见我爸，但亲戚们打圆场，我说我就去见见，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我奶奶了，我爸说带我回去玩两天，如果我还想过来，再送我过来。

我不知道那是骗小孩的话，毕竟他跟我说的话很少，连谎言都没有过。

第二天，他带着我买了一台小霸王的游戏机，然后扔回老家，跟我哥和奶奶住一起，说自己去要账，至此杳无音讯。

我以为会恨他，会么？我无数次想起学校让填家长资料的时候，我总把父亲那一栏空开，有时候必须填，我就写，死了。

我奶奶不相信，她先找了乡下的老神仙算卦，老神仙是旧相识，40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我奶奶家蹭吃蹭喝许久，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说，出家了。

我奶奶问在哪里，他说，在南方。

我觉得这个老头是个骗子，说的话一点不靠谱，过了两年，听说老头自己在一个冬天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没过年关就撒手人寰。

我奶奶不放弃，又找村里一个漂亮的姑娘算卦，那姑娘二十来岁，家里的卧室摆着供台，上面红布遮着观音像。

她先点燃蜡烛，用方言跟我们交谈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盘腿坐在了炕上。

像得了羊癫疯似的转了几圈，就说自己观音菩萨上身，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菩萨告诉她，十五年后会回来，如果不会来，那就是没命了。

扯淡，我不信这一套，但我奶奶信，她就天天盼啊，希望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

现在他真回来了，我早没了知觉，我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道说什么，他老了，也有了白头发，一见我就抱着哭，哭得那个惨烈啊，我呆立在那，被他哭得有些烦了，又不好意思推开。

他没给我讲他这几年怎么样，我也懒得问，我不关心，一点都不关心，我想，时间真的会把一切抹平，爱恨情仇一笔勾销，我们两，就是两栋一大一小的烂尾楼，各自伫立在世界上彼此相望。

没戏剧那么煽情，也没想想那么激烈，平淡无奇。

第二件事就是我哥。

我爸的突然回家成了导火索。

那会儿，我爸把我和我哥扔在乡下奶奶家，一走了无音讯，就已经注定我哥未来的成长路线与村里的小二流子无异了。

中学辍学，跟着我舅去省城打工，等我妈回头接手这烂摊子，他已经长成无法无天的痞子，先是未婚先孕，又逼着我妈给他筹备婚礼。

我妈正在麻将桌上战得风生水起，一口一个“不管”。

我哥直接撂了狠话：“你不给我筹备，我回去就把你房子炸了。”

在这之前，他已经让我那未过门的嫂子怀过一次孕，然后做了人流。

这次是被逼着奉子成婚。

我妈说你去找你老子，你老子不是回来了么，你让他给你负责。

我哥说，我爸没钱。

我妈一听乐了，你老子没钱，我就有钱？

我哥不理会，坚持让我妈负责。

我妈很生气，但也无奈，我一次周末回家，发现家里窗户被砸了，茶几也碎得一塌糊涂，我不敢问怎么回事，动动脚指头也知道只能是我哥的杰作，他比我大五岁，但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智慧像个低能儿。

只要他和我妈在一个屋檐下，三天两头就点火，我在家就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哥一吵架就跑出去，我没地方去，只好成了我妈的出气筒，我妈看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好，然后说，你们这一家子，把我害惨了。

我没法接话，我想说，我也是无辜的，我也不想来到这个世界，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