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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病逝后,我奶奶突然间苍老了很多。
也是,她本来就已经很老了,曾孙都已经十三岁了。
我只是觉得,一夜间,一向健康的奶奶似乎就步入了风烛残年的阶段。
虽然,我总是在电话里安慰她,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啦,等我回去,我天天陪你打麻将,你要不爱打了,我们就去公园散步,我陪你练剑,练到什么时候都行。但她的步履却还是一天比一天迟缓、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有一次,我又给她打电话。
没想到,她竟然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奶奶,我是飞飞,你的孙子飞飞。
她就说,飞飞是谁?是我孙子吗?我孙子不是叫军军(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代雄军)吗?
放下电话,一股酸楚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老人。
以前,她总说,不管你去了哪儿,走得有多远,过年一定要回家。
十五年来,我都记不得陪她老人家过了几个年。
每次都说,明天年吧,明天一定回去。到了明年,又推到了后年。后来,我奶奶不再期待了。
我曾接过他们到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
住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嚷嚷着要回去,说是不习惯,听不懂广东人说话,吃不了这里的东西。
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郁积着巨大出走的欲望,想从单调狭窄的生活里冲出去,放浪不羁、周游世界、天涯飘零。
飘久了,人到中年,就想回家。
所谓故土难离,是也。
恰好,总部有往西部发展的规划和战略,打算在西部建一个生产基地,并派遣了好几批先遣考察团到西部各大城市考察。
我首先想到的是望江厂。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座老企业,也没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地方。
我决定回去,照顾奶奶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的儿子路路去了英国读中学,妻子也跟去了陪读,我一个人留在广州也没多大意思。
另外,我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广州这座城市,连太阳也感觉是潮湿的。整个城市充满着一种味道,一种腥腥的,甜甜的,腻腻的味道,像水果市场,甜香的表面里隐藏着腐烂的味道,一股甜臭味。
有一回,我突然吃到一种水果,那种臭味熏得我蹲在地上呕吐,人们告诉我那只水果叫榴莲。
榴莲,广州市就像是一只榴莲。
临离开那天,我蹲在广州的路边泪水狂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是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无论它有多么的开放和繁华。
2008年,我回到家乡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时,正是榆花盛开之际。
坡坎路边的榆树开满了一串串一簇簇,清嫩纯雅、色如素锦、香飘四野的榆钱花。
我开着车,载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拐进望江厂附近,在一条宽阔却凹突不平的大道瞎转悠。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切的一切,全没了当年的欣欣向荣。
左边是望江厂影院,听说承包给了私人,目前正在装修改造成高档KTV,高高搭起的铁架子挡住了正门的入口。
几个民工绑着腰带,悬在半空,晃悠晃悠刷着灰白的油漆。
铁架子下面,还有几个民工穿着班驳的劳动服,围圈扎堆,在甩着扑克牌,粗犷地说着话。
再往前走,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篮球架,有一个已经断了半截,横倒在草丛中,有一位长苒鹤发飘飘的“算命先生”坐在那半节篮球架下,幡旗挂在架子上面,卦摊摆在旁边,地上放一张纸,上面写着:“为你的婚姻当参谋”、“帮你的事业、升学指出阳关道”。
家属区一幢一幢的家属楼还在,不过都已经破败了,丝毫看不出当年的繁华。
想当年,望江厂何等光辉和荣耀。
段小兵曾经说,望江厂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到额头上,走路都很少拿正眼看他们这些来城里讨生活的乡下人。
如今,所有的繁华都消失殆尽。
这里还有段小兵的影子吗?
我呐呐地想。
此后几天,我一个人把车开得很慢,从主干道到支干道,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次,侧面打听了很多人,了解到望江厂目前濒临倒闭,领导层正考虑申请破产、变卖还是寻求合作。
有一次,我独自开车从望江场那边的集市一条街路过。
人很少,熙熙攘攘的,本来我已经开过去了,我却突然刹住车,往回倒。
因为我在一家音像店门口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看了看牌子,写着“春晓音像店”
我的嘴动了一下,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音像店门口走过来。
飞飞,你是飞飞?那个身影说。
我一楞。
飞飞,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林芬,你以前叫我芬芬姐。她说。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取下墨镜,看了半天。
还真是她。
厚厚的粉底,浓艳的口红,深色的唇线,还有夸张的假睫毛和眼线。
她裂嘴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我也很纳闷,我就那么好认么,我明明是戴着墨镜,还开着车的。
我说,你开得音像店?
她点点头。
我说你不是开食杂店吗?
她裙子摆了摆,说,哎,早就不开了。
我就楞在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我还看见另一个熟悉还陌生的身影。
坐在音像店的窗户下面,一动不动。
他似乎也在抬头向我这边张望。
见我一直盯着那人看,林芬说,他是段大军。
我有点不敢相信。
下了车,走去一看,还真是段小兵的哥哥段大军。
黑了,还老了一圈。
他也看了我半天,才嗫嚅着嘴唇说,飞飞,你是飞飞?
我点点头。
我去过他们家附近,那里的房子成排成排的变成一截一截的废墟,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说,段大哥,你不在望江厂上班?
林芬撇了撇嘴,说,他啊,早下岗了。
也是,他只是个临时工作,按望江厂目前难以为续的窘况,继续呆在那的可能性也确实不大。
我又说,段大哥,那你干些什么?
林芬说,他瘫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坐这儿帮忙看看店。
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林芬,一头雾水。
他一直不说话了,眼神中除了孤独,好象还有隐秘。
我说,段大哥,你先忙,我走了。
林芬说,飞飞,就走啊,小兵知道你回来吗。
我没腔,打开车门,透过车镜,看见她拿起手机,像是给谁打电话。
莫非是给段小兵?
我一怔。
果然,听得她说,飞飞,要不你再等等,小兵一会儿就到了。
我摆摆手,说,不了,哪天我去看他。