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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兵说,小辉刚出生那会儿,很瘦弱,医生说这孩子怕是不好带。我那个紧张啊。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的身体也不像医生当初预言得那么弱,反而越养越皮实,很少生病。
随着他慢慢地长大,我发现了生活中很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以前在单位忙得团团转,天天应付没完没了的客户和酒桌上没完没了的应酬,除了累就是烦恼,哪里有什么快乐?
现在,看着宝贝儿子一天天在我的臂弯中长大,哪里只是快乐?简直就是最大的幸福,这小鬼一会儿冲我“挥舞”小拳头,一会儿又冲我傻笑个不停,一会又不安分地摸我的胡茬,那种感觉真叫甜蜜。
五六岁时,他也是越来越胖,壮得跟头小牛犊似的。
唉,都是我惯的,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把他喂得嘴越来越刁,这也让我的厨艺因此精益求精,我不断摸索,还到处拜师学艺。
到了七岁了,他该上学了,到了学校,大家都喊他胖子,他哭哭啼啼跑回来,我受不了,开始送他去学乒乓球,大一点又送去学篮球,一有时间就逼他爬山、跑步,才慢慢瘦了下来。
八岁时,我开始既当爸又当妈。
有时我工作太忙,没时间去接他,我就要他自己回家。
有一次,我在家等了他半天也没回来,吓得我到处找,后来还是丨警丨察把他送回来了。
原来有个坏人见他脖子上挂着钥匙,知道家里没大人来接,就诱骗他去游乐园,他跟着走了一段,发现不对,看见路边有个丨警丨察,就冲过去抱着丨警丨察的腿说有坏人要抓他,那人吓得赶紧一溜烟跑了。
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单独让他回家,不管多累多苦都要亲自去接他。
我每天除了上班,洗衣、做饭、拖地、送他上学、检查作业,陪他练球、爬山等等,都成了日常的重要工作。
我儿子和我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其实,我欠他太多,我不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好爸爸。
望江厂效益越来越差后,我收入不算多,又没多大本事,所以日子过得比较艰难。
有时间,我会骑摩托接客,挣点小钱。
每次骑摩托去学校接他,他坐在我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
他说学校要做校服,问我要不要。
我说当然要。
但我忘了给他钱,他也没再问,看见其他小朋友穿着整齐漂亮的校服,我说你的校服呢,他说他没买。我说你怎么不买啊。他说你也没给我钱啊。我就惭愧地低下头,是我给忘了。
过两天,他又说,爸,我们学校附近开了家肯德基,那里鸡腿真好吃。
我说你去吃啦?
他摇摇头。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好吃。
他说他的同桌去吃了。
我说哪天我领你去吃。
但我到底也没领他去。
一直拖到第二年他过生日,我才说领他去吃肯德基,他却盯着我看,说,爸爸,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说,为什么啊,说好的事儿。
他说,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告诉我,我们家是不是很穷啊。
我楞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瞎说,我们哪穷了。
说完,我就转过头,感觉自己好失败。
别人的孩子都是车接车送,到处旅游,吃的穿的用的全是高档东西,他的写字笔从来都是笔心用没了换新笔心,舍不得把笔杆扔了。
至今,他到的最远的地方除了去了一次西藏看他妈妈,再就是我老家的农村了,每年暑假我都要领他回去一趟,我们一起在地里忙活儿,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啃菜地的黄瓜。
有一次,我去学校接他,发现他和一个小朋友在操场的偏角激烈地争论什么,偷偷走过去一听,原来他同学要他帮忙写作业,一次五块钱,他非要涨到六块,他同学说以前一直五块,今天怎么就涨了一块。
我气得脸色铁青。
他不安地看着我,说,爸爸,别生气,学校又要做新校服,我就是不想你太累。
我别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恨我自己没本事……
最感动的是他10岁那年,有一天,我由于工作太累,回到家就病倒了,发着高烧。他把手往我脑门上一摸,就快速跑下楼,给我买了退烧药。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我的烧也退了,他突然从厨房端出一大碗面条出来,说,爸爸,你吃面吧。
我的眼泪差点儿淌下来,因为他自己一口也舍不得,一直空着肚子守在我面前。
我说你吃吧,爸爸不饿。
他就夹起面条往我嘴里塞,由于没夹住,淌了我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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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兵一直在讲,脸上时不时露出幸福的笑。
我知道,小辉是他下半辈子的依靠和骄傲。
可能是,啤酒喝得太多,也可能是,我本来听得就恹恹欲睡。
回去的时候,我竟然在副驾上睡了过去。
段小兵帮我把安全带系好,把车开到了江边,停在江边一棵杨树的阴凉下面。
太阳飘进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蜷在副驾上,像婴儿一样熟睡。
等我醒来,我身上披了件外套。
看了看外面,段小兵正用小石头在江面打起了水漂。
太阳落在江面上,缓缓下沉,整个江面通红通红的,极为壮美。
看见我从车上下来,段小兵迎过来。
你醒了?他说。
我说我睡多久了。
他看了看表,说有两个小时了。
他抬起胳膊时,我认出了那块表。
那是我很多年前从上海买回来的石英表,没想到他还在戴着。
可我明明记得,那次在铁轨上,他摔了一跤,手表撞在不规则的小石头,手表镜片碎了,里面的指针也停了。
想不想试试?他又抬起胳膊,把手里的小石头给我。
我接过石头。
那瞬间,仿佛听见手表嘀嘀嗒嗒走的声音。
就像他的心跳,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奋力一甩手,石块在水面上跳了六下跌落水面。
他说,飞飞,行啊。
我说,以前领我儿子去海边,我们就经常比赛,他比我笨多啦,最多也不超过四跳。
他笑了。
此后,我们坐在台阶上看着夕阳,在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里,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眼睁着看江面。
我知道,段小兵在努力打破坚冰。
事实上,从见到我的那刻起,段小兵都在试图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感化我。
但,我们的关系一直没有前进一步,当然也没后退一步。
我想起泰戈尔曾为林徽因做了一首诗以为留念:
天空的蔚蓝
爱上了大地的碧绿
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我在把持自己。
因为,我心的某个部位还有块冰结着。
我不知道这冰到底结得有多厚,我也不清楚究竟什么力量可以把这坚冰打破。
我只知道,目前那块冰还未被融化。
走的时候,他从车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袋。
我说什么啊。
他说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接了过来。
我说,你帮我租了房,请我吃了饭,送我一大捧香水百合,还要送我礼物?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买的。
我拆开一看,是一件T恤,广东APT CENOZOIC服饰生产的,前胸有硕大的1969字样的图案。
那是我出生的年份。
刚把衣服套上,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越过一个小水坑,溅起的水花,正好打在我身上,几个大污点落在1969那几个大字上。
不等我反映过来,段小兵迅速跳上车,追了半个小时,硬是把对方逼到我跟前向我赔礼道歉。
他面红耳赤和对方激辩的神情让我想起了16年前的他。
对方道完歉,嘟嘟囔囔走了。
我说,干嘛那么较真,回去洗洗就好了。
他说,不行,今天是你生日。
我说,那又怎样?
他说,我不想你有一点不开心。
我突然一楞,快速别过头,不敢看他。
那一刻,我承认,一摊死水的心,居然微微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